采访、撰文|Yuxiao
编辑|三金
十点人物志原创
女性可以想象一种什么样的老年生活?
近期院线热映、豆瓣评分8.4的纪录片《女人世界》试图给出一种全新的答案。电影将镜头对准一群由70-90岁的美国华裔女性组成的舞团。在这群高龄舞者中,既有从前唐人街夜总会里的传奇,也有在暮年时才接触舞蹈的普通人。
她们跳的是一种叫Burlesque(宝乐思,又称风情舞)的舞蹈,这种舞蹈表演常常将歌舞、喜剧、杂耍、服装秀等多种艺术结合在一起,风格华丽、大胆,在上世纪20-60年代的美国颇为盛行。
正在表演的都板街舞团(Grant Avenue Follies)
一群老年女性为什么会选择这种性感、大胆的舞蹈类型?为什么她们身上洋溢着如此充沛的生命力?
我们联系到《女人世界》的导演杨圆圆,想请她分享电影背后的故事,以及从电影拍摄到上映的六年里,她与舞者们共同搭建和拥有的这个属于女性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你会看到上个世纪鲜为人知的华人移民奋斗史。更重要的是,这也是一个关于女性打破界限、彼此之间建立连结的故事。
故纸堆里的华人风情团
去年,杨紫琼凭借电影《瞬息全宇宙》成为奥斯卡历史上首位华裔影后,轰动一时。领奖时,她说:“这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所有和我长得一样的小女孩们。”
杨紫琼的获奖刷新了华裔演员的历史。如果我们往前追溯,1919年出道的黄柳霜(Anna May Wong)是第一个登上好莱坞银幕的华人女性。
在种族平权远未到来的时代,黄柳霜被看见,也被曲解。她只能饰演一些西方刻板印象中的东方角色。比如堕落的妓女、狡猾的奴隶、妖冶神秘的“龙女”等。到现在,这也是所有华人演员所面对的处境。
黄柳霜是首位在好莱坞星光大道留下名字的华人演员。图片来自网络。
北京出生、拥有多年海外求学经历的杨圆圆一直对演艺界华人女性的历史很感兴趣,对黄柳霜的故事再熟悉不过。作为一名视觉艺术家,她的作品主要聚焦于移民和相关历史研究。
杨圆圆常常想,在历史洪流中,又有多少黄柳霜们被误读、被淹没?
2018年,杨圆圆开始着手挖掘20世纪演艺界华人女性的生平经历,并希望以此为基础做一个当代艺术项目。在大量查阅档案的过程中,她发现,在上世纪的旧金山唐人街,曾经存在过多家夜总会。
唐人街上的夜总会林立
这与持续半个多世纪的美国排华法案有关。1882年,美国出台排华法案,限制华人移民美国,也不允许华人在唐人街以外的地方工作。为了吸引更多观光客以扩大收入,一些以餐饮为生计的华人在唐人街打出“东方异域风情”的招牌,做起了夜总会生意。
旧金山游客往来众多,游客们可以一边在唐人街就餐,一边欣赏他们想象中的“中国娃娃”们的歌舞表演。
演出海报
在这段夜总会历史里,杨圆圆最想探寻的是风情舞舞女的故事。
她们大多出生于美国,父母都是从中国移民来美国的第一代华人。因此,她们身上也最能反映出早期东西方文化的交融和碰撞。
然而,夜总会成为了过去,大部分亲历这段历史的舞者们都已去世。随着调研不断深入,杨圆圆在一本口述史中惊喜发现,目前有一个还在活跃的华人风情舞舞团——都板街舞团(Grant Avenue Follies)。
这个舞团成立于2004年,成员们基本都是70-90岁的老年女性。杨圆圆辗转联系上了舞团的创始人之一Cynthia,并得知,舞团即将去拉斯维加斯演出。
杨圆圆迅速赶到了拉斯维加斯,在那里,Cynthia告诉她,唐人街曾经的风情舞界传奇即将登台表演。
演出时的Coby
那是杨圆圆第一次见到Coby——
在人头攒动的彩排现场,灯光尚未调试到位,一个身材娇小的老太太头戴类似戏曲风格的华丽发饰,身着一袭鎏金绿衣,出现在了舞台中央。杨圆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服装,也很难将它直接归类于某一种文化系统,“好像中国的、西方的、东南亚的,甚至摩洛哥的、印度的等等元素都融合在了她的身上。”
伴随着音乐,Coby开始旋转、摆动自己的身体。她一点点褪下外衣,露出肩膀和大腿,调皮地展示性感。
杨圆圆很难相信眼前此景:一个已经92岁的女性,居然可以这么热烈大胆。那一瞬间,不同时空似乎正在Coby身上叠影、定格,杨圆圆感受到了一种超越时间的力量。
拉斯维加斯的演出结束后,她又在旧金山登门拜访了Coby。在此之前,曾有很多媒体慕名来找Coby,希望她可以聊聊自己在唐人街夜总会的从业经历,Coby总是婉言谢绝。Coby的女儿告诉杨圆圆,Coby是一个向前看的人,从不回头。对她来说,活在当下是最重要的。
但面对远渡重洋而来的杨圆圆,Coby却打开了心扉。她知道,眼前的女孩来自她遥远的故乡China(中国),而不是Chinatown(唐人街)。
此后,杨圆圆数次前往旧金山,和Coby还有舞团的其他成员们聊天、跳舞、采访、拍摄,友谊在慢慢生长,一位华人女性的奋斗史也徐徐展开。
唐人街夜总会里的风情舞者
Coby全名Coby Yee,中文名余金巧,1926年出生在美国俄亥俄州哥伦布市。她的父母来自广东台山,在20世纪初离开家乡,成为了美国第一代华人移民,在哥伦布经营洗衣店。
第一代移民的日子艰辛操劳,粤剧成为他们为数不多的精神消遣方式。Coby的母亲就是一个粤剧迷。Coby虽然已经听不懂粤语,但耳濡目染下,她也对戏剧舞台和服饰深深着迷。
同时,在美国出生长大的Coby又深受爵士乐和舞蹈的熏陶,她尤其热爱踢踏舞,六七岁的时候就喜欢在洗衣店里有模有样地跳起来。Coby的父母看到了孩子在舞蹈上的才华和热情,尽管家境不富裕,他们还是会花钱送Coby学习跳舞。
渐渐地,在歌舞中长大的Coby不愿像父辈一样继续以洗衣店为生了。她想走出小镇,去大城市做一名踢踏舞者。
但她面对的时代又极为残酷,种族主义大行其道,华人的基本生存空间都受到挤压,更不要说去满足一个华人女孩的艺术梦想了。
年轻时的Coby
直到Coby十八九岁的时候,一个经纪人告诉她,在旧金山唐人街的夜总会里,她可以做一名舞者。不过,她要跳的不是踢踏舞,而是风情舞。
这意味着Coby要穿得更少、更性感。最初,Coby是拒绝的,但当经纪人说这份工作可以带来每周高达1000美元的收入时,她动摇了。这笔钱能让她走出小镇,还能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自此,Coby走上了风情舞的职业道路。
Coby曾被媒体报道“唐人街最敢跳的舞者”
在旧金山唐人街,Coby辗转于多家夜总会进行表演。这些夜总会都有一个颇为东方符号化的名字——“上海楼”“成吉思汗”“大观天台”“紫禁城”……在杨圆圆收藏的一张夜总会明信片背后,有这样一句话,“来我们餐厅吃饭,你就像是来到了神秘的中国。”
唐人街夜总会为白人游客提供了一种刻板印象式的“异域中国”体验,身为风情舞舞者的Coby成为了这场东方主义秀里最重要的演员。
观众们惊讶于Coby的舞技和魅力,称她为“最敢跳舞的中国娃娃”“中国版Gypsy Rose Lee(美国著名风情舞女演员)”“龙女”。
年轻时的Coby
Coby在唐人街声名大噪,却唯独不能拥有自己的姓名。
事实上,那个年代的华人歌手、舞者们都有着类似境遇。他们的造诣可以比肩甚至超越同期白人艺术家,但他们能收获的最高评价往往只是一个加上Chinese前缀的英文名。而这还不是Coby们所要面对的唯一困境。
在保守的华人群体看来,穿性感演出服、肆意露出大腿的夜总会舞者本就是一种不道德的职业选择。除了来自华人社群的道德审判,Coby们常常还要应对夜总会中来往的醉汉、猎奇的凝视和骚扰。
这是Coby常常不愿提及的部分。但那时的她,并没有太多选择:如果这是唯一可以跳舞的地方,那么她就要在这个局限的空间里尽可能化被动为主动。
服装设计成为了Coby表达自我的武器。如果裸露在所难免,那么怎么穿衣、脱衣、穿什么衣就由她自己做主:观众想看她露肩,那她就多穿几层。
她把对世界的理解、好奇和想象都缝进了衣服,你可以在她的演出服装里同时看到亚洲、美洲、非洲、欧洲等多种文化元素,风情舞在她手中变成了精彩绝伦的时装秀。
后来,她还给自己设计的服装品牌命名为“Oriental Occidental”(东方西方)。Coby想要表达自己的品牌融合了“多元文化”,但在她身处的时代,连这个词都不存在,她只能使用“东方西方”这样一个词汇的组合。
Coby的服饰许多都由自己设计
在多元文化概念远未出现的年代,Coby打破了国家和文化的界限,大胆地拼贴出了一个多姿多义的自我表达空间。杨圆圆觉得,这是极为先锋的,也是超越时代的。
在唐人街,打破隔阂、跨越界限的还不仅是服装。那些年里,除了华人,还有许多韩裔、日裔、菲律宾裔等亚裔歌手和舞者也来到唐人街夜总会讨生活。
珍珠港事件之后,美国对日本宣战,美国境内大量的无辜日裔平民也被关到了拘留营。在这种情况下,唐人街的华人们看到了走投无路的日裔歌舞者,放下因战争冲突产生的仇恨、成见,敞开怀抱,接纳了这些无家可归的同行。
当时的演出服装通常会裸露大腿
彼时的唐人街,就像一块小小的文化飞地,它宽容、多元、包罗万象,吸引着不同出身背景的人聚集于此,谋生、谋职、追寻梦想。
几番奋斗后,Coby成为了“紫禁城”夜总会的首席舞者。1962年,“紫禁城”的老板查理·刘退休,Coby携全家一起买下了这间夜总会。家人们做起了酒保、服务员、厨师、钢琴师的工作,Coby则负责当老板,继续跳舞、设计服装。
紫禁城夜总会也是唐人街最后一家关闭的夜总会
上世纪60年代,受到脱衣舞俱乐部风潮的冲击,唐人街夜总会逐步衰落。Coby不想改行做脱衣舞。对她来说,当舞蹈全然被性化,舞台、服装、道具的美学不复存在,那么她作为一个舞者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
Coby卖掉了夜总会,搬出唐人街,此后专心于服装定制工作。不过她从来没有停止过跳舞。
因为舞蹈,74岁的Coby遇到了比自己小20岁的爱人Stephen。他们在舞池里相爱,后来一起住在郊区的小房子里,生活虽不宽裕,但他们总是能把日子过得充满爱和欢乐。
Coby与Stephen
Stephen天生浪漫、感性,乐于表达,Coby则内敛话少、是个行动派。杨圆圆印象很深,在一次拍摄中,当男友正在镜头前袒露对生命流逝的感慨与唏嘘,Coby则在一旁的电脑上专心致志地玩着蜘蛛纸牌。
“You win!”Coby又一次在游戏中获胜,电脑屏幕上放出了烟花特效,Coby转向男友,开心地笑了。
就像一个绝妙的隐喻,面对生命与时间,Coby总是能获得胜利。
当旧金山的海浪涌向世界
从夜总会离开后,Coby再没有表演过风情舞。关于这段过去,她有许多不愿重启的部分。
2015年,都板街舞团的创始人Cynthia邀请Coby加入舞团。Coby这才发觉,从前被观看、被凝视的风情舞,如今已蜕变成了一种主动的自我展示和艺术表达。
看到许多年轻人在热烈追随着这门艺术,Coby放下心结,开始和过去的自己重新建立联系。
Coby教舞团的人跳舞
都板街舞团的成员们都是年龄在70-90岁的美国华裔女性,或离异或丧偶。既有像Coby、Cynthia这样昔日的职业舞者,也有到了晚年才投身舞蹈志趣的人。年轻时,她们大多因家庭原因而无法追求舞蹈梦想。
东方与西方,传统与开放的冲突,是那一代华人子女面对的共同困境。
舞团成员Emily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她的父亲曾是唐人街最大教堂的牧师,奉行保守刻板的教育观念,跳舞、裸露身体都是不被允许的。在家庭影响之下,喜欢音乐和舞蹈的Emily只能忽视自己的爱好。她好好学习、成为教师、相夫教子,按照一个标准“华人好女孩”的方式去生活。行至晚年,随着孩子独立、丈夫去世,Emily遇到了都板街舞团的朋友们,她突然发现,她终于可以为自己活一次。
当这些女性聚集在一起,所有人都意识到:每个人都能再一次追求所爱,任何时候开始都不算晚。
舞团在各地巡演
和舞团奶奶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杨圆圆似乎也成为了她们中的一份子。她被这群女性之间的互助、互爱还有生命力所打动,也希望自己化身一座桥,将这种情谊和对生命的热爱传递至更广阔的远方。
在做华人演艺史的研究时,杨圆圆曾到古巴探访。
古巴曾拥有整个拉丁美洲规模最大的华人聚集区,首都哈瓦那的唐人街更是鼎盛一时。古巴革命以前,美国和古巴两地的华人往来非常多,粤剧团就是其间交流的纽带之一,常有粤剧团从旧金山南下到哈瓦那演出。
20世纪60年代,古巴革命胜利,美国与古巴断交,两地华人也断了联系。革命后推行的社会主义国有化制度也让古巴华人在唐人街的生意难以为继,如日中天的哈瓦那唐人街走向没落。如今,只有为数不多的老人还在那里生活,其中,就有曾经的粤剧花旦。
一个月后,杨圆圆带着16名舞团成员抵达了古巴。她计划安排一场让美国和古巴两地的演艺老人再次同台的演出。
两个世界、两种文化,得以重逢。
舞台下,两地华人奶奶聚在一块儿。她们都不年轻了,但还是轻轻拉起手,围在一起,像孩子努力学说话一样找寻记忆中母语的发音,在一首耳熟能详的《茉莉花》里把乡愁和思念娓娓道来。
对杨圆圆来说,两个不同世界的女性,不论年龄、不论处境,依然活跃在舞台上,并且愿意与更多的人产生连结,这是最值得记录的当下。
当旧金山的海浪涌向哈瓦那,一个女人世界也汇入了另一个女人世界。
女人世界,未完待续
在古巴,杨圆圆除了拍摄两地华人女性相聚,还记录了不少Coby与Stephen的生活。2019年6月,杨圆圆把这对爱侣的部分影像素材制作成了短片《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在中国参展,吸引了许多关注。
上海外滩美术馆借此邀请杨圆圆和都板街舞团的成员们一起到中国来做一场演出。杨圆圆感觉这次上路,更像是一种回归。
她和舞团一起去了上海、北京,在美术馆演出,在百乐门跳舞,还去了故宫。
在真正的紫禁城里,曾经的“紫禁城俱乐部”首席舞者Coby决定从轮椅上站起来,没有音乐伴奏,没有舞美灯光,年逾九旬的她挥着手,慢悠悠地舞动着,一旁的伙伴们为她欢呼鼓掌,唱起了一曲《Chinatown》。
杨圆圆觉得那一刻,就是永恒的。而此时此刻,就是《女人世界》。
在2019年的中国之旅结束后,杨圆圆本想再去美国继续拍摄舞团的故事。然而,疫情在2020年初爆发了。在相隔两地的时光里,杨圆圆和舞团的奶奶们通过视频的方式保持联系,
2020年8月,杨圆圆收到了一则Coby发来的视频。在视频里,她和Stephen穿着红色的情侣装,正在家门口的院子里手拉手跳舞。
然而,就在发送视频的一周后,Coby去世了。
“Swan song”,天鹅之歌。传说中,天鹅会在死前竭尽所能地演绎华丽哀伤的最后一曲。晚年时,Coby总会在每次演出前强调这是自己的“swan song”(最后一支舞),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周,她都在跳舞。
在Coby去世的一周后,杨圆圆发现自己怀孕了。Coby的女儿听闻流泪说,或许这就是cycle of life。生命不止,爱是一场轮回。
杨圆圆与Coby
Coby去世后,杨圆圆有一种紧迫感,她需要把这个故事拍出来,让大家看到——
有这样一群女人,她们不在乎年龄,随时有勇气出发,释放对生命的热爱,也用这份热爱不断鼓舞着更多人。
实际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杨圆圆都面临着制作经费匮乏、团队不足的情况。在《女人世界》尚未完成制作时,她本人又遭受了更大的打击。2023年,杨圆圆被查出淋巴癌。
如何在面对生活的重创后继续手头的工作?杨圆圆一直觉得她和Coby很像。她们不会在人生的那些不确定上内耗,“你老去琢磨不确定事情没有意义。但是如果此刻,有一件确定的事情,你可以做,那你去做就好了。”
在等待癌症确诊的一个多月里,杨圆圆突然收到一张光盘,那是她心心念念已久的龙标(电影公映许可)。她想马上去完成剩下的混音和调色工作,制片人们都觉得她“疯了”。好在,杨圆圆最终确诊为淋巴癌早期,可以治愈,她笑着说,“就跟中奖了一样。”
化疗的过程漫长而艰辛,可杨圆圆从来没有停止过工作。她成了血液科里最忙的病人。
今年,纪录片《女人世界》终于得以面世。
杨圆圆仍然会数度回忆起Coby在海边跳舞的场景,那也是《女人世界》的最后一幕。当时,她想在哈瓦那的海边拍一些Coby跳舞的画面,可没料到的是,随身携带的音响坏了。但Coby就是那样,没有音乐,她也依然能够跳舞,每时每刻。
那天,Coby穿着一身橙色的花纹长裙,伴随层叠起伏的海浪声,轻盈起舞。而女人世界里的故事,也会像奔涌不息的海浪一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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