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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公司楼下的星巴克遇见她的。在玻璃门开合的瞬间,咖啡香气裹挟着潮湿的冷气扑面而来。
我正要从服务生手里接过外带杯,余光瞥见门口的清洁车上挂着一条米色围巾。它看起来很陈旧,用粗棒针织出的麻花纹路,边缘磨损处露出灰白的线头,似乎和记忆深处多年前的某个暴雨天的画面严丝合缝。
那年我刚八岁,清晨起来外面就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顺着玻璃窗淌下来,像山间的溪水。
我趴在玻璃窗内,用小手边接着雨水,嘴里边喊着:“妈妈,瀑布,瀑布。”然后,用清脆的童声背着“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妈妈眉眼弯弯地看着我,眸子里是化不开的温柔。
她说:“我的小满可真厉害,今天妈妈奖励小满包白菜馅饺子好不好?”
我拍着小手高兴地跳起来,喊着:“吃饺子啦!吃饺子啦!”她摸着我的头发,眼圈红红地抱住我,又猛地离开。
我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她一会儿切白菜馅,一会儿剁肉,又看着她麻利地和面。
她要包饺子的时候我说:“妈妈,我也要学,以后好给你和爸爸包饺子吃。”
妈妈笑着看我一眼,却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角。我开心地拿着妈妈给的面机子,学着她放了一点馅,又合上饺子皮左右捏着。
妈妈边擀着饺子皮,边包着饺子馅,边温柔地夸赞我:“妈妈的小满真聪明,以后一定是个爱学习的好女孩。”
我开心地搂住妈妈的脖子亲了她的脸颊一下,她的脸上我的鼻子上都弄上了面粉,我咯咯咯地笑着,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
可是,当我肚子圆圆的被她搂在怀里,听着她唱的歌谣睡着以后,再醒来,我的生活却再也没有她了,同样不见的还有那条她经常戴的米色围巾。
后来,我从村里的小伙伴和大人的议论声中知道她不要我了。他们说她是水性杨花的女子跟人跑了;也有的人说她可能被拍花的给拍走了。
可是我不信,去外面做工的爸爸回来了也不信,坐在炕沿上一只烟接着一只烟的抽。
晚上,我哭着找妈妈。奶奶疾声厉色地对我说:“小满,你不许再想她,她就是个坏女人,当初我就不同意你爸娶她,她不要你和你爸了,去找有钱的男人去了。”
我不信她是坏女人,但我记住了奶奶说的那句“她不要你和你爸了。”我开始恨她,再也没有在奶奶面前提起她。
"您的馥芮白。"店员的声音有些发闷。我的手指扣在纸杯上,热意灼着掌心,目光却仍是粘在正在擦拭落地窗的背影上。女人佝偻着腰,蓝灰色工作服空荡荡挂在身上,后颈凸起的骨节像折断的伞柄。
她转身时碰倒了水桶。污水漫过大理石地面,我下意识后退半步,却在看见她右耳垂上那颗朱砂痣时僵在原地。似乎,二十年前的那阵雨声突然穿透落地窗,噼里啪啦砸在我的耳膜上。
"对不起,我这就......"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抹布掉进污水中,溅起的水花打湿我的裤脚。我盯着她左手上那道月牙形疤痕,那是七岁那年我发高烧时,她徒手掰开生锈的铁门留下的。
店长匆匆赶来时,她已经蹲下身帮她捡起抹布。消毒水混着咖啡渣的味道刺得鼻腔发酸,她抬起手来接抹布,颤抖的手指碰到我的手腕,像一片被雨泡皱的落叶。
"小满。"她唤我的声音和童年时哄我睡觉的语调重叠。我猛地抽回手,冰美式在纸杯里晃出深褐色的漩涡,我慌忙起身,大步逃离了这里。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每天午休都去那家星巴克,我发现我常坐的卡座下放了块防滑垫,我知道那是她放的。
她总在周四下午擦二楼玻璃,阳光穿过她稀疏的白发,在地面投下蛛网般的影子。
她的清洁车里有半包苏打饼干,和我工位上常备的是同个牌子。消毒剂瓶子上的便签用圆珠笔描了又描,依稀能辨出"女儿对芒果过敏"的字样。
我没有再同她说话,只是一个人边静静地喝着咖啡,边偷偷看她忙碌的身影。
直到有一天,我打着伞冒雨来到了星巴克。雨幕中,我又遇见了她。只是,今天的她似乎刚从星巴克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大纸箱。
风太大,瘦弱的她被风吹得踉跄了一下,纸箱落在了地上,纸箱里的东西滑了出来。那竟然全是我的照片——大学毕业典礼、第一次主持公司年会、在北海道滑雪场笑得肆无忌惮。
她急忙弯下腰去捡照片,一张白纸从她的口袋里滑出了一半,“晚期肝癌”四个字像烧红的铁签扎进眼睛。
我一下子脸色煞白,全身颤栗,停住身子,高声质问:"当年,你为什么走?"
雨水顺着伞骨流成透明的帘幕,她的嘴唇在雨中泛着青紫,轻轻地说:"那年医生说我得了肺痨,只能活三个月。这病是传染病,治疗会人财两空。“
“可是,你不是如今还活着吗?”我怀疑地质问。
她说:“我没想活,来到城里捡垃圾,去工地打短工,想着一个人死去。可是,五年后去医院复诊,才知道是镇上误诊了。我想回家,可在镇上遇见你奶奶,她说你们都不要我了,你爸有了新的妻子……"
“那这个医疗报告单是怎么回事?”我指着那张从口袋里露出的写着“肝癌晚期”的半截报告单。
她像惊慌的小鹿一样迅速地把报告单塞进口袋,嘴唇哆嗦着说:“没,没事。”
我气愤地说:“你还骗我,我不是当年那个好骗的傻乎乎八岁女孩了。”
她眼眶立刻红了,想去拉住我,却又慢慢地放下手,声音低低地说:“小满,都是妈妈不好……”
她话没说完就咳起来,暗红的血沫溅在了那个她刚刚抱起来的纸箱上,和二十年前那条围巾上的痕迹一模一样。
玻璃幕墙外的雨丝斜斜划过,将霓虹灯牌切割成流动的色块。她握着纸箱的手突然顿住,倒影中我的轮廓正在逼近。水痕蜿蜒着在玻璃上画出迷宫,我们的倒影在某个转角突然重叠,就像这些年始终错位的人生轨迹。
那一天,我不顾她的反对,脸色臭臭地把她送进了医院。她说:“小满,我是坏妈妈,你不要为我花钱。”
我说:“闭嘴,你没有权利拒绝。”说完,我又轻轻地补了一句:“可我不愿意做没有妈妈的小满。”她听了,放下拒绝的手,含着泪躺到了病床上。
我给她找了一个护工,下班就去陪她。她每天很听医生的话,按时吃着一把一把的药。
可她的脸色仍然是越蜡黄,疼痛让她几乎每晚都睡不着。
她怕影响我睡眠,拼命咬着牙,咽下一次又一次的恶心。半个月后,她还是握着我的手不舍地离开了。
给她收拾遗物时,我发现了一条崭新的米色围巾,下面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小满,这是妈妈给你的生日礼物。”
护士看到我手里捧着的围巾,不禁慨叹道:“你母亲一定很爱你,即便每天疼得冒汗,她也坚持编织。”
我紧紧地抱着围巾,把脸贴在它的墙面,那毛绒绒的温暖就像八岁前妈妈的怀抱。终于,怨了她十八年,恨了她十八年的我,抱着围巾嚎啕大哭。
三日后,我把她的骨灰送回了老家。雨镇老宅的瓦片还在漏水。我抱着装满千纸鹤的玻璃罐跪在灵前,把她安葬在已经长眠多年的爸爸身旁。
因为知道她时日不多,我并没告诉她爸爸一直只爱她,从她离家后就去城里打工,边打工边找她。后来,因为在送货时追赶一个背影像她的女人,死于车祸。
安葬好母亲,我回到城里,在她居住的阁楼里找到了她的遗物,一个铁皮盒子。
我打开铁皮盒,霉味熏得人睁不开眼。盒里的最上面是一个病历本,病历本显示2008年6月23日,市立医院修正了误诊报告。盒子的下面是一张张泛黄的信纸,信纸上字迹晕染,写着都是有关我的信息。
"小满考上重点中学了,今天偷偷去校门口看了她,白衬衫真精神......"
”小满今天做主持人了,她站在台前,真是漂亮。那份自信,和她爸一个样……”
”小满被评上优秀干部了,真厉害!”
“小满考上重点大学了,我的小满太出色了。”
“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