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路西法尔
2024年3月1日，日本著名漫画家鸟山明先生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直到一周后鸟山明工作室才向外界正式公布了讣告，包括BBC、纽约时报、中央电视台在内的世界各大媒体均报道了这一消息。
然而我却不是通过这些主流媒体得知鸟山明离世的。8号中午，一位朋友在微信里发来了一条只有三个字的消息：「鸟山明」。
我立刻感到一种不安，当我打开搜索引擎检索鸟山明的名字的时候，他的维基百科生卒年还没来得及修改，但是「鸟山明去世」的消息已经开始在一些中文论坛上传流传。
因为《爆漫王》的缘故，漫画家在我的刻板印象中一直是一个高危职业。虽然鸟山明享年68岁，比真城最高的叔叔猝死时要大上将近一倍，但是相比日本男性81岁的平均年龄，这一天来得还是有些早，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鸟山明
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位漫画家——或许以后也不会再有，具有和鸟山明一样广泛的影响力。
四十余年来，「鸟山明」的名字早已经溢出了「二次元」，溢出了日本，成为了「动漫」的代名词。
虽然媒体在他身后不吝溢美之词，但是对于漫画家来说，由亿万普通读者点滴的回忆所构建而成的联系才是最高的褒奖。
《海贼王》的作者尾田荣一郎在悼念鸟山明的悼文中写道：「在那个被认为看漫画就会变成笨蛋的时代，您接棒创造出无论大人小孩都能享受漫画的时代，是您让我知道漫画也可以完成这件事，漫画也可以走向国际，是您让我看见梦想。」1955年生人的鸟山明是与战后的日本动漫同步成长的。
二战几乎摧毁了日本的电影业，战后很长一段时间，日本影院里最受欢迎的影片是好莱坞电影。1961年上映的《101忠狗》是迪士尼公司的代表作之一，也成为了鸟山明的动画启蒙。两年后，手冢治虫制作的《铁臂阿童木》正式为日本的战后动画开宗立派。
《铁臂阿童木》（1963）
经过十五年左右的积累，到了1977年鸟山明开始正式向《周刊少年Jump》投稿的时候，日本动漫行业迎来了爆发期。彼时距离《宇宙战舰大和号》划时代的首播已经过去了三年，两年后日本观众又将迎来另一部里程碑式的严肃向作品：《机动战士高达》。Anime和Manga作为新兴的艺术表现形式开始受到大众重视，其潜力则尚未穷尽。
《机动战士高达》（1979）
同时风云激荡的六十年代也孕育了以嬉皮士、朋克音乐为代表的大众文化。动漫也是形态斑斓的叛逆文化中的一枝，在鸟山明的笔下不难发现当时青年人喜闻乐见的种种流行元素：《阿拉蕾》中的超人来自1978年克里斯托夫·里夫那部大受好评的电影，《龙珠》里的人造人篇则明显是受了《终结者》中施瓦辛格的影响，更不用说《星际迷航》、《星球大战》、《异形》等「新好莱坞」时期的代表作也在鸟山明的作品中留下了自己痕迹……
当然，鸟山明最爱的还是以成龙为代表的港产功夫喜剧，《龙珠》的人物装扮、动作架势放在新派武侠电影里都毫无违和，故事设定则取材自《西游记》。东浩纪说，日本动漫实际上是一种被美国文化改造后的产物。鸟山明的成就再次提示我们，开放的文化心态是什么样的。
鸟山明与成龙
这些于70年代末、80年代初投给《周刊少年Jump》的试水短篇现在大多收录于《鸟山明O作剧场》中。所谓「O作」就是「优作」、「劣作」任人评说的意思。
在他最早的《奇异岛》中还可以看出一些七十年代搞笑漫画的影子，但鸟山很快明就确立了以圆润的线条和饱满的构图为特征的风格。
鸟山明之所以不停地在作品里密集地「玩梗」，一定程度上也是迫于无奈，《周刊少年Jump》以「卷」著称，读者调查连续排在十名开外就有被腰斩的危险。此前从未画过漫画的鸟山明并不知道读者真正喜欢什么，只有什么都试试。
经由编辑鸟岛和彦的提点，岛山明的第一个大人气角色「阿拉蕾」就此诞生，在全是热血男儿的《周刊少年Jump》上，这个神经大条的眼睛少女非常有辨识度。
鸟山明另一个天才的创造就是将电影连续的分镜引入漫画，《龙珠》不再像《北斗神拳》或《圣斗士》那样追求华丽的画面背景和时髦的Pose，而是像武侠片那样讲究「套招」，再辅之以明快的速度线，大大增加了动作戏的可看性。
同时鸟山明淡化战斗中的「嘴炮」环节，孙悟空是一个享受战斗的角色，没有什么黑暗的心理包袱，很少长篇大论战斗的理由，阅读时有一种行云流水的畅快感。
小时候看过海南摄影美术出版社那套《龙珠》的读者一定还记得：一本一块九的《龙珠》很快就翻完了，因为它比大多数动作漫画都要流畅。
鸟山明之后的效仿者众多。到今天，村田雄介的《一拳超人》仍有《龙珠》的影子，只是在少打嘴炮这一点上比村田雄介比起老鸟来还差得甚远。
《一拳超人》（2015）
鸟山明以一己之力将漫画的表现力提高到了另一个层次，将《周刊少年Jump》从发行量200万送上653万的巅峰，却也把自己绑上了一辆停不下的战车上。在他连载《阿拉蕾》的时候，平均每三天只能睡一觉，这一觉通常也只有二十分钟。
而且《阿拉蕾》是单元喜剧，这就意味着鸟山明必须每周整一个新活。漫迷们津津乐道于鸟山明日进斗金，甚至爱知县把高速公路修到他家门口以方便他交稿的江湖逸事，鸟山明自己却挣扎于「连载地狱」中不能自拔。
当他好不容易说服了集英社，结束了《阿拉蕾》长达四年的连载，为自己争取到三个月假期的时候，却又不得不答应再开一部新的连载，也就是后来名垂漫史的《龙珠》。
吸取了《阿拉蕾》的教训之后，鸟山明将《龙珠》设定为冒险连续剧，以为这样可以轻松一点，然而这个风格并不受《周刊少年Jump》的读者欢迎，人气一度徘徊在腰斩的边缘。
又是在鸟岛和彦的建议下，加入了「天下第一武道大会」的元素后，《龙珠》的人气才开始飙升。「武道大会篇」结束后，龙珠的故事其实已经完满，不信邪的鸟山明又试着转回冒险风格，结果《龙珠》的人气再度下滑，鸟山明只好老老实实地画格斗漫画，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
在《龙珠》长达十一年的连载中，其实有多个接近完美的完结点。比如击败短笛大魔王的时候，击败弗利萨的时候，击败沙鲁的时候。
但每一次鸟山明都因为编辑部的挽留而继续画下去，不得不一个一个boss打下去，打出地球，打出银河，打到外宇宙。
此时《龙珠》已经不再只属于鸟山明自己，无论是漫画、动画还是周边产业，有无数的从业者靠《龙珠》养家糊口，之间干系实在太大。
《龙珠》这个IP究竟创造了多少产值，恐怕没有人说得清楚，读者们吐槽的剧情模式化、战力崩坏、吃设定、炒冷饭等问题大多是集英社执意薅光最后一根羊毛的结果。
沙鲁篇结束后疲惫不堪的鸟山明已经执意封笔，只答应再创作一个续篇给上下游产业以缓冲时间，《魔人布欧篇》就此诞生，这是一个疯癫与玩闹并存的章节，布欧是历届boss里最强大的，却是一个任性的顽童，还分裂成了两个，似乎预示着某种精神危机。
1995年《周刊少年Jump》第25号上，《龙珠》毫无预兆地宣布完结，一个时代就此落幕，而鸟山明在此后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也停止了长篇漫画的创作。
鸟山明先生无疑是一个真正的天才，但面对生活时也是一个平凡的苦役，让他的读者聊以自慰的是，他的后半生足够安逸。
他的最后一部作品《银河刑警JACO》是一部《龙珠》前传性质的单行本，讲述了一个独居老人和一个外星人之间的故事，回归了《奇异岛》式的轻喜剧风格。看得出鸟山明的搞笑功力已经明显提升，对白中却渗透出阅尽沧桑后的荒诞感：
老人：「这个只会灭绝人类的玩意要是不小心按了会发生什么呀？」
外星人：「无需担心，我只犯过一次这样的错误。」
老人：「只有一次……就是说那个星球的人都被灭了？」
外星人：「那还用说？我也因此被前辈骂得狗血淋头。」
这部结局温馨感人的荒诞喜剧，也许这才是鸟山明真正想要呈现给读者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