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臭小子,敢偷我家苹果,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十五岁那年夏天,我被她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路狂奔了四里地。这事儿要是搁在现在,村里的老少爷们提起来还直打趣我,都说我是用两个苹果换来了一辈子的福气。
那是1988年,我家住在河北山区的前河村,一个藏在大山沟里只有百来户人家的小山村。山路崎岖,村里连个公共电话都没有。
从我记事起,爹就在外头打工。那会儿人们都说南方有的是活路,能挣大钱。爹跟着村里的老刘头去了广东,在一个砖窑厂里烧砖。
每年春节爹才能回来住几天。记得有一年,爹回来时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手上全是烫伤的疤。后来才知道,那活儿累得很,一天到晚在高温里转悠,稍不注意就会被烫着。
娘一个人在地里种地,养活我和比我小三岁的妹妹。那时候地里收成不好,一年到头种点玉米土豆,勉强够咱仨填饱肚子。我清楚地记得娘的手,粗糙得像树皮一样,指甲缝里总是填满了黑泥。
家里穷得叮当响,顿顿都是咸菜配玉米面饼子,半年也吃不上一回肉。每到冬天,娘就把自己唯一的一件棉袄给我和妹妹轮流穿,自己只穿件薄薄的棉衣。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娘病得起不来床,整个人蜷在被窝里直哆嗦。我和妹妹急得直掉眼泪,可家里连买药的钱都没有。后来是李叔家借了五十块钱,这才把娘的病给治好。
李家的果园就在去学校的路上。果园有一百多棵苹果树,是村里最大的果园。我经常站在外头,看着枝头上挂满的红苹果直流口水。
果园是李叔家的,他靠着种果树成了村里少有的万元户。不光在镇上给闺女李小美买了个缝纫机,还给她找了个供销社的工作。那会儿能在供销社上班,可是村里人眼中的"铁饭碗"。
我常跟娘说:"咱家啥时候也能种上果树就好了,到时候天天都有苹果吃,还能卖钱。"
娘总是叹气:"种果树得本钱啊,光买树苗就得好几百。你看你妹上学的钱都快凑不齐了,你爹一个月才挣一百多块钱,还得寄回来六十块钱贴补家用,哪来的钱种果树啊。"
记得那是个特别热的下午,我放学回家,太阳晒得人头晕眼花。路过果园时,一阵风吹来,苹果的香味钻进鼻子里,勾得我肚子咕咕直叫。
中午只吃了一个窝头,实在是太饿了。我站在果园外,看着那些红彤彤的苹果,咽了咽口水。
"摘两个尝尝应该没啥事吧..."我左右张望了一会,翻过栅栏溜进去。
树上的苹果红得发亮,个头都不小。我刚摘下两个,身后就传来一声怒喝:"站住!"
回头一看,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手里还拿着竹竿。她就是李小美,李叔的闺女,比我大两岁,在镇上的供销社上班。平时总是穿着干净的碎花布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
我吓得两条腿直打哆嗦,撒腿就跑,她在后头穷追不舍。那会儿我瘦得跟根竹竿似的,裤腿都跑散了,一路上灰尘飞扬。
"李小美,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一边跑一边喊,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两个苹果,生怕掉了。
"光说不中用,你得赔钱!"她的声音越来越近,"张大勇,你给我站住!我看你能跑到哪去!"
跑了足足四里地,我实在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那两个苹果都磕破了皮。她追上来,举着竹竿却没打我,自己也累得够呛,脸都红透了。
"你就是张大勇吧?我听我爹说过,你爹在广东打工,家里不容易。"她放下竹竿,从衣兜里掏出个搪瓷水壶递给我。
我接过水壶,大口喝着,眼泪都快出来了:"对不起,我...我就是想尝尝啥味道..."
"你个傻子,要是想吃,直接来找我要不就得了,非得偷!"她瞪了我一眼,"明儿个放学来果园帮忙,就当还我两个苹果钱。对了,我爹说你学习挺好,年年考第一名。"
就这样,我开始经常去果园帮忙。李小美教我认苹果树的品种,教我怎么修枝剪叶,还教我分辨哪些苹果该摘哪些得再等等。
她说现在的供销社生意不如以前好了,不少人都开始自己做生意。那会儿供销社每天就上半天班,下午她就回来帮着打理果园。
慢慢地,我和她成了好朋友。每到放学,我都会绕道果园,帮着干点活,她总会给我几个苹果带回家。有时候还会塞给我几块钱,说是帮工钱。
李叔看我勤快,时不时也会给我几毛钱。我都攒着,给妹妹买本子铅笔。妹妹那会儿学习也好,每次考试都是班里前三名。
1993年,我考上了县城高中。临走那天,李小美特意从供销社请了假,送我一箱苹果。那是我第一次收到这么重的礼物,心里甜滋滋的。
"你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了记得请我吃饭。"她笑着说,眼睛亮晶晶的,"听说县城里有家饭馆的红烧肉特别好吃。"
"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争取考上大学。到时候不光请你吃红烧肉,还要请你吃大餐。"我拍着胸脯保证。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一分别就是好几年。我在县城读书,假期还要去砖窑厂打工挣学费。那活儿和我爹干的一样,又累又危险,可是工钱高。
很少能回村,偶尔收到李小美的信,说她现在专门负责供销社的果品部,生意做得不错。她的字写得很好看,信里还经常夹着几张照片,有新修的果园,有刚开的水果店。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真的考上了大学,学的是机械工程。毕业后在城里一家机械厂找了份工程师的工作。每次给家里寄钱,心里都美滋滋的,觉得总算能让爹娘过上好日子了。
2003年春节,我回老家给爹娘拜年。刚到村口,就遇见了李小美。她还是爱笑,只是眼角多了些细纹,人也瘦了些。穿着件米色的羽绒服,看起来挺精神的。
"哟,张工程师回来了啊,这身西装革履的,都快认不出来了。"她打趣道,"听说你在城里工作,一个月能挣好几千呢。"
"听说你辞了供销社的工作?"我问道。现在想想,那会儿心里还有点心疼。
"嗯,自己在镇上开了家水果店,这两年做得还不错。"她低头整理围巾,"现在人们生活好了,买水果的越来越多。"
"你咋还不结婚?村里人都传遍了。"
"这些年,媒婆都快把我家门槛踩破了,我都没答应。"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害羞。
"为啥呀?"
"在等一个人,等了十五年。"她抬起头,眼里带着笑意,"当年追了他四里地,现在想让他把我追回来。"
我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个夏天的果园,红彤彤的苹果,还有她追着我跑的身影,一切都那么清晰。
"这回该我追你了。"我轻声说,心跳得厉害。
回城后,我天天给她打电话,周末就往家里跑。她说她的水果店生意还不错,准备再开一家分店。我们俩说起以前的事,说起那两个偷来的苹果,都笑得前仰后合。
可我爹娘知道后,坚决反对:"一个农村姑娘,做小买卖的,配不上你!你是大学生,是工程师,得找个门当户对的!城里有的是好姑娘,你咋就看上她了?"
"我不管她是干啥的,我就喜欢她!"我和爹娘大吵一架,摔门而出。
好在李小美特意来城里看我爹娘,又是买补品,又是做饭。她跟娘说起以前的事,说我怎么帮着干活,怎么孝顺。还说起当年我爹生病,是她爹借钱给我家垫医药费的事。
慢慢地,爹娘的态度软化了。娘说:"小美这姑娘,心眼是真实在。"
2004年春节,我和李小美结婚了。婚礼上,我们准备了一筐红苹果,分给每位来宾。红彤彤的苹果,就像我们的爱情一样甜美。
娘抹着眼泪说:"这是我儿子偷得最值的苹果,偷来个这么好的媳妇。"
现在,我和小美在城里开了家水果超市。每到秋天,我们都会回村里帮着收苹果。果园里那些老树还在,枝繁叶茂的,就像当年一样。
晚上乘凉的时候,村里人还总爱提起当年那件事,说我和小美这段姻缘,还得好好谢谢那两个苹果。有时候啊,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看着月光下的果园,我总会想起那个追着我跑的丫头。原来啊,有些路注定要跑很远,有些人注定要等很久,才能遇见对的人。
这不,我跑了四里地,她等了十五年,到头来我们都尝到了这辈子最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