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之时,宫人便说这宫里又要多一个可怜人了。
因为赵颐的心里,只有他那位伺候了他一辈子的小婢女。
他们错了,赵颐对我很好,任我如何胡闹他都会由着我。
直到我在书房见到了那小婢女的画像,几乎同我一模一样。
于是我一把撕了那画像,扔给赵颐:“画得太丑了,我不喜欢。”
01
陛下那位小婢女死了以后,他就疯了。
他下旨让各地凡是永和七年,十二月十二日生的女孩都必须为秀女入宫。
然后每一位秀女他都会一个一个认认真真的端详许久,才会作出留下来,还是送走的决定。
等我到时候,选秀已经快要落幕。
我家实在太远了,我被些官兵抓着带过来,一路风尘仆仆,才终于赶上最后的机会。
阿娘说,我必须留下来,留下来就不必再挨饿受冻。
但是我根本来不及梳洗,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满脸尘土地就被送到赵颐面前。
本以为这样肯定会落选,没想到赵颐见了我,却是两眼放光,他双手搭在我肩上,微微收紧,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来话。
倒是一旁的公公先反应过来,连忙遣散了别的秀女,跪到地上。
“恭喜陛下!恭喜陛下!”
只听说赵颐疯了,倒是不知他身边的公公也疯了。
02
我封了妃,是这批秀女里位份最高的。
但伺候我的宫女并没有为此感到高兴,反而是看着我连连叹气。
“陛下心里只有那位已去的苏姑姑,哪里还容得下别人?”
“哎,只可怜了娘娘们,这么小,就要被当作别人的替身活一辈子了。”
众人双双叹气,我却很是不解。
毕竟我只听说过当今圣上有个伺候了他一辈子的婢女,二人情投意合。
不过因为登基之前遭人暗算,那婢女替他挡了一箭,登基后不久,那婢女便去了。
既是爱她,又怎会她刚走,就找了这么多女人?
不过是打着爱的幌子,恶心人罢了。
我心下鄙夷,却不敢表现出来,不论这赵颐如何,总之我娘说得对,留下来便不会挨饿受冻了。
东北冰天雪地,很多地方寸草不生,到了冬季更是冷得渗人,冻死的人随处可见。
其实我也不知我为何会在那样的条件下活下来,我的记忆只停在我在一间烧着大火的屋子里醒来。
火柴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随后一个妇人端着汤药进来塞到我手里。
她眼里满是泪水,心疼和悔恨交杂,最后胡乱地抹上一把,叮嘱我好好休息又出去。
我认得她,她是我娘。
可除了她,我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
后来我会偶尔觉得眼前的地方好像来过,那是一个妇人背着一个小女孩经过,嘴里嘀咕着:“秣秣不怕,我们马上就到了。”
秣秣?那就是我。
背着我的,是我娘,她背我走了很久很久,只因我发了高烧危在旦夕。
我告诉自己,或许是那以后我被烧傻了,不记得以前发生了什么。
03
入宫第二日,赵颐将各宫的人都召了去。
我急急忙忙的穿衣,以为有什么大事要宣布,结果却是一笼子的鸡和一块长长的砧板。
他竟是要一群十六出头的女孩杀鸡!
而且他不允许任何人偷懒,必须一个一个来,当着他的面,一个动作都不能逃过他的眼睛。
我来得晚,排得也后,前面不乏有人被鸡啄出些血窟窿,也不乏有人手起刀落,一只鸡再无生还的可能。
可赵颐都不满意,挥了挥手,一个接着一个。
到后面的时候,他已经有些疲惫了,直到该我上场,他立马来了精神。
我深吸一口气,还没将手伸进去,那鸡便先看准时机,给我啄出个血窟窿,飞了出去,我抓了半天,还跟毛都没碰到。
好在赵颐摇了摇头,身旁的公公立马过来,眯着眼睛恭敬道:“娘娘,不用抓了,先回去休息吧。”
我如释重负,立马拔腿就走,生怕他反悔。
04
晚上赵颐拿着创伤药过来,我怀疑他是不是也每个宫里都送过一遍,然后最后才到了我这。
毕竟他看起来实在是疲惫,要不是我反应快,他显些摔到地上。
他强撑着身子,替我抹了药,又包扎好,最后又如选秀那天端详起我的脸。
“陛下在看什么?”
我出声提醒他,我并不太理解人死了就找替代品这事,所以对他也没啥好感。
他轻笑一声低下头,满眼哀伤。
“朕在看一个人。”
“是那位苏姑姑?”我继续追问。
他神色亮了些,扯出一抹苦笑:“是。”
“她才刚去不久,陛下就添了这么多妃嫔,陛下不怕她知道了伤心吗?”
说不上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我不怕他。
哪怕实际上他只需动动嘴就能要了我的命。
他被我的话问住,怔了半响,点头道:“你说得对。”
随即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硬撑着对我笑得温柔点,神色哀伤地出去。
05
我本以为他认同了我的话会有所改变,可传言都说了他已经疯了。
疯子怎么会听得进去别人的话。
没过半月,他又召集了所有妃嫔,这回他要所有人,给他洗脚。
半天下来,脚都被搓得通红了,他仍不愿意作罢。
我终于明白,这些都是那位苏姑姑做过的事,他是想在这些与那位苏姑姑长得极其相像的女子里,再找出同她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相似的人。
但我依旧不能理解他,我只胡乱地将水淋到他脚上,将他本就通红的脚烫起血泡。
其实我是故意的,想以此反抗他这毫无道理可言的做法。
只是当我抬起头,对上他那双空洞而绝望的眼眸,我竟有一丝说不出的心疼。
他依旧笑着,他的笑只是嘴角上扬,看不见一点欢乐,那样的笑出现在他脸上反而更显悲戚。
有一瞬,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只是洗个脚而已,他是皇帝,其实这并不是多么荒谬的举动。
不过我的做法成功打乱了他的安排,他不得不让剩下的人都先回去。
我停在中央,看他被身边的公公搀扶着,一撅一拐。
心脏似有一瞬的抽疼。
06
赵颐终究还是听进去了我的话,他放了那些无辜的女孩离开。
宫里一瞬就空了,只有原本就在的皇后,贵妃以及后来的我。
他不愿意放我走,宫里人说,大概是因为我同那位苏姑姑长得最像。
甚至会有人再见到我的那一刻,吓得晕厥过去,亦或者问我是人是鬼。
皇后便是其中之一。
皇后听说赵颐放了所有人,唯独留下了我,便想来瞧瞧。
只刚进门就愣在了原地,若不是身后的姑姑很快反应过来将她扶起来,她几乎要跌坐下去。
“我真的,同她很像很像吗?”我问她。
“像,不!”她在我脸上看了许久,摇头间皆是不可置信:“是一模一样。”
有兴致的宫人,得了空闲给我画了苏姑姑的画像。
倒真是一模一样。
她们说,她叫苏悦。
07
赵颐经常来我这里,但他不再让我做任何没有由头的事。
他喜欢坐在窗边的位置上,眼珠跟我的身影打转。
可他看的又不是我,他只是想透过我,找到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时常会恍惚着将我认成苏悦。
然后激动地站起来,抓住我的手,只有这个时候他的笑才是真的,连带着眉眼都透着喜悦。
“你回来了,苏悦,你回来了对吗?”
我从来不给他高兴的机会,我会用力将我的手扯出来,告诉他:“陛下,我是唐秣。”
他呆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静,最后又恢复了他原本的模样。
两只深陷的眼睛空洞无神,透着麻木与绝望,嘴唇轻颤,低喃些我听不懂的话。
只是每每他临走之际,都会记得对我露出一抹笑。
像是病入膏肓的人,在临死之际对身边的人的安慰,与明知自己大限将至的无奈和豁然。
亦是他将我认错后的歉意。
我并不能体会到他这般深沉的爱,却对苏悦产生了一点好奇。
是什么样的人,能让赵颐变得这般平静而绝望。
08
我去找了皇后。
皇后十四岁就嫁给赵颐,那时候的赵颐还只是先皇身边一个并不起眼的皇子。
他们刚成婚,赵颐便被派到边界御敌。
赵颐就是在那场战争中遇到了苏悦。
听说,是苏悦救下了被大雪淹没的赵颐。
后来,苏悦留在了他身边,以婢女的身份照顾他的起居,直到战争结束,赵颐将她带了回来。
苏悦是个很爱笑的女子,她也总是让赵颐多笑笑。
人人都看得出来,赵颐喜欢她,她也喜欢赵颐,但她总是告诉所有人,她不会留下来的,她要回去。
可又没有人知道,她要回到哪里去。
她告诉赵颐,已经有了妻子,就应该好好对她。
她不喜规矩,不通礼仪,但为人和善,哪怕是皇后也会不经意地被她身上自由自在的气质所吸引。
她为赵颐忙前忙后,好几次铤而走险只为帮助赵颐夺得皇位。
与她接触过的几乎没有人不喜欢她,因为她不愿意为妃,只在赵颐身边伺候,宫里人都尊称她一声“苏姑姑”。
本以为就这样也很好,这样的相处对大家都好。
可是赵颐登基后不久,苏悦就变了。
她频繁地找赵颐发脾气,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刀剑相向。
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们吵了大半年,再听到消息,就是苏悦死了。
死在赵颐的寝宫,一把匕首直插胸膛。
赵颐紧紧抱着她的尸体,泪水与血水从他眼里汹涌而出。
再后来,赵颐就疯了。
09
这边的雪与东北不同,这里的雪轻而薄。
我立于宫墙之上,看宫外的人来人往。
大雪很快覆住了地面。
城墙外的士兵路过,踩出一连串的脚印。
接下来,会有另一队士兵过来,进行简单的交接后,继续顺着先前的脚印巡逻。
眼前的景象与记忆深处的某个片段重合。
可这分明是我来这的第一个雪天。
倏地身上一暖,是赵颐替我披上了他的袄子。
大雪纷飞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
心又是一阵刺痛,手不受控制般捧起他的脸。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我有些迟疑,我不可能见过他的。
可我总觉得如今的画面很熟悉。
就像在东北的时候,我走在路上时常会觉得这里我来过,我甚至知道往家左边走上十里,有一家茶馆,只有晴天才会开张。
而现在,我依旧觉得很久以前,我也站在这里看雪,看士兵巡逻。
赵颐亦是从背后替我披上袄子,然后我伸手捧起他的脸。
我还说了句什么话,再回忆便觉得头疼得厉害。
赵颐伸手握住我冰冷的手,依旧是笑,唇颤得厉害。
“见过的。”
我猛地收回手,只觉得自己的行为莫名其妙,将身上的袄子还给他,转身回去。
10
回了宫,我盯着自己的手,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
然后拔下头上的金钗狠狠划下去,一瞬的刺痛后鲜血涌出。
这是我的手,可是又像不是我的,它会自己捧起赵颐的脸。
就像我的心,面对赵颐的时候,会控制不住的疼。
宫人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立马撕了衣服替我包扎。
赵颐听说了我自伤的消息,带着一群太医过来。
那张麻木的脸上,多了些紧张。
不知是为我,还是为这具身子。
太医瞧了半天,不过是皮肉伤,好好养着,便不会有事。
赵颐替我又包扎了一遍,拉着我坐下来。
我任由他将我的手包成一个球,然后看着宫人抬着个火炉进来,里面的碳火熊熊燃烧,暖意顿生。
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冒出来一个画面,就像如今这样,一大群太医围着火炉,床上躺着一女子,背后一道长长的刀伤,鲜血淋漓。
那女子长得同我一般无二。
画面浮现在我脑海的时候,我甚至能感受到后背的血肉被刀划开的痛楚。
我洗浴的时候摸到过后背,一道长长的疤。
娘说过,我并未出过远门,这些年我都同她们生活在一起。
东北人烟稀少,根本不会起什么战事。
只是小时候同爹娘捕猎被划伤罢了。
“你想起什么了,对吗?”赵颐将我的举动看在眼里,问得小心翼翼,生怕我一句没有,会打破他心底最后的防线。
我将手从赵颐手中抽回来,走到炉子跟前,感受碳火的滚烫,莞尔一笑:“陛下在说什么?臣妾不过是觉得这么好的碳火,要是能给爹娘送过去就好了。”
11
不论我话语真假,赵颐当真让人准备了些许碳火给我爹娘送去。
有了这些,这个冬天应该会过得容易些。
我开始频繁地做梦,同一个梦。
梦见我同爹娘一同上山打猎,一同加固被寒风吹倒的房屋,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采野菜。
然后我突然生了病,我娘背着我在大雪里走了很久,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打在我身上,我顺着下坡滚了一路,最后倒在雪地里。
四周的寒风依旧呼啸,大雪一点一点淹没我的身影。
然后我会突然惊醒,赵颐守在旁边,用毛巾替我拂去额角的汗珠。
很多次,他整夜不睡,就这么守着我。
那夜我终于忍不住问他:“赵颐,你可知道我是谁?”
黑暗中,我看不太清他的表情,但他似乎很满意我叫他的名字。
“我知道。”
他说他知道,我亦不再追问,然后留他独自在黑夜里,再次看着我进入梦乡。
这样的后果就是,他因为长期睡眠不足加上哀思过度,上朝的时候,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朝臣暗自捏了一把汗。
我听了这个消息,脚上根本不受控制,直奔赵颐寝宫。
哪怕我清楚地记得,我不曾去过他的寝宫。
但我的身体知道在哪需要转弯,知道在哪里停下然后推门而入。
我到的时候房里挤满了人,有太医,有朝臣,个个愁眉苦脸。
赵颐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雪,嘴角的血迹已经被处理过,但仍有鲜血缓缓溢出。
众人将我打量了许久,赵颐身边的公公先反应过来,将所有人都请了出去。
恭敬地过来,把汤药递到我手里:“娘娘,您试试?”
我接过,走到赵颐床前,忍着心中那不明原因的痛趴到他耳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赵颐。”
12
也就是在这一刻。脑海里突然响起了许多声音。
“赵颐,起床吃饭啦!”
“赵颐,你要多笑笑,笑一笑十年少!”
“赵颐,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那声音分明是从我嘴里发出来的,但又不是我会说出来的话。
那样的轻快的语气和奇怪的用词,都不是我的。
我想再看得清楚些,看清说话的到底是谁,又觉得头痛得厉害。
手上一松,竟是将手里的汤药打翻在地上,瓷碗四碎开来,将赵颐吵醒了。
他艰难起身,第一件事却是问我:“有没有伤着?”
我摇了摇头,替他擦去嘴角的血迹,吩咐公公再熬一碗药来,扶他继续躺下。
刚起身他手上一用力,一把将我拉到床上坐下,借机躺到我身上。
沉重的身躯压在我胸膛,竟让我觉得莫名的心安。
自入宫以来,我的心就似悬在半空,惴惴不安。
如今它好似被抚平了,在感受着赵颐的一呼一吸中,缓缓落地,然后是如释重负的轻快感。
于是我又问他:“赵颐,你可知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