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刊登于《中国文化遗产》2024年第5期 P89-95
在今天的遗产研究当中,官方遗产话语体系对历史城市、传统村落等特定遗产类型的重视,批判遗产研究(Critical Heritage Studies)对在地社区话语的呼唤,都在推动着作为一种方法的活态遗产(living heritage)被更大程度重视。李光涵指出,“活态遗产”的主要特征在于其与社区的关联性以及传统的延续性[1]。国际国内诸多以“活态遗产”为对象的研究与实践均是建立在对这种关联性与延续性的重视之上。在承认这些研究与实践价值的同时,也应注意到,所谓“关联性”与“延续性”究竟为何物,其对后续的遗产保护与利用行动能带来什么具体的影响。
本文围绕着“关联性”展开,试图借助对北京大学燕南园的个案研究,剖析遗产与社区之间的关联性可以进一步被理解为由哪些方面所构成、在怎样的路径下得以生成,进而丰富学术界关于“关联性”的理解,并为燕南园后续的保护与利用提出更具针对性的建议。
一、理论基础:活态遗产的社区关联
恰如在赵晓梅的研究中所能看到的,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遗产价值理论中,已有学者的讨论涉及“活态”层面问题;而从国际遗产保护运动的趋势来看,2009年国际文化财产修复与保护研究中心(ICCROM)提出“活态遗产保护方法”(Living Heritage Approach,简称LHA)并积极推动相关研究与实践,可谓是重要的节点性事件[2]。根据 ICCROM在2021年的定义,“活态遗产”指的是“由历史上不同的作者创造并仍在使用的遗址、传统以及实践,或者有核心社区位于其中或附近的遗产地”;“活态遗产方法”是一种自下而上的社区主导的、互动式的保护管理方法,强调核心社区及其价值观,承认变化是不可避免的,通过既往的管理体系对遗产进行长期保护并带来互惠互利[3]。
在活态遗产的相关研究中,社区被置于更重要的地位。加米尼·维杰苏里亚(Gamini Wijesuriya)指出,延续性是活态遗产的关键[4],这种延续性“更多表现在非物质的文化意义与社区的认同之中,而不是物质实体之上”[5]。正是从这一角度出发,活态遗产方法对此前“以物质为中心”和“以价值为导向”的传统保护方法对于真实性、完整性和价值的理解形成了更大程度的挑战,这体现在对非物质要素的重视超越了对于遗产构造和物质形态的关注。既要求在保护实践中确保相关联社区参与遗产保护与管理,赋予其决定权;同时也要求在遗产研究和评估中将遗产与社区间的关联纳入分析框架,以此作为依据,形成对活态遗产延续性的认识。
近年来,活态遗产在我国遗产学界也愈发得到重视。学界一般认为,活态遗产方法是对已有遗产保护理论的反思、改良和补充,在我国遗产保护和管理中值得学习和批判借鉴[6]。吕舟[7]、赵晓梅[8]、刘渌璐[9]等学者均曾对活态遗产及其保护进行综述与评析;郇滢[10]从真实性角度对文化遗产的活态保护展开讨论,强调将遗产放到历史的发展过程中进行思考;季宏[11]、张琪[12]、贾丽奇[13]、万敏[14]等从工业遗产、历史文化村镇、宗教遗产、桥梁遗产等不同遗产类型的视角对活态遗产方法进行了具体探索,总结了相关经验和问题。
总体来说,上述研究对于活态遗产的认识其实并无本质差异,尊重和强调相关联社区的观点也日益在各类研究与实践中被广为接受。但在承认此基本认知的基础上,活态遗产社区关联的内在构成及生成路径研究仍比较薄弱。这种关联性涉及活态遗产方法的主要目标,对该问题的研究缺位易造成对活态遗产的把握不完全,因此有待借助个案进一步展开。
二、案例基本情况与研究方法
本文所选择的案例北京大学燕南园建筑群(以下简称“燕南园”),位于北京市海淀区北京大学本部校区中心腹地,始建于1920年代,历经燕京大学时期和北京大学时期,沿用至今,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未名湖燕园建筑”的重要关联部分,并于2019年被列入北京市第一批历史建筑名单。1929年前后,燕南园主体建筑在美国建筑师亨利·墨菲(Henry Killiam Murphy)的规划设计下修建完成,主要用于外籍教师居住。1952年北京大学迁入燕园后,燕南园成为教职工住宅区,入住众多知名学者。21世纪后,园中住户减少,部分建筑修整后作为当代北京大学部分职能部门、学科院系与研究机构的办公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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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南园60号,夏仁德、王力故居(摄影:贾米)
类似燕南园的校园遗产在国内有相当一批实例。我国近现代高等教育起步于鸦片战争后,在清政府、民国政府、西方教会、国内爱国人士等多方力量的推动下,官办学校、民办学校、洋办学校等纷纷建立,在各地建设了一批具有时代特征和历史印迹的校园建筑群。新中国成立后,1952年高等院校院系调整奠定了20世纪后半叶我国高等教育的基本格局,不少近代校园建筑与景观,或由本校沿用,或迁入其他高校,部分或完整地继续保持着校舍、校园的建筑和景观功能。例如,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武汉大学、浙江大学、厦门大学、湖南大学、东南大学等多所高校校园内都包含早期历史建筑与景观。
以活态遗产方法来看待校园遗产的相关问题是合理且具备意义的。尽管对上述校园内的历史建筑与景观而言,伴随校园的发展,其功能不可能一成不变,但此类建筑与景观大多仍融在未中断的校园文化传统当中,仍是校园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与校内社区保持着持续的互动,并在历史变迁中积淀了自身的精神特质。因此,可以将仍在校的师生群体视作此类遗产的关联性社区②,借助活态遗产的方法能最大程度放大这种关联性与延续性,为此类遗产对象后续的保护与利用提供更为有效的思路。本文所讨论的燕南园便符合上述情况。
为了理解燕南园这样的案例所体现的社区关联性相关问题,本文采用定性研究方法,以北京大学在校学生群体作为研究对象。通过问卷调查、半结构访谈、焦点小组访谈、问卷调查等多种方法收集数据。其中,问卷调查依托针对燕南园保护规划公开进行的意见调研进行,设置量表题、选择题、排序题及开放式题目,收集被访者对于燕南园的感知与态度,共回收问卷791份。焦点小组访谈共进行6场,共53名被访者参加,访谈围绕“对燕南园的认知”“与燕南园的具身关联”“对燕南园的价值判断”“对未来改造的态度和倾向”等主题进行。同时,对校内不同年级、学科的学生开展半结构访谈,获得访谈文本12份③(半结构访谈编码为I1-I12,焦点小组访谈编码为FG1-FG6,后文将按这一编码方式引用访谈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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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燕南园历史地段景观保护与展示”项目组成员在燕南园开展社区参与活动(作者供图)
三、燕南园社区关联的构成与生成
(一)内在构成
通过对所收集研究资料的定性分析,本文认为,从在校学生群体的层面来看,燕南园案例中社区关联的内在构成可从以下三方面加以理解:
第一,参与塑造相关联社区的日常生活。作为活态遗产,燕南园持续与校内社区发生互动,成为众多校内师生日常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克里斯·约翰斯顿(Chris Johnston)曾指出,“在生活的日常来来往往中显得尤为重要的场所”和“因独特的特征赋予这个地方特殊意义的场所”具有独特的社会价值[15],这对理解活态遗产的社区关联也有重要意义。燕南园在交通位置上处于校园中心,连接图书馆、宿舍区、教学区等功能区,是重要的往来途经点。在问卷调查中,83%的样本每周至少1次进入燕南园,50%的样本每周进入燕南园4次及以上。同时,燕南园自身所具备的物质性特征,即生物多样性丰富、植被覆盖率高、人文生态一体,又塑造了独特的体验,使它不仅成为一个穿行的地点,更在师生的校园生活中构成了特定的意义。从燕南园穿行,欣赏沿途风景成为一种日常选择。受访者会将燕南园作为特定的路线,在穿行过程中感受到“惊喜和神秘感”(FG4,04),燕南园成为社区散步、“撸猫”、拍照的特定空间,留存了校园生活中个人与集体的独特回忆,构成了校园生活中的特定组成部分。燕南园还因其空间相对封闭,氛围静谧,能够承载个人情绪,发挥着疗愈作用。受访者表示,当遇到负面情绪时,走入燕南园的过程可以给自己“充电赋能”(I2),“和草木去对话本身就是一种很重要的疗愈,历史的沉淀感让人感觉可以脱离眼下的嘈杂,感受到宁静(I12)。”正是在以上三个方面中,燕南园以其物质形式参与到了日常校园生活方式的建构之中,形成了人与空间的关联。
第二,促进相关联社区形成对整个区域的历史感知。我国现行的《文物保护法》《中国文物古迹保护准则》等法律法规都采用了“历史价值”的表述。这种“历史价值”通常被认为更具客观性和普遍性。本文所谈的“历史感知”指的是,相较于“历史价值”,活态遗产语境下,相关联社区对遗产对象的历史具有更强的情感体验,且是在社区内部共享的,而难以为社区外的成员获得。燕南园案例中可见此类历史感知的广泛存在。对于受访者而言,燕南园古朴的建筑给人以“历史感和故事感”(FG6,4),也“承载了上一代人的校园记忆,有种穿越时空的感觉”(FG2,11)。75.25%的样本同意燕南园是北大校园历史的见证,92.09%的样本认为燕南园发挥着保存历史建筑的作用。燕南园作为校园历史的物质性载体与社区产生互动,进一步促进了社区对于校园历史的确认和感知。历史建筑作为实在物,使校园的历史不仅保存在校史馆和文献资料中,也融入了日常生活中的可见部分,“让人感受更加强烈”(I2)。这种历史感增加了校园的历史底蕴,对于校园的学术氛围和学科传承是有益的。这种历史是社区自己的历史,通过历史感知,社区更能够感受到身份的延续性和历史的传承感,这能够转为对社区身份的认同感,影响社区的情感和行动。“走在燕南园里,让我想到那个年代的年轻人在经历的事情,我会感到和北大更有共鸣,一种历史的共鸣”(I6)。这种感受促使受访者在精神上受到感染,“觉得好像自己不能够白白虚度自己在北大里面的时间”(I7)。这正如约翰斯顿所说,把过去和现在深情地联系在一起,为社区的身份认同或自身的感觉或历史基础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参考点[16]。
第三,成为一种为相关联社区所认可的精神文化的象征。在燕南园的功能变迁中,其重要的特质在于曾长时间作为北京大学教师居所使用,是多位知名学者的故居。燕南园集中保留了有关“大师”的历史痕迹和历史想象,成为北京大学校园文化的一种物质载体,使仍在校的师生产生了真切的关联感和情感上的触动:“就好像我的生命和他们(大师)的生命有某种方式可以互通,能在同一片空间里相遇”(I12)。这进而使得与大师相关的学术理想、治学精神等精神特质能够得到传承,同时增强了校园认同感。通过与先辈的实感的连接,校园的精神命脉能够更好地被体悟,激励受访者“像先辈一样去取得自己的成绩,然后作出对这个国家、对世界的贡献”(I7)。燕南园曾经大师荟萃的景观也指向了浓厚的学术交流氛围,教授的居所常向学生开放,师生在家中教学相长,探讨观点,使受访者感到“非常向往”(FG2,5)。在这一层面上,燕南园作为物质存在与非物质的治学精神和学术交流氛围紧密地关联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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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南园62号,雷洁琼、林庚故居(摄影: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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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南园58号,汤用彤故居(摄影:贾米)
(二)生成路径
上文的讨论围绕着关联性的内在构成;下文同样通过对所收集研究资料的定性分析,将生成路径的问题分为以下三方面:
第一,遗产的物质性特质与个体差异性共同作用。在对地方依恋的研究中,莱拉·斯坎内尔(Leila Scannell)等曾提出一个包含“人”“心理过程”和“场所”三个维度的框架,在这一框架中,客观维度(场所)和主观维度(人)均会对地方依恋产生影响[17]。在燕南园的案例中我们可以看到,社区关联的产生首先以其物质性特质为基础。燕南园的物质性特质包括以下方面:1)建筑古朴,有年代感;2)动植物丰富,四季变换,生机盎然;3)园区相对封闭,构成独立空间;4)氛围幽静。在此类建筑和环境的物质性特质的基础上,社区关联的生成还依赖于人作为主体对遗产产生的价值判断,这个过程又受到个体差异的影响。受到个体经验、偏好、互动方式等影响,每个个体对于燕南园的价值判断有所不同。例如,问卷调查了样本是否同意“荒芜的诗意”“烟火气的生活感”和“神秘感”是燕南园价值组成部分,结果显示,三者认同比例分别为77.74%、57.10%和66.45%。焦点小组访谈中也反映出对于荒芜感的不同理解:“每次看到燕南园这种荒芜的时候,还是有一种惋惜感”(FG1,1);“我最想保留的是燕南园的烟火气、神秘感、荒芜感、园中之园的幽静”(FG6,6)。应该认识到,遗产的社区关联既是个体意义取公约数后的集体意义和集体记忆,但同时也与是个人化的、异质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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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南园54号,洪业、江隆基故居(摄影:贾米)
第二,通过实践产生,融入日常生活。席安·琼斯(Siân Jones)等指出,归属感是通过实践和相遇而产生的,它们将人和物与特定的地方联系起来[18]。社区关联生成的前提条件是遗产广泛参与社区的日常生活,社区能够与遗产相遇并互动。燕南园能够产生社区关联的一个重要基础在于它的地理位置位于校园几大功能区交汇点。问卷调查表明,88.39%的样本进入燕南园的原因之一是“为了穿行赶路”。穿行的日常需求为与燕南园的具身性互动创造了机会,使燕南园的物质性特质能够被体验和感知。“我有时候在图书馆自习,去食堂吃饭都会路过……我见证了它四季的样子,它见证了我各种心情”(I12)。社区关联还来自于在遗产地进行的各类活动,这些活动影响了与遗产的不同互动方式,能够形成不同的个人记忆。例如,摄影就是一种特殊的互动方式,一位被访者是摄影爱好者,在他眼中,燕南园能够提供独特的环境风格,“未名湖区的拍照风格会更宏伟一点,拍出来的场面比较大;燕南园是更古朴的风格”(I2);另一位受访者也表示喜欢在燕南园拍摄古装类的人像作品,“我比较喜欢拍照,那边比较好看,一想到拍照就会去”(I3)。在这一情况下,通过成为一个具有独特风格的摄影取景地,燕南园和他产生了关联与互动,进一步生成了个人的意义。除此之外,“撸猫”、散步、发呆也都是促进人—地互动的行动方式。这正体现了约翰斯顿所说的,具有社会价值的场所以某种方式被“挪用”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19]。
第三,心理过程受到感知与认知的双重影响。在燕南园社区关联形成的心理过程中,可以区分出感知与认知两个层面的共同作用。感知层面在这里指的是通过具身性体验,与燕南园的物质性特质直接互动而产生的个体心理层面的影响,上文已对此进行了阐释。同时需要关注,认知层面同样影响着社区关联的生成过程。针对本次调查材料的分析表明,个体对于燕南园历史的理性认知程度显著影响了其对于燕南园的价值判断。对燕南园历史缺乏了解的个体更易倾向于将它作为普通的建筑群,难以关注其历史价值,也因此很难形成历史感知和历史认同。“在此之前是完全没有主动去了解过,不知道这里住过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历史,只是走路的一个捷径,觉得还是挺遗憾的”(FG1,3)。而反之,对燕南园历史的深入了解能够促进历史感知和文化象征层面的社区关联生成。一位受访者曾经主笔一篇与燕南园有关的公众号文章,写作过程中去实地采风,也读了很多相关的书,这使得他对燕南园的历史、价值都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感受到其中“潜移默化的人文底蕴”(I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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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南园66号,吴文藻、冰心、朱光潜故居(摄影:贾米)
综上,在燕南园的案例中,从内在构成的角度,社区关联可以被进一步理解为生活方式、历史感知和精神文化象征三个层面,分别对应于:1)以其物质性为基础参与塑造相关联社区的生活方式;2)为相关联社区提供具身性的关于遗产对象及所在区域的历史感知;3)因其关联性的事件、过去等,成为部分精神文化的承载。从生成路径的角度,燕南园的社区关联体现了生成路径的三个特征:1)基于主体(社区)与客体(遗产)的互动,因此社区关联的生成以遗产物质性特性为基础,同时受到个体差异的影响;2)通过实践产生,融入社区的生活中,具有日常性;3)其心理过程受到感知与认知的双重影响。
借此,本文完成了对“关联性”更为细致的解剖(图1)。值得注意的是,该解剖框架基于燕南园案例而得出,但其适用性并不仅局限于燕南园案例。该解剖框架中所论及的个体性、日常生活、感知与认知等问题,广泛存在于各类遗产案例当中,能为理解其“关联性”提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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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活态遗产社区关联的内在构成与生成路径
四、活态遗产社区关联对保护工作的启示
上述对社区关联内在构成与生成路径的分析也并不仅是为在学理层面更好地理解“关联性”;以此为基础,可以进一步弥补传统遗产保护方法侧重于静态保护和物质保护的局限性。这主要包括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注重对于社区关联的识别与评估,引入社区参与。社区关联需要在实际工作中使用特定方法单独进行研判,其具体方法可以包括资料(档案文件、历史照片)分析、个人和小组访谈、口述史、思维导图、参与式观察等[20]。对社区关联的识别和评估应被作为遗产保护决策的基础支撑。在此基础上,确保相关联社区参与遗产保护与管理,避免社区对于遗产形成身份感、连续性和归属感被打乱。燕南园景观保护项目中,已经从意见建议、体验实践和传播共享三个维度探索了社区参与路径,证明了社区参与在遗产保护中的有效性[21]。
第二,维护社区与遗产的日常性互动。上述的研究反复提及,关联性通过社区的日常生活实践产生,并成为了日常的一部分。因此,维护社区与遗产的日常性互动是保护并更好维系遗产社区关联的重要前提。在通常仅关注物质性价值的遗产保护策略当中,存在着对物质性问题给予过高优先级的倾向,易因保护或利用而忽略此类日常性互动。重视日常性互动意味着,保持或增大遗产对象对于关联社区的可及性,使遗产对于社区而言是可进入、可感知、可互动的,不宜将遗产对象封闭起来;保护者或者利用者需要更加克制,避免自身的行动干扰乃至破坏此类日常性互动。
第三,同时注重遗产的物质与非物质特质。上文的研究中可见,即便是在活态遗产方法之下,并不意味着遗产的物质特质不再重要。它在社区关联的生成中具有基础性的作用,是诸多非物质的意义产生的前提。但同时,相较于传统仅关注物质价值的遗产保护策略,非物质特质也需要得到更大程度的重视。燕南园案例中的历史感知、文化象征等非物质层面的内容在传统仅关注物质特质的遗产保护策略当中较难被纳入遗产价值、遗产真实性等基础性讨论当中,更多是在权力协商的过程中被纳入;但如若遵照一套活态遗产方法,此层面的内容更应被看作遗产对象价值内涵中不可割裂的一部分。如此一来,在对该遗产对象进行后续的利用设计之时,基于此类非物质特质来开展相应的设计便也更具合理性。以燕南园为例,将空置建筑规划为学术相关的讲座和研讨空间,虽然看似不符合其原初的功能,但仍然延续了学术交流的精神特质。
第四,注重遗产内向性的阐释传播。如果说“外向性”的阐释传播指的是以普通社会公众为对象的阐释传播,“内向性”则意味着更具针对性的、面向关联社区内部的阐释传播。在目前的遗产保护实践中,遗产阐释与传播的必要性已成共识,但有关做法往往集中在前者,后者的重要性常被忽视。对此,在标识、展览、出版、导览等常规做法之余,还可以考虑以下做法,使遗产价值更好地在关联社区中得到传播与共享:一是从关联社区的角度对遗产的价值进行研究和阐释,梳理社区与遗产地的持续互动过程,提炼其中的价值与意义。传统的展示与阐释更注重自上而下式的价值传播,集中于遗产的本体价值,对于关联社区更自下而上的地方性意义关注不够,这需要在未来的工作中进一步重视。二是由遗产管理者提供相关平台,记录社区的声音,收集社区对于遗产地的记忆、口述史资料等,使关联社区的地方性知识和集体记忆得以更好留存,并在社区内部得到传播与交流。三是重视关联社区内已有的活态性力量,依托现有组织,持续开展遗产阐释的相关活动,维系社区与遗产地互动的延续性,激发社区参与保护实践的积极性。例如,在以燕南园为代表的高校案例中,高校的社团、学生会、工会等组织,具有多学科的优势和广泛的群众基础,是开展社区参与的有生力量。
五、结语
本文以对北京大学燕南园的个案研究为基础,试图从社区关联的角度,进一步推进学术界对于活态遗产的研究。在理论层面上,揭示了社区关联的内在构成,将其分为生活塑造、历史感知和文化象征三个层面;并对社区关联的生成路径作出了解释,认为社区关联的产生基于主体与客体的互动,融入社区的日常生活,受到感知与认知的双重影响。在实践层面上,讨论了这一方法对于具体的遗产保护规划工作的启示,即要注重对于社区关联的识别与评估,引入社区参与;维护社区与遗产的日常互动;同时注重遗产的物质性与非物质性特质;注重遗产内向性的阐释传播。上述研究结论对于其他活态遗产的研究与保护有一定的借鉴作用。同时,本文是以定性研究方法进行的个案研究,以针对特定群体的调查为基础,重在提出一个具备启发价值的参考框架,未来还期待更多实证研究对这一框架进行实证检验和进一步拓展。
(本研究部分内容受“北京大学燕南园历史地段景观保护与展示”项目支持)
作者简介
阮可欣,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遗产教育、博物馆学。
王思渝,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助理教授,北京大学公众考古与艺术中心主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世界遗产培训与研究中心(北京)研究员,研究方向:批判遗产研究、新博物馆学。
(文章注释和参考文献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