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洲出行期间,偶然也能看到仿中式建筑。那日看到下榻酒店角落处一处廊亭,联想到“醉翁亭”。
下榻酒店角落处一处廊亭▲
醉翁亭位于安徽滁州市西南3公里的琅琊山中,始建于北宋庆历七年(1047年)。
醉翁亭总面积约1000平方米,由唐宋八大家之一欧阳修命名。亭园内有九院七亭。风格各异,互不雷同,人称“醉翁九景”。
醉翁亭▲
二十前年的深秋初冬季出行安徽,专程到访滁州。
向晚,至醉翁亭。山高月小,有泉哗然,昔闻此亭周遭有芍药数株,妖冶灿然。芍药初夏开,自然看不到花,或因天色渐晚,竟寻而不得。好在一园子的山景也恰好,琅琊山色襟抱里,有亭台堂阁共九座,当头要数:醉翁亭,其余为:宝宋斋、冯公祠、古梅亭、影香亭、意在亭、怡亭、览馀台、二贤堂。九亭台如九子,在这座江南风格的园子里,各具特色,各美其美。
向晚,至醉翁亭▲
回酒店查阅一下资料,欧阳修应该是不惑之年到了滁州。
欧阳修知己智仙和尚为他修建了一座亭子,专供他与往来宾客品茶宴饮,后来,欧阳修自谦酒量不佳,饮少辄醉,就自称“醉翁”,此亭亦被命名为“醉翁亭”。
二贤堂▲
巧的是,我那遭来到醉翁亭,也与醉翁当时的年龄相仿,亦是“饮少辄醉”之人。
欧阳修的酒量有多大,已经不重要了;我的酒量我自知,二两倒也,不顾众人,趴在桌宴之上,酣睡如自家床榻。
手书《醉翁亭记》▲
欧阳修不善饮,却又懂酒。
他在《醉翁亭记》里写:“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足见酿泉有好水,水为酒之母,水好,自然出好酒,想来用酿泉泡茶,亦有好茶汤。守着一座山,山珍、酿泉、美亭、一众知己,自是好惬意。四十岁的欧阳修,尽管是遭贬,胸中却仍有意难平之志,观“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可知欧阳修慨叹,山中禽鸟哪里知道人的乐趣?众人知道跟着我游山玩水而乐,哪里又知道我快乐的要义?喝酒又喝酒的乐趣,醒来还能写一写好文字,这才是我欧阳修的至乐!
怡亭▲
欧阳修在滁州写了多少诗文?
四十岁,应该是创作的黄金期,据传,单单在滁州,欧阳修就写诗撰文百馀首,千百年来,滁州的山水草木,都因欧阳修的诗文而泛着不一样的辉光。他寄情山水,乘兴而至,尽兴而归,山水之间,铺开徽宣,挥笔而就,成就了笔底烟霞文章,他在《题滁州醉翁亭》一诗中开头便写:四十未为老,醉翁偶题篇。醉中遗万物,岂复记吾年。他竟然把自己四十岁之后在滁州醉翁亭的这些年华谱成了诗歌,当成了日记,以记华年。
四十岁的欧阳修▲
欧阳修在他年届花甲之年,以刑部尚书衔,到了笔者曾经路经之地亳州为官。
滁州一别,他已经在扬州、颍州之任上辗转,到达亳州之后,他已经没有了在滁州时的骋才任情,由偏爱美酒,变为修心养性,在亳州涡河岸边的龙潭边“閒卧养明珠”,在写给友人的心中说亳州的枣花之香,枣子之甜,还把自己的号从“醉翁”改为了“仙翁”,可谓淡出尘烟。年华流徙,果真能改变人的心性。
亳州▲
当年我以不惑之躯,在夜晚的醉翁亭边望月怀人。
睹亭追远,月华如水,倾泻在醉翁亭周边,想必九百七十馀年前的今日,醉翁也在此亭中珍馐列盘、酿泉饮酒、促膝而谈,声乐动滁州。此刻亭已垂垂老矣,檐牙高啄依旧,醉翁亭之后,又有历代文人纷建别亭八座,可谓亭台堂阁林立,只为追慕醉翁。
睹亭追远,月华如水▲
笔者月下望亭名,为苏轼手书。
书为楷书,与苏轼诸题相比,字迹萧疏,有谦谦君子之风度,苏轼对欧阳修何其崇敬,“三苏”前后皆得到欧阳修的栽培和提携,难怪苏轼对他盛赞“事业三朝之望,文章百世之师”,可谓尊敬之至。
苏轼书《醉翁亭记》(部分)▲
夜色渐渐暗下来,周遭的山景黑越越的,群鸟也噤了声,唯有山泉是哗然的,恰衬夜的静。
无边的露水落下来,或者称之为“结出来”,噗嗒噗嗒噗嗒,由亭檐和草木上坠落,似一场毛毛雨。透着夜色,忽嗅到一股奇异的香氛,是菊花!绕过亭子,朝后园走,果真有一丛,在微弱的月光映衬下,黄花灿然,一股馨香。滁州不仅有好亭,亦有好菊,滁菊之美,在山水之间有清标高格,亦能品茗,在杯盏之间幽香扑鼻。反正现在也睡不着,掐了三朵滁菊带回去,泡一盏菊花茶,滋养今夜好梦……
滁菊之美▲
闲来无事,放下《醉翁亭记》,续翻古代小品文集,恍惚有新感悟。
都说明末著名散文家张岱《陶庵梦忆》中的《湖心亭看雪》是了不起的妙文。这篇短短不过百余字的小品,写景抒情皆堪品味。“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寥寥几笔,将西湖雪景描绘得不着痕迹。文字空灵,犹如一幅意在言外之简笔水墨杰作。“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用字(尤其是量词)传神,如“一痕”“一芥”“一点”和“两三粒”。可见张岱语言功力深厚。
《湖心亭看雪》▲
历代评论者咸认为此文绝佳。
尤认为最后写作者于湖心亭邂逅二“高士”,彼此对饮后下船,舟子所所说的话“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曰从中可见作者之孤高。现代作家施蛰存亦言:借舟子的话,以点明自己看雪的痴态,却又用另一“痴人”来陪衬,显得“吾道不孤”,天下还有不少这样高逸之士。
但这一段似乎有点矫情。其实“痴”也好,不“痴” 也好,且让读者自行判断吧。作者自己不便明言,却要借助舟子溢美的话,未免失之酸腐。假若能去舟子之语而保留文章前半篇留白之美,文将毫无瑕疵。
湖心亭邂逅二“高士”▲
反观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结尾:“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以“闲人”自嘲,带出了隐含信息——尘世间多少“忙者”正为功名利禄而蝇营狗苟呢。文章戛然而止,余韵无穷。
承天寺▲
聊到小品古文,难免想起唐朝诗人王维隐居终南“辋川别墅”时所写的《山中与裴迪秀才书》——我很喜爱的一篇短文。
王维于终南山的辋川别墅隐居,常与好友裴迪往还(汉学家比尔·波特幽诗人一默的《访王维不遇》文中,也提到裴迪。)《山中与裴迪秀才书》其实是王维写给裴迪的一封信,这封信后来成了经典名文。
辋川别墅▲
文章首段写自己于腊月时分游山,但不敢烦扰正在“温经”的裴迪。
只在感佩寺与僧人吃罢饭就离开。次段述归途中所见:“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请看:有映照月色的城廓,有月色下的辋水。有明灭林外的远火,有吠声如豹的寒犬,有村民舂米的声音“伴奏”着断续晚钟……情景声色,撩拨读者感官。苏东坡评王维诗曰“味摩诘(王维字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何止诗中有画,即便一封简短的书信,也那么画意盎然。何况,深谙音律的诗人,还将音乐感带入文中。
王维墓▲
且看文章末段的“想象”。
“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虽无前段“音乐之声”,却绘出沁人心脾的春色——画意来了。
苏轼画像▲
宋代散文繁荣的表现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便是宋人的笔记、笔谈、杂记、笔录、随笔极多。
而欧阳修、苏轼、黄庭坚这几位文学大师的随笔作品对明清以至民国文人的小品创作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欧阳修那些尺牍、题跋、随笔、札记涉笔成趣,优美而隽永,具有一种摇曳的“六一风神”。东坡的散文短制如行云流水,纯任本真;萧散简远,高风绝尘,不求妙而自然高妙。它们虽然不以小品命名,而实是小品文中的无上佳作。
苏轼大草书法《梅花诗帖》▲
明代文人徐渭最佩服东坡,他在《评朱子论东坡文》中说:“极有布置而了无布置痕迹者,东坡千古一人而已。”
《题领巾绝句》[ 宋 ] 苏轼
临池妙墨出元常,
弄玉娇姿笑柳娘。
吟看屡曾惊太傅,
断弦何必试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