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之魔童闹海》近日高调上映,也引发许多热议。
我非专业电影研究者,也非动漫迷,只能站在非权威的角度来聊一聊这部“国产之光”。
除了自豪外,显而易见的是,在六年前《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基础上,翻转善恶界线进一步成为《哪吒2》的主题。

如无量仙翁及其党羽为了永续掌控天庭权力而以“斩妖除魔”为号召;
申公豹心存孝悌,其黑化主因乃是天庭歧视他的“畜生道”出身;其父申正道身为妖类,却念念不忘接受天庭招安;
四海龙王内部同样有矛盾、有心计等等。不少细节除了中西融合、古今穿越之外,还与前此的作品互文。
如结界兽的造型源自三星堆铜器,石矶娘娘的形象源自唐代仕女,其魔镜头像源自良渚神徽;而申正道令人想起《水浒传》中“早招安,心方足”的宋江。
哪吒踩破仙女鹤童的长裙令人想起蜡笔小新。
在仙露缸中撒尿令人想起《红高粱》……

至于借古讽今之处,同样不一而足。
甚至“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表述,也出自西晋葛洪《抱朴子.黄白篇》“我命在我不在天,还丹成金亿万年”;再向前追溯,则是对商纣王“我生不有命在天”(《尚书.西伯戡黎》)之语的回敬,乃至陈胜、吴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继承。不过玩味葛洪之意,意即人的生死寿命系于自己,只要善于修道养生,便可长生不死。

只是人人根器不同,上智者可透过自力来参禅,如吾辈之下愚者只能结合自力与他力来修净土。身非哪吒,听到“我命由我不由天”一语虽受鼓舞,但现实生活中任你有“七分打拼”,缺乏“三分注定”的天时、地利、人和,成功又谈何容易!

最早接触的哪吒故事,是1979年中国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动画片《哪吒闹海》。
当时尚在童稚,但对粉雕玉琢、头有双髻、嫉恶如仇的哪吒形象记忆深刻。
此后,不少影视作品的哪吒在形象上都与1979年动画片相近,可见此版之成功。
至于四海龙王犹如所谓“地主老财”,太子敖丙红发獠牙、现愤怒相,三岁小儿一看也知绝非善类。
到中学时代粗略读了《封神演义》原书,才发现敖丙、石矶娘娘等都只是引导情节发展的工具人,而且从现代小说艺术的角度来看,描绘颇为粗陋。原书中的敖丙与哪吒本无冤仇,只是因职责所在而阻止他闹海,却遭击毙。

至于石矶更是李靖和太乙真人的同道,当年李靖不能成道,石矶遂请师父放他下山,求取人间富贵,位至公侯。但石矶的徒弟碧云、彩云二童遇上哪吒,一遭误杀,一遭打伤,石矶前来寻仇,却被太乙打回顽石原形。
而作者仅借太乙之口解释道:“哪吒乃灵珠子下世,辅姜子牙而灭成汤,奉的是元始掌教符命。就伤了你的徒弟,乃是天数。”

又说石矶“今日天数已定,合于此地而死”。这也许显现出“天道无情”,对读者来说却对哪吒的正面形象颇有损害。因此,79版动画索性略去了石矶一节,而哪吒闹海的导火线变成大旱中的百姓求雨不得,东海龙王索要童男童女;敖丙该死,则因他吃掉了童女。
上古时代确实存在人祭(如河伯娶妇),这般安排无可厚非。但如此一来,敖丙的形象无疑更遭黑化。

2022年,香港舞蹈团推出舞剧《一个人的哪吒》,应邀接受采访,并撰成〈莲花血脉证仙真〉一文。舞剧对哪吒、敖丙间的冲突,更多是采用肢体的隐喻。而敖丙之死一段,更是令人惊艳。拙文曾云:
敖丙和诸夜叉不仅服饰华丽,背后的四面靠旗更模拟龙鬣鱼鳍。敖丙的出场与离场,都设计为悬浮半空,以见其身份之尊贵。而小说中的哪吒抽龙筋,则象征性地演绎为拔下靠旗戏耍,尤见心思。敖丙死去那一刻,饰演者倒悬于空中。我当下不由想起古希腊木马屠城故事中最悲情的一幕:特洛伊城太子兼主将赫克托耳阵亡后,遗体被阿喀琉斯拖在马车后绕城三匝。赫克托和敖丙即使不知道自己的死敌是上天眷顾之人,也必然见识过对方的神勇,但他们却依然迎战,不惜一死。如果说阿喀琉斯参战只是为了生前身后名、近乎重生以前的哪吒,赫克托则肩负着家国安危、庶几格斗而死的敖丙。

在撰写此文时,已注意到《哪吒1》,对一段影片介绍文字的印象甚为深刻:
敖丙是灵珠转世,东海龙王三太子,申公豹的徒弟。身形飘逸,举止儒雅,一派翩翩美少年形象。他背负整个龙族翻身的期望,全族压力令他痛苦不堪而走上了邪路,做出了冰压陈塘关的举动。敖丙在哪吒的影响下,最终学会敢于做自己、不认命,并与哪吒联手抵抗命运,成为对方“唯一的朋友”。

当时读到此处,心中不由一惊。
《封神演义》中哪吒与敖丙排行都是第三,似乎已为二者的镜像关系埋下了伏线;
《哪吒1》首先将二人编排为相互错置的灵珠与魔丸,一如同卵双胞胎。
有人说,如此叙述是基于《红楼梦》中贾雨村的“正邪二气论”。这种亦正亦邪的形象自然延续至《哪吒2》。
网友指出:“哪吒是个孩子,一个背负命运的少年。

然而,在这部电影里,他似乎并不是少年,而更像一个刻意雕琢的反英雄形象。他冷漠、偏执,缺乏少年应有的纯真与好奇,甚至不带一丝热忱。
主角的能量场是阴郁的,整个电影的基调也是如此。这当然可能是创作者刻意的选择,但问题是——它并不具备感染力。”
“邪气主导的故事很难让人共鸣”,因此在国际市场上遭冷遇也不足为怪。这种论述自有道理。不过久处后英雄时代的人们,对于光明纯真、“娘气十足”的上进故事早已从下意识而产生排斥心理,能够在暑期片(《哪吒1》)、贺岁片(《哪吒2》)中注入“反者道之用”的理念,窃以为颇为难得了。

进而言之,我还认为《哪吒》系列的情节是在向西亚神话致敬:
“此片将敖丙塑造成背负龙族复兴使命的青年(点出了华盖星君的职能),与哪吒不打不相识、惺惺相惜,一如巴比伦史诗中的吉尔伽美什与恩奇都”史诗共有四部分。
根据前两部分记载,乌鲁克君主吉尔迦美什虽是半人半神,却暴虐无道、欺男霸女,以致百姓唯有向诸神祷告求助。天神创造了野人恩启都来威胁吉尔迦美什。两人大战一场后成为好友,并联手为民除害,深受拥戴。

恩启都来自荒野,头生两角,容貌与吉尔迦美什相仿,两人各自象征着蛮荒与文明,结为好友后却能相互取长补短,足见人文与自然之辅车相依、不可偏废。而《哪吒1》中的哪吒是魔丸转世、恣肆率性,陈塘关百姓深以为惧。
这与早期的吉尔迦美什是相近的。
后来他非但与灵珠转世的敖丙不打不相识,心中的良知进而被敖丙激发,而对父辈唯命是从的敖丙则逐渐濡染了哪吒的叛逆精神。如是观之,《哪吒》系列对哪吒与敖丙友情的描摹,纵使距离原著甚远,却未尝不可视为巴比伦史诗的一种解读与对话。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普通话版内的方音使用。
例如磨藕粉大妈的山东腔、石矶娘娘的东北腔、龙族成员的陕西腔,而最引人注意的当然是太乙真人的“川普”(四川腔普通话)。
《哪吒1、2》都以太乙的“川普”作为画外音导入,足见其重要性。
自从民初推行国语以来,大部分方言的使用都停留在日常生活层面,加上长期以来的灌输,令许多人有讲方言便“低人一等”之感。

相对于太乙的川普,天庭诸仙的普通话全都字正腔圆,这很容易让人觉得贪吃好酒、形体肥硕的太乙就是个江湖神棍。
但一众神仙里面,其实数太乙最为正派,箇中深意诚然可圈可点。
至于将无量仙翁以类近寿星的形象来呈现,我则略有异议――虽然这可能也有文化依据。
或云寿星即南斗星君(或称南极仙翁),道观中的形象往往是须发皆白、朝服冕旒。但如此形象未免令人拘束,是以寻常家中往往让他改穿员外服,去冠而现秃顶,一如老辈家属般亲切。有趣的是吴语詈人愚笨,有“寿头”一词(类近粤语“福头”),据说其因有二:首先是年纪老大,不谙事务,故反应迟缓;其次如清人吴锡麒《新年杂味》所载:“杭俗,岁终祀神尚猪首……在冬至前选皱纹如“寿”头字者,谓之“寿字猪头”。”故而又产生了“猪头三”一语,据说传入两广就变为“猪头丙”。

无论如何,设若《哪吒2 》在世界影坛大受欢迎,外国观众看到华人家中仍然供奉、摆设寿星像,不知作何感想?一笑。七律打油曰:
皦昧阴阳乍辨形。何人生得此宁馨。
汝川普岂吾川普,此寿星非彼寿星。
大海云光知佛法,小雷音寺见天庭。
毒龙总赖安禅制,相缚无须七尺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