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河南大旱,300万人饿死。百姓吃光树叶吃树皮,吃光树皮吃毒草,吃光毒草吃干柴。一个老头说:“我做梦都没想到吃柴火!真不如早死。”男人把年轻老婆或十五六岁的女儿卖为娼妓,却换不回四斗粮食。麦子一斗900元,高粱一斗649元,玉米一斗700元,小米8元一斤,蒸馍8元一斤,盐15元一斤,香油也15元。灾民根本没有吃粮食的念头。
民国时期的河南,土地贫瘠、人民贫穷,抗日战争爆发后,河南三面临敌,老百姓的日子就更加艰苦了。有句话叫“屋漏偏逢连夜雨”,1942年抗战进入最艰难的阶段,偏偏这个时候河南又遭天灾。那年春季(三四月间),豫西遭遇雹灾,拳头大的冰雹一连下了七天;雹灾过后又是霜灾,这叫庄稼咋活?豫南豫中也好不到哪去,风灾连发,刮了个天翻地覆。再看豫东,没有最惨,只有更惨,竟遭了蝗灾。
春季过去,以为噩运随之过去,哪想到一入夏,全省连续三个月没下一滴雨。好不容易在夏秋之交下了几滴雨,可一入秋又不下雨了,大旱成灾、赤地千里。豫西一带本来有希望在秋收时收点荞麦的,结果在就要收割时下了一场大霜,麦粒全部冻死,真是天杀的!
总算熬到八九月,结果黄河决堤,河水泛滥,河南大旱之后又遭水淹,灾情重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河南变成了人间地狱。
当然,世界上还是有天堂的,比如重庆黄山官邸。这里花红柳绿、草长莺飞,处处生机盎然,样样快活自在。自南京陷落以后,国民政府迁都重庆,这里是蒋先生的住处。当时蒋在重庆有四处官邸,这是其中之一。
一把手的官邸,好像与国家沦陷、与国家强弱没啥关系。这里既不比南京的几处官邸差,也不比美国的白宫、英国的唐宁街十号逊色。一把手就是一把手,那时候,只要能当上一把手,不管当上什么肤色、什么民族的一把手,都可以享受到世界一流的衣食住行用。
对于一把手来说,即使发生战争,也没啥大不了的。因为他不需要冲在前面,只需要在最后方发号施令就行,只有世界上最后一颗炮弹,才会落在一把手头上。如果发生世界性的核战争,打到最后剩下的,就是几个国家的一把手。此时,他们正住在风景优美的地球上空,掌握着核按钮。而掌握按钮的人,历来是不会受伤害的。
黄山官邸以云岫楼和松厅为中心结构,蒋先生住云岫楼,仪态万千的宋小姐住松厅。夜间就不好说了,如果两人有兴致的话。在两处住宅之间的低谷里,专门挖有防空洞,供小两口躲敌机轰炸。至于小两口的日常生活,这不是普通老百姓所能想象的,除了没有iphone、ipad、imac三件套,其他条件肯定比2023年99.9999999999%的老百姓还要好。就像郭德纲儿子郭麒麟说的:“有钱人的快乐,你想象不到!”
虽然蒋先生严于律己,不喝酒、不抽烟、不嫖娼(年轻时嫖过,还记在了日记里,不信可以去查),信基督,每天做礼拜,但他也肯定知道,树皮和毒草是不能吃的,能吃的是西餐和中餐里的粤、闽、浙、苏、鲁、徽、湘、川八大菜系。但老百姓为什么要吃树皮和毒草呢?
1942年,蒋先生与他的参谋长、美国人史迪威发生矛盾,在黄山官邸用母语互相骂娘,却互相听不懂。就要动手时,宋小姐迈着猫步走了出来,对史迪威笑道:“嘿,大兄弟,大家都是老朋友了,犯不着喊打喊杀的,要是大兄弟赏脸到我的松厅别墅坐一坐的话,将会喝到可口的咖啡!”原来1942年,中国是有“可口的咖啡”的,虽然河南老百姓正在吃树皮、吃柴火、吃稻草,以及吃使人身体中毒发肿的毒草,最后饿死300万人。
最神奇的是,当河南在大面积受灾和饿死人的情况下,蒋先生向这个地区所征的实物税和军粮任务不变。因为智慧的蒋先生根本不相信河南有灾,说是地方虚报灾情,并严令河南的征收不能缓免!这等于上头又拿了一把刀子,与灾害为伍,直接宰杀那些牲口一样的、两眼灰蒙蒙的、东倒西歪的灾民。于是,死的死了;没死的,逃荒去了。
饿死300万人是不错,但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去考察,可能只是小事一桩。因为在死300万的同时,历史上还发生着这样一些要事:宋小姐访美、甘地绝食、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丘吉尔感冒。这些事中的任何一桩,放到1942年的世界环境中,都比300万重要。谁说不是呢?
80年之后,我们知道当年有丘吉尔、甘地、宋小姐、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有谁知道河南还因为旱灾死过300万人呢?当时世界最重要的部分是白宫、唐宁街十号、克里姆林宫、希特勒的地下掩体指挥部、日本东京,中国最重要的部分是重庆黄山官邸。这些富丽堂皇地方中的、衣着干净的、可以喝咖啡洗热水澡的少数人,将决定世界上大多数人的命运。
——《温故一九四二》,作者;刘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