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天里的冰雹 ■素材:李大壮
(本人用第一人称写故事,素材有原型,但情节有所演绎,请勿对号入座!)

我叫李大壮,是九岩山下大岭村的人。我们那里山高林密,山里人大多靠采山货度日。说起我这个名字,还是我爹给起的,他说这名字土是土了点,但是实在,就跟我们山里人一样实在。
1991年的那个深秋,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我背着一筐刚采的野山菌,哼着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晃晃悠悠地往东村赶集去。那会儿,我刚满二十有四,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可是到现在还是个光棍。
说起这个光棍的事,我就有点来气。倒不是我长得歪瓜裂枣,我好歹也是有一米七五的个头,虽然晒得黑了点,但是我妈常说:“我们大壮,那是越长越俊,就是太实在了。”
可不是嘛,我从小就老实巴交的,高中的时候暗恋我们班的校花张丽,也就只敢偷偷看她几眼。那张丽啊,那可真是个标致的姑娘,瓜子脸,大眼睛,说话轻声细语的,走起路来一阵香风过。
记得有一回,我偷偷把我采的最大最鲜的一朵羊肚菌放在她的课桌里,她发现后问是谁送的,我就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坐在后排装聋作哑。我们村里的二愣子说我:“李大壮,你咋就这么怂呢?你看看你,两个肩膀比人家张丽腰还宽,结果连话都不敢跟人家说一句,活该打光棍!”
说到这打光棍,我爹可着急了。常说我:“你看看隔壁王麻子家的狗剩子,比你还丑,现在都抱孙子了,你咋就这么不开窍呢?”我爹说这话的时候,都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我们九岩山下的日子过得清苦,土坯房年久失修,墙上的裂缝都能塞进一根筷子。我爹常年有风湿病,我娘的腰也不好,家里就指望我这个独子了。
那天早上,我背着竹筐往东村赶集,筐里装的都是我凌晨爬到山顶采的上等野山菌。这东西城里人喜欢,听说还能卖个好价钱。我一边走,一边琢磨着这趟要是能卖个好价钱,就给我娘买件棉袄,马上就要入冬了。
从我们大岭村到东村,要穿过一片竹林,再过一道小溪。这条路我走了无数遍,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可这一天,我遇到了让我终身难忘的事。
那会儿太阳刚起来,秋日的阳光透过竹林,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影子。我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歌声:“明月千里寄相思。”
这歌我熟,是邓丽君的《但愿人长久》。我循着歌声走过去,远远地看到一户农家小院,院子里一个女子正在织毛衣,她边织边轻声哼唱。
那身影怎么这么眼熟?我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差点没把手里的竹筐给扔了——那不是张丽吗?
我那个心啊,就跟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这张丽咋会在这儿呢?记得高中毕业后,就再没见过她了。听说她家里在城里开布店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这咋会来到这么偏僻的山村?

院子里的张丽还是那么标致,只是比高中时圆润了些,她穿着一件碎花布衣裳,头发随意地挽着,手上织着一件深蓝色的毛衣。那模样,就像是谢娜演的《山楂树之恋》里的静秋,让人看了心里暖暖的。
我站在竹林边,想躲又不敢躲,想上前又不敢上前,就跟个傻子似的杵在那儿。这时候,张丽突然抬起头来,看见了我。
“咦,这不是大壮吗?”张丽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我尴尬地挠挠头:“是。是我。”话一出口,我就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是这么怂?
张丽放下手中的毛衣,起身走到院门口:“进来坐坐吧。”
我忙摆手:“不了不了,我这还要去赶集呢。”
“赶什么集啊,这都快晌午了,先进来喝口水歇歇脚。”张丽说着,已经把院门打开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进了院子。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墙角种着几株秋菊,开得正旺。张丽把我让到堂屋,给我倒了一碗水。
“这是我姑妈家,”张丽解释说,“我这段时间住在这儿。”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张丽又拿起那件深蓝色的毛衣继续织,我偷眼看她,发现她好像比以前憔悴了些,眼角还有点淡淡的黑眼圈。
“这毛衣是织给谁的?”我鼓起勇气问道。
张丽的手顿了一下,轻声说:“织给一个人的,他说冬天会回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可能还是单身呢?我赶紧端起碗,把水一口气喝完:“那个。我该走了。”
“大壮,”张丽突然叫住我,“你要是不着急的话,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一听这话,立马又坐回凳子上:“你说,啥忙都成!”
张丽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这封信,能不能帮我寄出去?我。我最近不太方便出门。”
我接过信,看见信封上写着:XX省XX市XX路XX号,收信人:王明月。
“放心,我一定帮你寄出去。”我拍着胸脯保证。
张丽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谢谢你,大壮,你还是和高中时候一样热心。”
我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竹筐里拿出最大的一朵羊肚菌:“这个给你,晚上可以煲汤喝。”

看着张丽接过蘑菇,我突然觉得,这些年的暗恋,好像在这一刻有了着落。虽然她心里装着别人,但能帮她做点事,我也就知足了。
从张丽家出来,我竟忘了去赶集,直接去了邮局。路上我一直在想,那个叫王明月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能让张丽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等他?
就这样,我开始时不时地往东村跑。每次都带着一些山里的野味,有时是刚挖的竹笋,有时是新摘的木耳,权当是看望张丽的“门票”。
我娘看我总往东村跑,还以为我开窍了,要找媳妇了。我爹更是乐呵呵地说:“这娃子终于开始长进了!”可他们哪知道,我就是个给别人送信的邮差。
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才十月底,山里就下起了小雪。我照例背着个竹筐去看张丽,远远地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争吵声。
“丽啊,你别再等了,那个王明月,指不定在城里早就成家立业了!”是个老太太的声音,应该是张丽的姑妈。
“姑妈,您别说了,我相信他会回来的。”张丽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都快一年了,连个信都没有,你还在这儿傻等什么?村里老吴家的二小子对你多好,你咋就是不开窍呢?”
我站在院外,不知道该进去还是离开。这时,张丽突然从院子里跑了出来,差点撞到我身上。她抬头看见是我,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大壮。”她喊了一声,就扑到我怀里哭起来。
我手足无措,就像是个木头人似的杵在那儿。好一会儿,张丽才从我怀里退出来,擦了擦眼泪:“对不起,我。”
“没事。”我打断她的话,从竹筐里掏出一捆干木耳,“喏,这是我昨天采的,最近山里不好进了,这些你先留着。”
张丽接过木耳,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我不敢多看她,转身就要走。
“大壮,”张丽又叫住我,“你。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你说。”
“能不能帮我去城里找找明月?这是他以前住的地方。”张丽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
我接过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说实话,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这张丽,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不过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我还是点了点头:“行,我帮你去找。”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跟我爹说要去城里卖山货。其实我哪有什么山货要卖,就是想帮张丽找那个王明月。
坐了四个小时的长途车,我才到了城里。按着纸条上的地址找过去,是个老旧的居民楼。我问了好几个邻居,都说没听说过什么王明月,只有一个老太太说,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但是去年就搬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失望地走出居民楼,在附近的街道转了转,想着万一能碰上呢?可是城里人来人往的,我连个影子都没找着。
天黑前,我回到了村里。我不敢去找张丽,就让我妹子帮我带个口信,就说人已经搬走了,找不着。
那段时间,张丽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织毛衣,那件深蓝色的毛衣织了又拆,拆了又织。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村里的闲话也多起来了。有人说张丽是给人当了小三,被人骗了,这会儿是在避风头。还有人说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整天对着毛衣自言自语。我听了这些话,就跟他们急:“你们懂个屁!人家那是专一!”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1992年的春天。这一天,我去东村送信,远远地就看见张丽家门口停着一辆桑塔纳轿车,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村民。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难道是那个王明月回来了?
可等我挤进人群一看,却是张丽的父母来接她回城里。她爹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拽着张丽的胳膊就往车上拉:“丽啊,你就别犟了,跟我们回去吧,城里老钱家的儿子条件多好。”
“我不回去!”张丽使劲挣扎,“我答应过要等他的!”
“等什么等!你都等成啥样了?整个人都瘦脱相了!”张丽她妈哭着说。
我站在人群里,看着这一幕,心里难受得要命。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就是个穷山沟里的庄稼人,连向前站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最后,张丽还是被她爹妈硬拉上了车。车开走的时候,我看见她趴在后车窗上,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那件织了一半的深蓝色毛衣,还搭在院子里的躺椅上,随风轻轻摆动。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我还是照常上山采蘑菇,卖山货。不过这回赚的钱我没给家里,而是偷偷存了起来。我想着,等我有了钱,说不定能去城里找张丽,就算找不到她,至少能去城里看看,那个让她日思夜想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1993年,我靠着卖山货,终于攒够了一笔钱,开始跟着村里的李老五倒腾木材。那时候城里正在大兴土木,木材生意特别好做。没过多久,我就在县城租了个小院子,专门做起了木材生意。
我爹看我渐渐有了出息,就开始张罗着给我说媒。说实话,我心里还惦记着张丽,但是转念一想,人家都去城里这么久了,肯定早就嫁人了,我又何必在这儿耗着呢?
就这样,我在1995年,经人介绍认识了邻村的王小芳。小芳长得不算特别标致,但是性格爽快,为人也实在。她爹是老教师,说话很有水平,跟我聊了几次,我就觉得投缘,没过多久,我们就结婚了。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我和小芳生了个儿子,取名叫李小东,希望他能像太阳一样,每天都朝气蓬勃地向上。我的木材生意也做得红红火火,在县城盖了两层小楼,还买了辆夏利轿车。
我姐李小兰比我大三岁,早些年嫁到了邻县。她男人是个赌鬼,没过几年就赌光了家产,还欠了一屁股债,最后上吊自杀了。我姐带着个女儿,靠给人洗衣服补贴家用。我心疼姐姐,常常接济她们娘俩。

2006年的春天,我姐来找我,说是想改嫁。这倒让我挺意外的,毕竟我姐都快四十的人了。我姐说,有个做服装生意的看上她了,人家是香港来的,在南方做服装生意,人品也不错。
“那敢情好啊!”我一听是做服装生意的,心里就觉得靠谱,“啥时候带来给我们看看?”
我姐有点扭捏:“他下周来,你可得帮我掌掌眼。”
这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了张丽。梦里的她还是那么温柔,还在织那件深蓝色的毛衣。我一下子惊醒了,摸了把脸,全是冷汗。小芳在旁边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就是做噩梦了。
第二个星期天,我姐带着那个香港商人来我家吃饭。我老婆小芳张罗了一桌子菜,还特意去镇上买了两瓶茅台。
“当当当”,门铃响了。我赶紧去开门,一开门我就愣住了——门外站着我姐,还有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人。那人个子不高,白白净净的,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
可是,我怎么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呢?
“大壮,这是你姐夫,王明月。”我姐笑着介绍道。
我整个人都傻了,王明月?就是那个让张丽等了一年的王明月?

可等等,这人怎么跟记忆中的张丽那么像?同样的眉眼,同样的气质。
我脑子里突然“轰”的一声,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冒了出来:难道。难道。
“大壮,好久不见。”王明月微微一笑,那神情,那语气,简直就是当年的张丽!
我感觉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我姐赶紧过来扶我:“大壮,你这是咋了?”
客厅里一片寂静。我老婆小芳赶紧给我倒了杯水,我姐则一脸担忧地看着我。王明月,不,应该说是“张丽”,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复杂地看着我。
“大壮,你还记得那件深蓝色的毛衣吗?”他轻声问道。
我的手一抖,水杯差点掉在地上。怎么可能不记得?那个载满思念的深秋,那个充满等待的冬天,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背影。
“你。你。”我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我就是张丽,也是王明月。”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对不起,骗了你这么多年。”
我姐在一旁急忙解释:“大壮,这事说来话长。明月他家里是做服装生意的,那年因为生意上的事情被人追债,不得不女扮男装躲起来。后来在我店里做衣服的时候,我们认识了。”

我的脑子还是一片混乱。十五年前我暗恋的那个温柔女孩,现在居然要成为我的姐夫?这荒诞的现实,比任何小说都要离奇。
“那年在东村,”王明月继续说道,“我是在等一个重要的生意伙伴。那件毛衣,其实是织给我父亲的。他。他因为那场债务纠纷死了,我一直内疚,想织件毛衣祭奠他。”
我木然地坐在那里,往事如潮水般涌来。那些帮他寄出的信,其实是在打探仇家的消息;那些担心的眼神,是因为东躲西藏的生活;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背影,竟然是个男人。
“大壮,你。你能原谅我吗?”王明月小心翼翼地问。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人。他眼里有歉意,有忐忑,还有对我姐的真挚感情。恍惚间,我又看到了那个在夕阳下织毛衣的身影。
“你对我姐好吗?”我突然问道。
“我发誓,这辈子都会对她好。”王明月坚定地说。
我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给自己倒了杯白酒,一饮而尽:“那就行。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只要你真心对我姐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姐听了,眼圈都红了,王明月也是热泪盈眶。我老婆小芳在一旁偷偷抹眼泪,赶紧张罗着让大家入席。

酒过三巡,我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看着我姐幸福的样子,我突然觉得,这可能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吧。
晚上送他们走的时候,我问王明月:“那个真正的张丽,后来怎么样了?”
“她嫁去了加拿大,现在过得很好。”王明月说,“你知道吗,她其实一直记得,有个叫李大壮的同学,总是偷偷在她课桌里放羊肚菌。”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十五年了,我暗恋的人成了我姐夫,而真正的张丽,也早已在远方安家。这人生,真是比小说还要离奇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