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后的第五年,我收到了前任寄来的礼物。
我逃避地把东西放到一边,他却因为这个礼物,把我摁在楼下,不依不饶,「东西寄错了地址,你要是不想要,就退给我。」
我没退。
后来,他拿出了我们恋爱时买的恋爱保险,「你不在,这一万朵玫瑰我没办法取。」
说这话的时候,他穿着做工考究的西装,手腕上的腕表都是我付不起的数字。
我头瞥向一边,语气淡然,「你缺这一万朵玫瑰么?」
他勾着我的手腕,若有似无的摩挲了一下,「你知道,我缺的不是玫瑰。」
1.
周日的时候,我妈给我打了个电话。
她说有人寄了信给我,但是好像寄错了地址,寄到了老家。
她有些犹豫,不肯说是寄信人是谁,只问我,要不要转寄过来。
我忙着修改论文,没有多想,随口应承,「好啊,你寄过来吧。」
三天后,我当着快递员的面儿打开快递的时候,才明白当时我妈为什么欲言又止。
这东西,是我分手五年的前男友寄过来的。
白色的盒子里,打印体的「江元起」三个字,像一把刀,划开了我的喉咙。
我艰难的动了动眼皮,狠狠掐了一下手心,尖锐的疼痛提醒我,不是梦。
我以为不会再有交集的人,居然会在分手后的第五年,给我寄东西。
一时间,我的呼吸有些艰难。
我好像,很久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了。
上一次,还是我妈问我,「知知,他是不是看不上我们家。」
那个时候,江元起已经出国了。
那段时间,我在外面忙的团团转,除了按时给家里打钱,再没精力应付什么。
每次我妈打电话过来,我也只有寥寥几句,「吃过饭了,我没事,我很好。」
大概是我状态不好,我妈开始到处打听。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和江元起分手的事,她就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
她看着脱落的墙皮,空荡荡的屋子,止不住的叹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一味的问我,「他是不是嫌弃我们家。」
我拍拍她的手,语气淡然,「没有,他没有嫌弃我,我们只是不合适。」
我妈不相信,布满褶皱的眼里蓄着泪,坚持认为是因为家庭条件不好,江元起才会跟我分手。
我只好告诉她,是我提的分手,是我不想跟他在一起了。
头顶老旧的风扇呜呜作响,我陷在回忆里出不来,直到身后有人经过,撞了我一下。
我被撞到了旁边的桌子上,腿重重的磕在桌脚,我才恍然初醒。
电话里,我妈还在小心翼翼的问我,「知知,东西收到没?」
我死死抱着盒子,指尖蜷起,「收到了。」
然后,深吸一口气,控制着有些颤抖的手,签收了。
回去的时候,合租的室友已经做好了饭。
听到动静,他探头问了一句,「honey,你去干什么了?」
我快步往卧室走,头也不回,「取快递了。」
2.
江元起寄来的东西,我妈连拆都没拆。
她直接用一个小箱子装起来,转寄给了我。
我坐在床脚的地毯上,呆呆的看着里面那个包装良好的小盒子,没有动作。
室友还在门外喊我,「honey,你没事吧,出来吃饭呀。」
我压下心底的酸涩,「没事,你先吃。」
手机铃声疯狂的唱着,我接起,是程橙。
程橙是我关系要好的大学同学,大学毕业后,我到这个城市读研,她到这个城市工作。
不忙的时候,我们经常见面。
电话里,程橙一反往常的有些沉默。
我在电话这头静静等了会儿,她才开口,「知知,晚上有同学聚会,你来么?」
我摸着盒子上,江元起的名字,低声回应,「不去了。」
「知知」,程橙有且急切,「今天是给江元起接风。」
顿了顿,她又问,「你真的不来么?」
3.
晚上的时候,合作过的导演给我发信息,他说电影就快要上映了,现在正在宣传阶段。
导演发给我一段视频,是电影的宣传片。
他让我配一些合适的文案,并问我对电影宣传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打开电脑,咬着面包开始写。
写到一半,程橙给我发了信息,她说她有点喝醉了,可是男朋友在加班,没时间来接她。
电话里,背景音很嘈杂,衬的程橙声音有点模糊,「知知,你不来我就要睡大街了知知。」
我担心她的安危,只好关上电脑,打车过去。
晚上十点,街上依旧很热闹。
下了车,我朝着那家店走去。
走了没几步,就看到熟悉的人站在路边。
他低着头,靠在身后的车上,俊美的像一尊雕像。
白色路灯洒在他身上,如同镀了一层光,显得他整个人清冷疏离。
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样,在我走近的时候,江元起抬起了头,那双黑沉沉的眼一错不错地盯着我。
我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
这是这五年时间里,我们第一次见面。
掐了掐手心,我假装没看见,抬脚就要进去。
江元起在我身后开口,声音很淡,「人都走了。」
我停在原地,没有动作。
「程橙也走了,她男朋友来接她了。」
我以为再见到江元起时,我的反应会很平淡。
然而不是,平淡的是他。
我的心里依旧波涛汹涌,各种各样的情绪挤在胸腔里,挤的人喘不过气。
街边的风不断的吹着我,吹拂我残存的理智,我听见自己很轻的说了一句,「好,谢谢。」
程橙走了,我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掏出手机准备叫滴滴的时候,江元起的声音再度响起。
「她走了,你就不肯再看我一眼?」
我手一僵,强壮镇定,「你有车,也不需要别人来接,没什么好看的。」
我慌乱的按着手机,余光中,江元起站直了身子,「我喝酒了。」
他重复,「知知,我喝酒了,不能开车。」
他声音清浅,语气低柔,一如往常。
以前每次我不开心,江元起就会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
他知道,我是声控,拒绝不了好听的声音,更拒绝不了好听的声音软下来跟我说话。
江元起拿捏的死死的,在我情绪低落的时候,一遍一遍的跟我说,「知知,看看我,嗯?」
「知知,我做了饭,你吃一点,然后我们一起看电影,好么?」
「知知,有什么问题,我陪你一起解决。」
「知知,别不开心。」
每一次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他都会凑过来,把我抱在怀里,一下一下的亲我。
于是再不好的事情也能烟消云散。
我僵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再次陷进肉里。
江元起蹙了蹙眉,大步走了过来。
快要被掐烂的手被摊平,温热又干燥的手包裹住我的手心,江元起低头看我,「知知,送我回家,行么?」
我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程橙在电话里跟我说过的话疯了一样的往我脑子里跑。
她说,江元起他们家在B市,江元起工作的行业里,也是B市发展的最好。
「可是知知,他回来的时候,选择的是A市,你真的不明白他的意思么?」
路边街灯流转,从车窗打了进来,江元起闭着眼,神色淡然的靠在副驾驶的靠背上,像是真的喝醉了一样。
我一路沉默着,把车开到了他说的地方。
转身解安全带的时候,江元起突然问我,「你是不是收到了我的东西。」
我说,「是。」
他揉了揉眉心,仿佛刚从梦里醒过来,「我寄错了地址,你要是不想要,就退给我。」
「咔哒」一声,卡扣解开,我没有说话。
江元起转身看我,目光灼灼,「不想退?」
我错开眼,「那东西,很重要?」
他语气突然很冷,「你没看?」
「岑今知,你连看都不想看么?」
4.
第二天周末,我照例早起改论文。
九点的时候,我估摸着江元起已经醒了,便给他发了一条消息,「你的车,我一会儿叫个代驾给你送过去。」
发完,我就把手机扔在一旁,继续改论文。
改了一会儿,程橙的电话打了进来。
我接起,放在旁边,一边改论文,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程橙聊。
她先是吐槽了一顿自己男朋友的「出尔反尔」,结结实实撒了一顿狗粮后,才继续问我。
「知知,昨天你去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江元起啊?」
正在打字的手一顿,我又想起了昨天江元起在车边等待的样子。
垂眸沉思,神色淡然,像是专门在等我一样。
心像被一根细线紧紧缠绕,无法抽离。
我轻叹出声,「见到了。」
「那你们有没有说些什么?」程橙的话语里满是期待。
我敲下一行字,才继续跟她说,「没有。」
「啊」,她长长叹息一口气,「知知,我一直觉得你们当初分手是有误会,可是你什么都不肯说。」
「知知,现在他回来了,还特意来了有你的A市,昨天的接风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在等你。你跟他不能好好说说么?明明他喜欢你,你放不下他。」
我轻笑一声,「大小姐,你以为你在看电视剧么?」
这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说分开就分开,说和好就和好。
更何况,这中间隔着五年。
五年太久了,能发生的事有很多,我不知道他在国外过的怎么样,他也不知道我在国内忙着什么。
只是突然出现,突然见了一面,就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把过往一切痛苦抹杀,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程橙还想再说些什么,另一道声音响起,我瞥了一眼,是江元起的电话打了进来。
「程橙,江元起的电话打进来了。」
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程橙就把电话挂了,撂下一句,「那你们好好聊!」
掐了掐眉心,我转而接通了电话。
江元起的声音依旧清亮,「在做什么?」
我心头一窒,这样熟稔又随意的口吻,仿佛我们从未分开。
然而就在刚才,我还跟程橙说,「我们分开了五年,五年太久了,能改变很多东西。」
我迟迟没有回话,江元起又问了一句,「你在忙么?」
神思回笼,我咬了咬舌尖,垂眸轻叹,「没有。」
「嗯」,他沉吟,「我今天在外面谈业务,车先放在你那儿吧。」
我是想拒绝的。
可也许是太久没见了,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没有想象中那么理智。
即便此刻我的大脑叫嚣着告诉我,要拒绝,不管他人在哪儿,代驾都可以送到。
然而我的心却告诉我,不要拒绝,多见一面是一面。
我在这种天人交战中拉扯,对面的江元起补了一句,「岑今知,你要是趁我不在,偷偷把车送回去了,晚上我会去你家堵你。」
这个语气,跟昨天他非要让我把车开走时的语气一模一样。
昨天我把他送到楼下,他非要让我把车开回去。
我嫌麻烦,也没做好要跟他再次见面的准备,便开口拒绝,只说打车回去就好。
江元起不依不饶,「知知,如果你一定要打车回去,那我只能把你强留在这里了。」
他语气过于笃定,我没办法,只好开着他的车回去了。
而现在,他要我晚上的时候过去接他,顺便把车还给他。
情绪控制大脑,我轻嘲般的问道,「怎么,你想借机接近我吗?」
江元起声音低沉好听,「嗯,我可以吗?」
5.
晚上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去接江元起。
他发定位给我,说工作已经结束。
我叫了个代驾,把钥匙给他,就继续忙自己的事。
半个小时后,电话响起,我看一眼,挂了。
然而江元起就像是跟我杠上了,不停的给我打。
挂了十来个以后,对面的人开口,「没关系,你先接电话吧。」
我只好说声抱歉,拿起手机,去一旁安静的角落,把电话回拨过去。
几乎是「嘟」声一响,江元起就接了,隔着听筒,他声音有些气急败坏。
「岑今知,你非要跟我划清界限么?」
我顿了顿。
分手以前,他很少喊我岑今知。
他喜欢喊我知知,简单的两个字,在他的不同心情下,能被他喊出不一样的感觉。
就好像这两个字被他放在唇齿间咬了无数遍一样。
只有在某些看起来很有意义的场合,他才会认认真真的喊我,「岑今知」。
而现在,只要他气急败坏,就会连名带姓的喊我,「岑今知。」
我咬咬舌尖,没说话。
「岑今知,说话!」大概是我没回音,江元起的语气加重了几分。
深吸一口气,「江元起,我在忙工作。」
我本来约了一个人明天做访谈,录一期播客,然而今天对方给我发信息,说明天临时有事,实在推拒不了,问能不能把时间改到今天。
我只好收拾东西,赶到了她说的地方。
访谈工作才做到一半,江元起就给我发信息,说他那边已经结束了。
我担心他一直等我,便喊了代驾,把车送过去。
谁知道被江元起误会了,还特地打电话质问。
「我抽不开身,就让代驾把车给你送过去了。」
江元起接的很快,「那你把地址给我,我去接你。」
我想拒绝,「不......」。
还没说完,江元起就补了一句,「你拒绝的话,我就连线电台广播,满城找你的下落。」
两个小时后,访谈工作彻底结束。
我收拾好东西,从对方工作室出来的时候,江元起已经在门口等了。
他穿一身银灰色西装,站在树下,靠着车身,转黑的夜色铺在他身后,混着各种灯光,迷离到不真实。
他视线笃定而执着的看着门口的方向,见我出来,江元起露出一个笑容。
我有些恍惚。
没分手的时候,我经常会和江元起幻想将来结婚后的样子。
我说,以后买一辆车,早上他开车送我去上班,晚上再过来接我下班。
一定要穿着西装,因为他穿西装,有一股成熟稳重的感觉。
江元起就笑我,「要是我加班了呢,你怎么办?」
我笑的没心没肺,「那我就在我公司楼下等你,等你过来接我。」
而现在,分手以后倒是开始履行当初的诺言了。
我收回视线,走下台阶,江元起已经走到我跟前,从我手里接过了器材。
他一只手提着东西,一只手牵着我,然后转身朝台阶上我的访谈对象赵宛点头示意。
「明天见」,他说。
6.
江元起请我吃了一顿饭,又借口饭后需要消化,拉着我去附近公园散了半个小时步,才开车把我送回去。
折腾了一天,我有些累,躺在副驾驶睡着了。
等睡醒的时候,车已经停在小区楼下了。
我揉了揉眼才发现,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
车载屏幕上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我一边解安全带,一边跟江元起道歉。
「我不小心睡着了,耽误你时间了。」
江元起轻笑一声,声音在逼仄的车厢里飘荡,「没事,你耽误的又不止这一会儿。」
他意有所指,我闭口不提。
下了车,我正想跟江元起道别,江元起突然揽着我的腰,用力抱起我,转了个身。
我被压在车身上,整个人都被迫缩在江元起的胸廓之间,一呼一吸都是他的味道。
这气息绵密又温和,我有些呼吸急促,怔楞的看着近在咫尺的江元起,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江元起低头看我一眼,神色有些复杂,他喉结滚动,低头准备说些什么。
然而一条手臂横空出现,挡在我和江元起之间,打碎了我所有旖旎幻想。
反应过来后,我愣愣的看着眼前略显滑稽的场景。
合租室友贺俞的手,勾着江元起的脖子。
原本想要跟我打招呼的愉悦脸色此时涨成了猪肝色,一双眼直直的瞪着江元起。
而江元起脸上也同样阴云密布。
我一时有些头疼。
两个人异口同声,「你是谁?」
我从江元起怀里伸出手,拍了拍他脖子上那条胳膊,「贺俞,松手。」
闻言,贺俞把手松开。
然而江元起的脸色却变的更加难看,他隔开了我和贺俞的距离,皱眉问我,「你们认识?」
贺俞「哼」了一声,「不仅认识,我们还住一起。」
江元起脸色直线下降,他直直的盯着我,似是要我给一个解释。
我叹一口气,「贺俞是跟我一起合租的室友,他是看我太晚没回来,不放心才下楼接我。」
从江元起怀里起身,我想介绍江元起,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前男友,未免尴尬。
我还在犹豫,江元起就先我一步开口,「江元起,知知的前男友。」
空气有些沉默,我认命的闭了闭眼,「谢谢你送我回来,我先上楼了。」
说完,我拉着贺俞就要走。
江元起叫住了我,「知知,你先上去吧。」
然后,他转身看着贺俞,「我想请贺先生吃个饭,不知道贺先生是否赏脸。」
7.
那天后,江元起好几天都没联系我。
我一边忙着改论文,一边又要剪辑新一期的播客,忙的像个陀螺,倒是也没时间计较这些。
只是偶尔歇息几分钟的时候,看着空空荡荡的手机屏幕,还是会涌上一股失落。
和江元起吃过饭的第二天,贺俞来跟我谈过话。
他敲门进来的时候,我以为会看到一个鼻青脸肿的贺俞。
然而没有,他不仅没有一点打架的痕迹,还给我带了一份小面。
大学的时候,校门口有一家重庆小面,他家的小面做的跟别人家不一样,又香又辣,老板说是因为用了他家的独门秘方。
那时候,我很喜欢拉着江元起去吃。
可是那家店开了没多久就倒闭了,我拉着江元起吃遍了全城的重庆小面,都没能找到那个味道。
再后来,我和江元起分手,我就再也没去吃过重庆小面。
贺俞把面放桌上,下巴一昂,「吃吧,你前男人让我给你带的,说你很喜欢吃。」
我掰开筷子,挑起几根面尝了尝。
味道很好。
其实过了这么多年,我也忘了那个老板的手艺到底是什么味道了。
甚至为了避免想起江元起,我断掉了一切和他有关的东西。
贺俞拉了凳子在我旁边坐下,看着我被呛出眼泪,好整以暇。
「好吃么?」
我在雾气中,点了点头。
「你前男人做的。」
我僵住。
贺俞继续说,「他说你不吃葱不吃香菜,他就都没放,你爱吃辣,但胃不是很好,太辣了胃会难受,这是为你量身定做的辣度。」
好半天,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他问我,你这些年过的怎么样,我说还能怎么样,风生水起。」
我被呛的更厉害了,止不住的咳嗽。
贺俞说,他原本以为江元起请他吃饭只是因为看不惯我身边有别的男人,他吃醋,想跟贺俞较量一番。
然而没有,从小区到餐厅,江元起像是想通了什么,他越来越冷静,越来越沉稳。
在餐厅坐下的时候,江元起已经恢复到心平气和的状态了。
他问了我这些年的生活,并感谢贺俞一直陪着我。
「我问他,看到另一个男人陪着你,他就不吃醋么?」
「他说,换别的男人可能会吃醋,可是他看一眼我,就知道我对女人没兴趣。」
贺俞手搭在桌子上,挑了挑眉,「你前男人眼可真毒。」
我咬着面,没有出声。
江元起问了贺俞很多关于我的事,贺俞斟酌着,告诉了他一部分。
其余的,贺俞没有说。
贺俞说有些事需要我自己揭开,现在不说,也是有我自己的考量。
他虽不知全貌,但也尊重我的选择。
临走的时候,贺俞问江元起,真的不生气么,看到另外一个男人陪在我身边。
江元起说,「不生气,我只是很遗憾,遗憾她难过的时候,我没能陪着她。」
贺俞手指扣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你为什么不肯告诉他?」
我轻叹一口气,借着雾气擦了擦眼泪,「贺俞,坦白说,有很多事我都觉得没必要特意告诉谁,之前被你撞见,你出手帮了我,我很感激,但我不得不告诉你,那是意外。」
我的第一期播客,采访的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小姑娘,她告诉我,在她的童年时期,曾被自己的表哥侵害过。
那时候她太小,对性别没有任何概念。
小朋友对大朋友有着天然的崇拜和信任,于是表哥让她脱衣服,她就脱衣服,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可是后来她长大了,那些回忆冲上心头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
不对,这样不对。
她感到无比的悔恨,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录制过程中,她神情呆滞,语气平静的叙述这些。
只有那些不断流淌的眼泪,默默宣泄着她内心压抑不住的情绪。
那期播客上线后,我请她吃了个饭。
那天我们相处的很愉快,好像彼此在密不透风的生活里,窥见了一点光。
谁也没想到她的表哥会听到这期播客,并从模糊的信息里,认出她指认的人就是自己。
他躲在暗处,等我们经过的时候,拿着家伙冲了出来。
我们两个被他打倒在地,少有人走的小路,他表情狰狞,「把那个狗屁东西删了!」
贺俞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他报了警,按住了女孩的表哥。
等警察到了以后,又陪我们去做了笔录。
那个女孩哭到发抖,长久以来,她都是把错归到自己头上,好像这样就可以找到一个理由,接受自己。
然而她的表哥伤到了她,又伤到了我。
她摸着我胳膊上的伤,泪流了满脸,「对不起,知知,都怪我,是我害了你。」
为什么怪她,她也说不上来。
为了安慰她,我把自己的事情拿出来给她听,告诉她,错的不是我们,不必自责。
贺俞在旁边听着,也许听懂了,也许没听懂。
但他什么都没问。
贺俞是我身边唯一一个知道这些的,哪怕是一部分。可是就连他知道的这些,也都只是因为意外。
这段时间,江元起没有再联系我。
我在学校和家里两头跑,一边跟导师商量论文,一边联系赵宛,问她对上次访谈内容有没有什么新的要求。
一周后,新一期的播客上线,我也终于改好了论文。
江元起的信息就是这个时候发过来的,他问我,「有空么?我们谈谈。」
8.
江元起发信息给我的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为什么跟贺俞谈过以后,他突然断了联系。
为什么消失了一周,又突然找我要谈谈。
我把当初他寄到我老家的东西拿出来,放在床上,企图找些线索。
然而我和它对视良久,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勇气拆开。
最后,我把盒子放回柜子里,锁上。
告诉自己,再等等吧,等尘埃落定了再看。
第二天我是被江元起的电话叫醒的,昨天睡的太晚,没休息好。
这些天忙碌生活的生物钟又在六点把我准时叫醒。
可江元起跟我约的是十点,我看一眼时间,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
没想到睡过了头。
十点半,江元起打电话叫我。
「岑今知,你在哪儿?」
我揉了一把头发,老老实实,「床上。」
江元起哑了火,隔了一会儿才说,「起来收拾一下,我去接你。」
到餐厅的时候,已经中午了。
在来的路上,我反复思考江元起要跟我说什么,思考了很久,我发现我拿不准他的心思。
他可以客客气气的请贺俞吃饭,只为了问贺俞,我这些年过的怎么样。
也可以花很久时间去研究我喜欢吃的小面要怎么做才能更好吃。
然后,在做了这么多以后,断联一星期。
各种想法在我脑海里交织,我突然发现自己不太想知道江元起到底要说什么了。
于是在餐厅坐下以后,我就只顾着低头切牛排。
直到江元起带着无奈的喊我,「知知,抬头看看我。」
我顺从的放下刀叉,抬头看他。
江元起突然就笑了,「怎么一副受了委屈的表情,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喟叹一声,似是满足,似是感慨,「你现在跟以前很不一样。」
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五年了,谁还能跟以前完全一样。
「以前,我说一句,你能反驳出一车话,可现在,只要我稍微强硬点,你就会顺着我。」
「就好像」,他笑了笑,「好像如果当初我也强硬一点,我们就不会分开了。」
我僵住了。
提分手的时候,我以为江元起会不同意,那时候我被各种事情缠的精疲力尽,勉强抽出一点空,去他实习的地方等他。
下了班,他欣喜地快步朝我走来,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跟他说,「我们分手吧。」
他朝我伸了伸手,而我躲开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他才轻声开口,「好。」
他答应的如此干脆,以至于后来的很长时间,我都在思考,是不是他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我。
而现在,和江元起重逢的每一刻,我都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我既欣喜,又难过。
过往的种种在我脑子里纠缠,每走一步,我都胆战心惊。
对面,江元起还在喊我,「知知,你看一下这份项目书。」
他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递给我。
对上我有些震惊的视线,江元起解释道,「我们公司想要做一个节目来提高新APP的人气,我看过你的选题,也跟公司负责人商量过,我们认为你选定的有关性侵害的选题,很适合。」
他含笑看着我,「所以,我想请你考虑一下,要不要跟我们合作。」
我抿唇,「我好像没有给你看过我的选题。」
江元起点点头,「抱歉,那天送你回家的时候,你睡着了,包不小心从腿上掉了下去,连带着你包里的文件一起掉了。」
所以,被他看到了。
我低头翻看手边的项目书,一边看一边问,「你今天约我出来,就是为了跟我谈合作?」
「也不全是。」
9.
三年前,我开始做性侵害有关的访谈,整理成文字稿,发布在网络上。
两年前,我开始做播客,同样针对性侵害,只不过是以发布形式从文字改为音频。
贺俞说我这几年过的风生水起,是因为这两档栏目做的还不错,没有大火,但小有成效。
然而还不够。
「我在业内好像并没有什么名气,就算你们认为我的选题很不错,大可以找更知名的人来做。」
合上项目书,我问,「为什么是我?」
「赵宛跟我举荐过你。」
那天我找赵宛做的是师源型儿童性侵害的访谈,只是时间突然提前了。
赵宛毕竟是律师,她的时间不固定,我能理解。
只是我没有想到,突然占掉赵宛第二天时间的人,会是江元起。
那天回去的路上,他跟我说,他最近在负责公司的一个新项目,正在接触的人就是赵宛。
所以他才会在看到赵宛的时候,说了一句,明天见。
「不止是赵宛,我们接触了很多个人,他们都说,你最合适。」
江元起这个项目很合我心意,性侵害访谈做了三年,我在这方面得心应手。
只是我一直没什么路子可以推广,之前的合作伙伴或多或少都帮过忙,然而成效甚微。
我迫不及待的想要更多人看到这些,当下便和江元起根据新节目的定位、分块、走向和推广商讨了好几个小时。
从餐厅转战咖啡厅,最后又到了另一家餐厅。
结束的时候,江元起开车送我回去。
等红灯的时候,江元起打开了车窗,夜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带着夏夜的燥热。
「我问过程橙,她跟我说,分手的那段时间,你回过老家。她不知道你发生过什么,但是回来以后,你变化很大。」
「你提了分手,然后疯狂找实习找兼职,所有能拿来用的时间,被你塞满了工作。」
「即便所有人都觉得你一定赚了很多钱,但你还是......过的很拮据。」
「而且,你很沉默。」
风在车流里变的有些急躁,江元起好看的手把握着方向盘,根骨分明的手腕上扣着一只昂贵的腕表。
我淡淡的看着他的手,听的心不在焉。
「程橙问过我很多次,是不是因为你家里出了事,我介意,所以跟你分手了,她笃定的认为,我们分手的原因,是一些钱财上的问题。」
「知知,我很了解你,真正的痛苦,你是不会跟别人讲的。能让你说出来的,一定是你认为微不足道的。」
车辆开始减速,我在心底轻叹一声。
他为什么什么都能猜到?
「你知道抛出一些小问题,就可以扰乱那些关心你的人的视线。当别人围绕着一个看起来能解决的问题打转时,你就可以把自己藏起来,因为你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你的伤口」
车停在小区楼下,车里的氛围越发粘稠,「你真正的原因,跟今天这个项目有关,是么?」
10.
五年前的那个五一,我姐姐结婚。
我请了假,赶在五一之前回去,在家里打扫卫生,布置房屋。
姐姐回门前一天,我初中的政治老师突然过来了。
可是他没认出我,他只是隐隐约约有些印象,坐在床边,问我,「我是不是教过你啊?」
我微妙的笑了笑,「是啊。」
可是他不记得我,他不记得任何当年的细节。
然而我记得,我记得大概在一年半以前,我曾去学校看望老师,和数学老师聊天,和政治老师合照。
当时氛围很好,所有人笑作一团。
我记得,我都记得,可是我并不想告诉他。
他的嘴一张一合,我其实听不真切,唯一留下的那句就是,「钱什么时候还?」
那天,我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的债主。
听到不知道多少个人说,「今天不还,明天你闺女的回门宴,就别想安生。」
我抠了抠手心,觉得自己活的很不真切。
那天以后,我问我妈,家里到底欠了多少钱。
我妈捂着脸,呜咽出声,却不肯吐露半分。
我想起了小时候,家里过的最拮据的时候,我跟我妈说,我想去逛庙会。
我妈跟我说,家里只有几块钱,你想逛庙会,也买不了东西。
她大概是没有骗我的,因为一年四季,我都能见到有人上门催债。
我妈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只能不停地找实习,不停的兼职,塞满自己所有时间。
然后把赚到的钱都打回家里。
江元起说的没错,钱财于我,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不管欠了多少,只要我努努力,总会有还完的一天。
只是那天,我在政治老师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想我贫瘠无聊的过去,想我毫无期待的未来。
想我像个怪物一样,对这些事毫无反应。
我不知道江元起对这些事会是什么样的看法,我只是觉得,感情对我来说太奢侈,我给不了他。
于是,想到最后,我提了分手。
「知知?」
江元起凑近,喊了我一声。
我恍然回神,视线聚焦在江元起脸上,又很快垂下去。
「江元起,谢谢你。」
11.
江元起他们公司效率很高,敲定合同后,迅速联系了律师,负责新节目中的法律科普内容。
毕业论文的修改告一段落,我开始频繁的往江元起他们公司跑。
第一次开碰头会的时候,公司更高一层的领导翻看着我往期的作品,问我,「岑小姐以前是做女性议题的?」
我抿唇,还没来得及反驳,江元起就抢先一步开口。
「不是女性议题。」
他深深看我一眼,「是性侵害议题。」
「一直以来,岑小姐做的都是性侵害议题,只是过去在这方面,女性受害者占比更高。」
「同时。」
我接上了他的话,「同时,由于传统文化、社会观念、男女性生理构造不同和立法谦抑性等原因,社会对于男性性权利的保护较为缺失,关注度也不够。即便男性明确自己受到了侵害,碍于文化和社会等诸多因素,他们也很少愿意将其揭开。」
「是我挖掘不到位,但我做的,并非女性议题。」
三年前,我鼓起勇气,把自己的故事整理改编,写成了一篇小说。
那篇小说发表后,我收到很多私信和评论,听到了很多痛苦的声音。
她们告诉我,一定一定要坚持写下去,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些。
于是,我开始认真研究性侵害有关内容。
然而我力量微小,即便是做了很多努力,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一星半点。
做访谈的时候,我联系过很多人,都是女孩。
我们的传统印象里,在这种事情里受伤害的,往往是女性。
男性则是作为侵害者的形象存在。
我访谈过的案例中,的确都是如此。
然而不能否认的是,女性不是唯一的受害者。赵宛在介绍师源型儿童性侵害的时候,举了几个男童的例子,相对来说,社会对于侵害女童的严重性和危害性有较为清晰的认知,而侵害男童行为却被严重忽略。
事实上,由于侵害男童的手段更隐蔽,被害人缺乏自我防范意识,家庭和社会也多忽略于此,男童作为受害者的数量被严重低估。
只是我能力不足,还没有挖掘到这里。
和江元起他们公司合作后,我迅速的提交了有关这方面的报告,申请了一个新的板块。
江元起陪着我,做了一次又一次采访。
他跟我默契度很高,我一个眼神,他就能明白我想要做什么
有他陪着,新节目的进度可谓是飞速。
半个月后,我们终于能歇一歇。
傍晚,我们走在湖边。
树枝拂面,江元起伸手帮我挡了。
他手腕轻巧一转,原本飘在我头顶的枝叶,被折到了他手里。
江元起掐掉上面的花,别在我耳畔,温热的指腹划过我脸颊,还顺带捏了捏我的耳朵。
「知知,你还记得我们大学时期,买了个恋爱险么?」
大二的时候,我和江元起约定,等我到了二十五岁,我们就结婚。
因为那个时候,我和江元起在逛微博,刚好看到了晚婚的年龄。
女性二十三岁,男性二十五岁。
我便拽着江元起的衣领,落下一个吻后,说,「江元起,等我二十五岁,我们就结婚吧。」
江元起细细密密的吻着我唇角,问我为什么是二十五岁。
我说,「我觉得二十三岁还是太早了,我有点害怕,二十五岁正合适。」
他说好,然后第二天就拉着我买了恋爱保险。
199块,订购恋爱保险后的三年后十年内,只要我们两个人结婚了,就可以兑现一万朵玫瑰花。
可是现在,我们分手了。
「你不在,那一万多玫瑰我都没办法领。」
我咬了咬嘴唇。
这段时间,江元起对我的好我不是看不见。
订餐时特意照顾我的口味,办公室里永远有折叠床和枕头,车里一直备着我睡觉会用的小毯子。
很多次江元起送我回家的时候,我都因为太累,躺在副驾驶睡着了。
江元起没有催过我一次,而是等我自己醒过来,再送我上楼。
和他在一起这段时间,我们默契的好像这五年从未空缺过。
这样的默契和依赖,让我自己都害怕。
我转头,目光落在远处的湖面上,「你缺这一万朵玫瑰么?」
「不缺。」
我刚想说点什么。
江元起又说,「可是我缺能跟我领玫瑰的你。」
我心头一梗。
半晌,我跟他说,「江元起,在我准备和你分手的那段时间,有一个朋友给我打电话。」
她跟我说,她嫂嫂家房子着火了,本来人都逃出去了,可是嫂嫂想起存折和银行卡都在屋里,就又跑了回去。
哥哥担心嫂子,也跑了回去。
最后两个人都没能跑出来。
她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哭的撕心裂肺。
可我没有一点感觉,伤心、难过、痛苦,统统都没有。
我觉得自己像个冰冷的机器,笨拙的模仿电视里相互安慰的戏码,用尽全身力气去回想,到底要说些什么,才能让她心里舒服一些。
那个时候我发现,我居然没有情绪这个东西。
江元起垂着眼皮,哀伤的气息将我包裹,「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好像是一个怪物,没有感情,冷冰冰的。
我想说我那段时间我很害怕,害怕从此失去了感知这个世界的能力,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
我做了很多努力,尝试过很多办法。
可是五年过去了,是个人都在改变。
而我,依旧是五年前那个我。
木然,笨拙。
「江元起你知道么,我觉得你们看到的我并不是真实的我,而是我伪装出来的。」
真实的我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我捡了一颗石子,扔到了湖里。
「咚」的一声,湖面泛起波澜。
「你看,湖都有反应,可我没有。」
江元起拽住我的胳膊,迫使我看向他,「岑今知,你爱我么?」
我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
「你分明爱我,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的承认你的爱意,为什么要做一个胆小鬼。」
「为什么,一定要把我推开?」
我被他掐的皱了皱眉。
「岑今知,说话!」
12.
我和江元起不欢而散,第二天我也没去公司,直接在群里请了个假。
江元起没回我。
晚上,我一个人去看了电影。
我去的有些晚,影院里漆黑一片,荧幕上刚好是比较昏暗的镜头,我勉强找到座位坐下。
电影讲的是发生在一所学校里的故事,一个落后的村子,盲目信任老师的村民,和一群被侵害却无知懵懂的孩子。
电影看到一半,后方伸出一只手,拿着纸巾,轻柔的拭去我脸上的泪。
我偏了偏头,看到了后面看我看的认真的江元起。
从影院里出来,江元起一言不发的跟着我。
我抿唇,「江元起,这好像是点映。」
不仅是点映,还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小制作,连宣传的钱都没有。
要不是因为我前期参与了剧本创作,我大概也是不知道这部电影的存在的。
江元起很坦然,「是,这是点映,也是第一部你参与制作的影视作品。」
「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搜的。」
他眼神清亮,像是有光,「岑今知,你以为和你分开的这五年,我都是怎么得知你的消息的。」
「这些事情你做的很好,也瞒的很好,工作上的人涉及不到你的生活领域,生活里的人你又很少开口,我问程橙的时候,她居然不知道你都在做些什么。」
「岑今知,你不愿意联系我,你也不愿意告诉别人,你在做什么。
我想知道你的消息,想知道你的动向。
我只能靠着搜索引擎,去搜你的名字,去找和你有关的一切。」
「我看过你的文章,听过你的播客,我能从你的声音里分辨出你的心情。
你根本不像你自己说的一样,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你也会哭,也会难过。」
他自嘲的笑了笑。
「岑今知这三个字搜索了太多次,我开始记不得,当初喊你知知时的心情,我以为,岑今知才是离我最近的。
可是你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无师自通的喊你知知。
既舍不得和你在一起的过去,又放不下这五年里苦乐自受的岁月。
可是岑今知,事到如今,你还是在想着怎么推开我。」
我有些沉默,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碰头会上,他对我过往的作品如数家珍,他知道我做过什么,也知道我想做什么。
公司的人对我有误解的时候,他能第一时间站出来反驳澄清。
我深吸一口气,夜晚的凉风灌的我四肢百骸都平静下来。
「如果我做这些的时候,没有用真名呢?」
如果你找不到我呢?
如果我就是一个胆小鬼呢?
江元起牵唇轻笑,「不会的,你会光明正大的站在太阳下,告诉每一个人,这些就是你做的,你会一直做,并且越做越好。」
回到车上,江元起从中控台拿起一只玫瑰,递到我手里。
我不解地看着他。
「知知,你不想陪我领玫瑰,那我就送你玫瑰,我会一直送,送够一万支。」
我看着手上还在滴水的玫瑰,「你打算一天送一支?」
江元起:「两支也可以。」
......
「还有这些。」
他从后面的车座上抱来一个密封的盒子,放在我腿上。
我瞬间感受到了它的重量。
「这是我过去的五年。」
江元起看着我,眼神诚恳。
「我想让你看到我这五年的生活,我想告诉你,有些事说与不说都是你的权利,但是我想让你看到全部的我,我也愿意并期待接纳全部的你。」
我感受着腿上沉甸甸的重量,喉头有些酸涩。
车载音乐还在播放着陈粒的《走马》:
过了很久终于我愿抬头看,你就在对岸走的好慢
任由我独自在假寐与现实之间两难
过了很久终于我愿抬头看,你就在对岸等我勇敢
你还是我的我的我的,你看
玫瑰上的水滴落在我手背,冰凉清醒。
我垂眸,「江元起,你后天有时间么?」
「陪我回一趟老家吧。」
13.
那天以后,江元起说到做到,每天送我一枝玫瑰。
为了方便存放,他还贴心的送了一个花瓶给我。
娇艳欲滴的玫瑰摆放在客厅里,贺俞每次看到都要咂咂嘴。
回老家那天,江元起早早来接我。
他大概是误会了什么,特意换了一身浅色的休闲套装,后备箱里塞得满满当当的,是各种各样的礼物。
看样子这两天没少在商场扫荡。
我看着好笑,「你这衣服换了吧。」
江元起有些紧张,「不合适么?」
「嗯」,我点点头。
「换一身黑色的,我们回去参加葬礼。」
我老家在临市,开车几个小时就到了。
村子里的葬礼说简单也简单,说隆重也隆重。
灵堂前摆着遗照,供奉着烛火。地上放着火盆,燃着纸钱。
亲朋好友来回穿梭,家中的子女有人负责招待,有人在灵堂里哭泣。
我和江元起站在马路对面,远远看着。
一辆又一辆的车呼啸而过,我们看到的场景也断断续续。
江元起勾勾我的手指,问我,「不过去看看吗?」
我摇摇头,「不用。」
我其实不想看见他,但他死了,我还是想来看看。
初二那年,我认识了一个顶好的老师。
他教英语,教的很有趣。
一双小眼睛,眯成一线天。
他说,「你们知道么,知识在我脑子里已经串成串了,有需要的时候,我拉一根线,就能牵出很多知识。」
说这话的时候,他扫一眼我们,笑眯眯的,「你们也要这样。」
初一那年,我英语不及格。
初二,英语老师换成他,我的英语水平突飞猛进。
他很喜欢我,上课经常喊我起来回答问题,朗读课文。
课下,他会喊我和其他同学一起去办公室批改作业和卷子。
我初中走读,下雨天,他还会骑着破旧的电三轮,送我回家。
我远远的望着院子里停着的黑色棺材,轻轻吐了口气。
「上课的时候,他喜欢站在我边上讲课,他一只手捏着课本,一只手往我衣服里伸。」
江元起握着我的手紧了紧。
他很紧张,我却觉得无所谓。
「后来有一次,他跟我说笔不见了,我跟着他,去了那个没有光的屋子,找那只笔。」
哪有什么笔,等待我的,是无尽的黑暗,和推都推不开的人。
其实这些,我原本是没什么太大印象的。
因为不懂,所以印象不深刻。
可是大三那年,初中的政治老师来我家里催债。
他跟我寒暄,我浑浑噩噩的回应。
透过他那张苍老的脸,我突然就想起了从前种种。
人生总是很可笑。
中学的时候,总有人说,要离政治老师远一些,因为政治老师会拉着女学生到办公室。
可是没有人见过或是真的听过一手的消息。
谁能想到呢,那个拉着学生去办公室的人,另有其人。
那段时间,我总是在做噩梦。
梦里被不同的人追赶,我哭喊,奔跑,嚎叫。
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枕头上湿了一片。
「你跟我分手,是怕我不能接受你的这段过去么?」
我摇摇头,「不是。」
「是我自己没有办法接受自己。」
那段时间,别人碰我一下,我就会觉得恶心。
这些回忆来的太迟了,一下子全堆在我脑海,我突然不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当初会发生这样的事。
为什么我当时没有任何反应。
为什么我不恨那个人。
我该恨他的。
我该讨厌他的。
这世上有人高楼起,有人宴宾客,有人楼塌了。
可他为什么没有作茧自缚。
认识他的人提起他时,总是会说,「他是一个好老师,他教的真的很好。」
我反复问自己,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我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我找不到答案,只好给自己找很多很多的事情去麻痹自己。
「你知道为什么很多人在被侵害后,会把错怪在自己头上吗?」
我眼神空洞,自顾自的说,「因为这样,她们就可以接受自己了,哪怕是接受一个看起来很不堪的自己。」
她们不停的告诉自己,你就是这样一个不堪的人,才会发生这样不幸的事。
给过去发生的一切找个借口,然后全盘接受。
好像这样,日子才能过下去。
「可是我不愿意,凭什么我被折磨这么多年,到头来还要把错归在自己头上。」
我也告诉过自己,你去恨他吧,这件事怪他。
可是我发现,这句话说起来很容易,执行起来太难了。
吹过了一阵风,碎发被黏在脸上,我只看着对面,众人哭泣的场景。
江元起伸手,把那缕头发别在我耳后。
「知知......」
他想说些什么,然而我打断了他。
14.
「大三下学期,我开始准备考研,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泡在图书馆。」
图书馆的门卫大爷是个很好的人。
走廊里经常有人背书,他看到了,就会打招呼。
一来二去,大家就混了个脸熟。
他也会跟我打招呼,比如,「你最近是不是长高了。」
「今天背的很认真啊。」
他会给很多人送东西吃,给清洁工阿姨,给努力背书的男同学,给周围很多很多,只要是他能看得见的人,他都会送。
可是我远远看到的时候,我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跑。
我知道不礼貌。
但我还是会跑。
后来,我还是每天去图书馆,但是我们再也没打过招呼。
「我做过很多努力,我真的尝试了很多。可我还是很害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还没有和你分手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抗拒别人的触碰,包括你。我开始想,我是不是不够爱你,为什么我克服不了这些。」
我感受到江元起的目光越来越沉重,他唇线紧绷,一瞬不瞬的盯着我。
对面摆上了宴席,人们收敛了悲伤的神色,低头吃饭,抬头交谈。
吃饭的人不悲伤,悲伤的是谁呢?
「那段时间,有人失恋,有人失业。
不断有人找我痛哭。
可是江元起,我真的感受不到他们的痛苦。
一点点都感受不到。」
每次安慰他们的时候,我都绞尽脑汁,调动全部脑细胞,去回忆电视剧里,小说里,有人遇到这种事,别人是怎么安慰他们的。
我感觉到了悲哀。
我仿佛是一个怪物,感受不到别人的悲喜,我把自己所有的情绪都装在瓶子里,自己收纳自己,也隔绝了外部的一切。
我找不到自己,也没有办法为别人提供情绪价值。
我不断的在想,像我这样的人,就应该孤独终老。
江元起紧紧攥着我的手,「所以你就赶走了你身边的所有人?」
我笑了,笑声在车流里显得有些寂寥,「是啊,我觉得,既然不是彼此需要,要那么多牵绊干什么。」
江元起猛的抱住我,他一只手按在我胸口的位置,感受着里面蓬勃跳动的心脏。
哑着嗓音,「岑今知,承认吧,你很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你一样,你需要我。」
「你不要把人和人的关系想得那么功利,别人和你在一起,没想过从你身上拿什么,没想过要你提供什么。
你就站在他身边,他就会很开心。
你知道么,
你的存在,胜过千言万语。
别人痛苦或者开心的时候找你,并不是因为期待你能说出花。
仅仅是因为你这个人很重要。
哪怕你不说话。
哪怕你只是看着他。」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吼着说出来的,「岑今知,你能不能不要什么都自己扛!」
15.
回去以后,江元起给我放了一天假。
我在床上窝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起来的时候,江元起发了好几条微信给我。
我点进去,江元起交代我,早上起来记得吃东西,无聊的话可以下楼散步。
心情不好就给他打电话。
最重要的是,「晚上下班,我接你去吃饭。」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
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发呆。
昨天在老家,我一直看到他下葬。
看到最后,整个人都很疲惫,回去的路上,我几乎是睡了一路。
也许是终于把一切都说开了,我忽然感觉很轻松。
昨天很难得的睡了一个好觉。
贺俞最近出差,他说等他回来了,就会搬家。
当初我跟他合租,也是因为我受到了很多次威胁,他觉得不安全,提出两个人合租,平摊房租,他可以顺便保护我。
而现在,「你前男人回来了,我们再合租就不合适了。」
简单吃了点东西,我回去收拾行李。
收到柜子里的书的时候,我看到了当初江元起寄到我家的东西,以及那天看完电影,他在车上拿给我的东西。
那时候,我觉得我们没有什么未来,所以没想过打开。
昨天晚上,江元起送我到楼下,他变戏法一样的从车后座拿出一枝玫瑰,递给我。
玫瑰梗上的小刺扎在手心,我垂下眼睑,还是想告诉他。
五年太久了,能改变很多。
可我依旧是当初那个我,尽管我做了这么多,面对我自己的事,却没有丝毫进步。
他说,为什么道歉?
你不是没有感情,也不是没有同理心
做错事的不是你,你为什么要道歉
我低着头,「大概是有些事情,后知后觉的太晚了。」
江元起紧紧抱着我,「如果你说的是你少年时期的事,我想告诉你,不晚,这也不怪你。如果你说的是我们之间的事,那我也想告诉你,虽然有些晚,但我是个能等的,只要你最后选了我,多晚我都愿意等。」
玫瑰在客厅里盛放,我终于鼓起勇气,翻看他所说的过往。
锋利的刀刃划过胶带,盒子里,躺着一个厚厚的本子。
我翻开,是一本日记。
看日期,是六年前开始写的。
那时候我和江元起还没分手,我也还没想起中学的这些事。
每天忙的就是,这个学期的课要好好上,放假了要找个好一点的实习。
日子忙碌但有盼头。
大概那个时候我总说些让人不能理解的话,江元起的日记里,我总是很让他头疼。
「知知今天对着别人犯花痴了。」
「知知今天又对着别人犯花痴了!」
「知知什么时候能不对着别人犯花痴!」
「今天去图书馆学习,知知睡着了,我趁她不注意,在她头发上别了几朵小花,她居然没发现,这一路上这么多人看她,她还问我,是不是今天的的她格外好看。是啊是啊,她天下第一好看,她哪一天不好看?」
我一路翻着,翻到了最后一页。
日期是,我们分手前一天。
「知知,好想快点到二十五岁。」
「知知,好想娶你啊。」
我动作一僵。
那天他的接风宴,我送他回去。
我问他寄来的东西很重要么?
他很生气,「你连看都不想看么?」
当时我不想跟他在这个问题上牵扯太多,却又舍不得这五年他唯一寄给我的东西。
便硬着心说,「寄给了我,就是我的了。」
那时江元起扯着我的胳膊,「东西寄错了你都愿意留下,那人呢?人你还要么?」
我用力闭了闭眼,不敢多想。
看完电影那天,江元起也拿给我一个盒子来着,很重,他帮我抱上来的。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划开。
和之前的箱子一样,里面也是日记本。
只不过是五本。
我按照时间顺序,从分手的第一年开始看。
江元起说,「你跟我提分手的时候,脸色苍白,眼睛里都没了光彩
我很想抱抱你,可是手还没伸出去
你就往后退了半步
知知,我以为你讨厌我
讨厌到连碰一下都嫌恶心
我只好答应你的分手
可是分手后,程橙联系上我
她质问我为什么要跟你分手,她说分手后你把自己当陀螺,忙的团团转
她问我是不是嫌弃你
我才知道了你家里的事
我思考了很久
我知道,真正的痛苦,你从来不会说出口。」
「可是知知,我不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给你打电话,你的手机号停机了
程橙给了我新的手机号,可我却突然不敢打了。」
一开始,江元起试图寻找我和他分手的原因。
他和程橙都只知道我回了一趟家,没有人知道我在家发生了什么。
程橙问过我,我只说家里欠了债,我需要赚很多很多钱。
她问我为什么和江元起分手,我那时说,「因为不合适。」
后来,江元起找不到原因,他只知道我在拼命挣钱。
于是,他也开始了打几份工的生活,这五年里的每一本日记,后面都夹着一张银行卡。
他说,「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我只能试图过和你一样的生活。」
「我想靠近你,哪怕只是过一个看起来和你有些类似的生活。」
于是他把打工挣的钱,悉数打进卡里,只留一点点,用来生活。
我坐在床脚的地毯上,靠着床,慢慢看。
他写的很认真,每一本日记的结尾,他都会写,「知知,我好想你。」
我生日的时候,他会隔着日记问我,「知知,今年离你二十五岁又近了一年,等你二十五岁了,我们可以结婚么?」
第五本日记,里面夹着我们当初恋爱保险的保单。
保单上有一张便签,「我们说好二十五就结婚,现在你二十五了,我还是想问问你,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么?」
回忆被勾出来,冲动的涌上心头。
其实我知道,这么久以来,是我自己困住了我自己。
这五年,我把自己封死在一个无人之地,总想着,撑一撑,这辈子就这么过去吧。
然而,居然会有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国度,试图经受和我一样的痛苦。
我还记得五年前,我状态最不好的时候,好朋友打电话跟我哭诉,哭诉嫂嫂家的火灾。
可我没有悲伤,没有难过,甚至没有对生命的敬畏。
那时候我觉得很可怕,我突然不明白,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五年后,有一个人告诉我,你可以什么都不做,你可以只是站在那里。
你不要把自己和人生想得那么复杂,你仅仅是你,你随心所欲的做你自己,自会有人爱你。
天色将晚,我去了江元起公司楼下,坐在路边的花坛上等他。
我们的第一期节目上线了,反响很好。
工作群里嚷嚷着这几天要抽时间开个庆功宴,宰江元起一顿。
我看着网络上的评论,又落下泪来。
昨天回来的时候,江元起很认真的跟我说。
「知知,你不是感知不到这个世界,你也不是没有感情的怪物。只是你更关心那些受到过侵害的人,面对她们的时候,你温柔、理性、包容,你竭尽所能的帮助别人,你做的很好。」
他告诉我,不管你经历什么,不管你是什么样子,这世上都有人愿意接纳你,他们爱你的千百种样子,愿意和你一起去拥抱那个,曾经不被自己接受的你自己。
泪水滴落在屏幕上,晕开了字眼。
后来,江元起出现了。
他蹲在我面前,轻轻擦掉我眼角的泪
「知知,你为什么哭?」
我声音有些哽咽,「江元起,你抱抱我吧」
16.
我们的项目平稳推进,市场反馈很好。
收视率再创新高的时候,团队终于还是拽着江元起,宰了他一顿。
席间,大家玩起了大学时期爱玩的真心话大冒险。
瓶口对准江元起,一向主意多的张显挑了挑眉,打了个响指。
「我来问。」
他意味深长的看我一眼,在满桌人心领神会的目光中,问江元起。
「如果让你问一个人问题,你最想问哪个人什么话?」
这段时间,我每天和他们待在一起,我和江元起负责每一期节目的详细选题,张显收集网络反馈,其他人有的监测数据,有的联系嘉宾。
日子久了,熟的像一家人。
江元起依旧每天送我一朵玫瑰,不多不少,娇艳欲滴。
而且从不避着他们。
于是所有人都看出来了,江元起在追我。
期间,程橙来过一次,问我和江元起什么时候结婚,她要计算着日子减肥,将来当伴娘。
被公司的人听到了,起哄的人更多了。
在大家好奇又暧昧的视线里,我端起果汁喝了一口。
江元起喝了酒,眼神却依旧清亮,他唇线扯起一丝弧度,浅淡的笑了笑。
「我想问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她最近过的怎么样?」
我呼吸一滞,视线和江元起撞上。
我没有告诉过江元起,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对不起那个十四五岁的自己。
尽管江元起跟我说了无数遍,「你做的已经很好了,这不怪你。」
可我还是会介怀,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想,如果当初我没有遇见那个人,如果当时我很普通,如果当时我懂的再多一些。
是不是就有机会过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然而没有如果。
长大后的我对小时候的自己充满歉疚,虽然做了很多,却依旧没有帮到那个小小的自己。
静下来的时候,我也很想问一问她,你过的好么?
你有看到这一切么?
回去的路上,江元起靠在副驾驶,手里捏着那支玫瑰。
风从车窗吹进来,他轻声问我,「知知,她过的好么?」
车平稳前进,一路绿灯。
好像有人笑了。
「她过的很好,会越来越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