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第一个几乎把全部莎士比亚戏剧翻译成中文的人。他的译作传到海外,欧美文坛为之震惊。他是浙江嘉兴人,英年早逝,没有留过学,足迹北没有越长江,南没有过钱塘江,他生活过的地域非常狭小,他的翻译成就却举世瞩目。他就是朱生豪。
1912年2月2日,农历辛亥年十二月十五日,朔风凛冽,大地萧索,朱生豪出生于浙江嘉兴南门外鸳鸯湖畔东米棚下,一个破落的商人家庭。鸳鸯湖便是闻名中外的南湖,后来的中共一大在这里召开,从此成为著名的革命圣地。
抗战前,东米棚下有商店四十家、米行六家。南端河埠头是个码头,南来北往的船只齐集于此。沿街叫卖声、船舶靠岸声以及市井的喧嚷声,构成一幅江南水乡特有的风俗画。
朱生豪出生这一年,孙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临时大总统。两岁那年,弟朱文振出生。同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次年,日本帝国主义提出“二十一条”,全国各地掀起反日怒潮。7月,幼弟朱文奎出生,家中曾考虑让他长大后出嗣陆家,故后来改名陆奎。
54岁的朱生豪受母亲和叔祖母启蒙,始读《千字文》《百家姓》。朱自幼天资聪颖,且勤奋好学,常熟读成诵。5岁入嘉兴开明初小读一年级,还养成了夜读的好习惯。
921年,朱生豪初小毕业,得了甲级第一名,成为开明初小的“状元”。保长按前清遗风,登门送上红纸报单,全家喜出望外。从此,少年朱生豪更加刻苦钻研学业。
这年秋天,朱生豪考入嘉兴县立第一高级小学就读。这是当地颇有影响的一所高级小学,尤以国文和英文的教学水平最佳。读高小二年级时,朱生豪对白话少年读物产生了兴趣。此外他还创作诗歌,并在《小朋友》杂志上发表。
1922年,朱生豪10岁,父亲因经营的布店和袜店相继倒闭,不得已外出谋生,原本贫寒的家境,更显捉襟见肘。母亲朱佩霞抑郁成疾,卧床不起,于当年十二月撒手人寰。两年之后,父亲猝然去世,留下三个稚子由年迈的叔祖母照管。
失去双亲的痛苦和债务的压力,让年少的朱生豪喘不过气来。叔祖母和大姑母带着他去债主家求情,希望看在孤儿的份上,宽限时日,等朱生豪工作后再慢慢偿还。面对债主的白眼和奚落,少年朱生豪早早感受到了世态的炎凉。
朱父去世两年之后,照管兄弟三人的叔祖母也溘然长逝。此后,三兄弟寄住到大姑母的夫家曹家,开始寄人篱下的生活。朱生豪嫌曹家嘈杂,常常躲在楼上看书,有时还大唱英文歌曲,以排遣心中的寂寞。
1924年7月,朱生豪高小毕业。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继承祖业,弃学经商;二是继续升学。在当时的境况下,作为长子的朱生豪理应挑起家庭重担,可他最终没有走这条路,因为母亲临终前曾交给大姑母一笔私蓄,供他上学专用。
因这年嘉兴实行学制改革,朱生豪升入秀州中学初二就读。秀州中学是教会学校,在当地颇有影响。朱生豪是班上年纪最小的学生。在学校里,他显得落落寡合,拍照的时候总站在最后一排。只有藏书超过一万册的学校图书馆,才让他流连忘返。
在秀州中学的图书馆,朱生豪一头扎进知识的海洋,涉猎多种学科知识,并阅读了大量的古典诗词、经典文赋、近现代文学作品和外国文学等。他的学识因此大大拓展,他在文学方面的造诣也日趋深厚。
秀州中学的英文师资较强,学生英语水平普遍较高,而朱生豪是其中的佼佼者。一天清晨,校长窦维思在校园里散步,突然看到平时沉默寡言的朱生豪正声情并茂地朗读英文,十分动听,他惊喜异常。
朱生豪高中毕业时,除体育不及格外,英文、国文均为优秀。而当时秀州中学有一条规定:凡体育不及格者,不发给毕业文凭。鉴于朱生豪的出众才华,校方不忍以瑕掩瑜,破格为其出具了一份学历证书,17岁的朱生豪才得以从秀州中学毕业并升入之江大学。
1929年9月4日,朱生豪来到驰名中外的之江大学。之江大学坐落于杭州秦望山上,面对滔滔钱塘江,左傍巍巍六和塔,绿树红楼,风景优美,学风淳朴,许多专家学者慕名而来。
夏承焘先生曾在日记里这样称赞朱生豪:“聪明才力,在余师友之间,不当以学生视之…………闻英文甚深,之江办学数十年,恐无此未易才也。”可见夏师对朱生豪的评价之高。夏承焘先生晚年时,还对朱生豪念念不忘。
之江大学分文、理、商、建筑四科,朱生豪主修国文,辅修英文。在之江大学的四年,一代词宗夏承焘先生不仅给朱生豪传授了中国古典诗词的知识,更为他日后翻译莎剧打下坚实的国学基础。
1931年,之江大学国文系和教育系的诗歌爱好者成立了之江诗社,成员有二十余人,他们或放情山林,或行吟湖畔,互相切磋技艺,酬唱应对,而朱生豪则是当之无愧的诗魁。
诗友彭重熙认为朱生豪的新旧体诗可与李商隐相比,而词则祖述姜白石、史达祖。诗词都追求技巧,讲究声律,以比兴象征、淡语韵味取胜。他的十三首词保存在诗社成员的酬唱集《芳草词撷》里。
朱生豪所在年级成立同学会,选定级花为“兰” ,级箴为“诚爱”,级歌由朱生豪填词,调寄《八声甘州》,其中有“慨河山瓯缺,端整百年功”的词句,体现了他当时积极向上、斗志昂扬的精神状态。
1932年9月,常熟女子宋清如考入之江大学,并加入之江诗社和中国文学会。宋清如第一次见到朱生豪是在之江诗社的迎新活动中。初次参加诗社活动的宋清如准备了一首新诗《宝塔诗》。朱生豪读了宋清如的诗,露出了亲切的笑容。这一对未来情侣第一次见面时,彼此都没有说什么话。
没过多久,宋清如就收到了朱生豪给她“正”的几首新诗。于是宋清如又写了几首小诗,主动请这位才子指教。在频繁的诗词酬和中,这一对才子佳人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秋风起时,芦花似雪。之江诗社举办西溪赏芦活动,朱生豪和宋清如也去了。诗友们被这大自然的美景深深吸引,纷纷写诗填词,倾诉心声。这一次,素来不喜照相的朱生豪还破例和诗友们合影。
1933年早春,这是朱生豪在之江大学的最后一个春天。梅花吐蕊时,朱生豪邀宋清如去灵峰探梅。朱、宋俩人虽情投意合,却不愿突破内心的矜持表达情意,除了静静地赏梅外,俩人依旧默默无语。
1933年,日寇占领山海关。5月,华北告急。6月19日,朱生豪从之江大学国文系毕业,被授予文学士学位。他在学刊上发表长诗《别之江》和论文《斯宾诺莎之本体论与人生哲学》等,并有《鹧鸪天》词三首赠宋清如。
1933年7月,经世界书局编辑胡山源介绍,朱生豪告别之江,赴上海世界书局任英文编辑,参与编辑《英汉四用辞典》《世界少年文库》和《鲁滨孙漂流记》等书,这些书均为当时读者所称道。
初到上海的朱生豪,人地生疏,寄居在同事陆高谊家的小阁楼里。朱生豪当时月薪七十元大洋,每月给大姑母三十元,余下的除了生活必需消费,几乎都用于买书。朱生豪如饥似渴地追求知识,一读到有趣的书,阅毕常常会给宋清如寄去。
世界书局的英文编辑工作对才子朱生豪来说自然是驾轻就熟。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起初他对生活有着无限的憧憬。但没过多久,现实的不公,社会的罪恶,让这颗敏感而脆弱的心遭受了打击,他感到自己像一艘失去了罗盘的航船。
面对十里洋场的光怪陆离,朱生豪感到愤慨和苦闷,他除了上班,就是读书,有时甚至连读书也少了兴致。他感到空虚和孤独,但又不甘消沉,于是他开始认真思索世道不平的原因,探索日后奋斗的方向。
1935年,上海掀起一股翻译外国文艺书籍的热潮,各种译作竞相出版。这给朱生豪的事业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机。在詹文浒的提议和鼓励下,他准备为世界书局翻译《莎士比亚全集》,并与书局签订了合同。
朱生豪之所以接下译莎重担,除了经济原因和自身深厚的国学和外语功底之外,主要还有三点:一是对莎士比亚戏剧有浓厚的兴趣;二是认为莎士比亚是世界文学史中最伟大的剧作家;三是感到这是一项填补中国文化空白的宏大事业。
然而激励朱生豪矢志翻译莎士比亚作品的决定性因素,却在于他的爱国精神。那个年代,日本帝国主义欺侮中国人民的气焰很盛,他们还讥笑中国文化落后到连《莎士比亚全集》都没有译本。因此,为中华民族争一口气成了朱生豪译莎的重要动力。
一接下译莎重担,朱生豪便马不停蹄地忙开了。他花了整整一年时间,四处搜集莎剧的各种版本、诸家注释本以及有关莎学的各种资料,深入透彻地阅读和研究了这些资料。对于《莎士比亚全集》的原文,他更是废寝忘食地反复吟诵,仔细推敲。
此时的朱生豪,感到时间完全不够用,每天都排得满满的,休息时间极少。为了完成译莎的任务,他全面考虑了译文的各种体裁,在试译了几个章节及与大学外文系的胞弟朱文振探讨之后,朱生豪决定采用白话散文的形式。
朱生豪翻译的第一部莎剧是《暴风雨》。这是莎士比亚后期的代表作,描写了主人公在偏远荒凉的海岛上,坚持忍耐,终使正义得以伸张,赢得美满结局的故事。朱生豪曾因在残酷现实面前找不到出路而苦闷,这部剧鼓舞了他,成为他最喜爱的一个剧本。
朱的莎剧译本,不但传神,而且贯气,把莎翁戏剧以具有强烈诗歌韵味的白话散文形式表达出来,能让读者真切地感受到莎翁剧作的神韵和莎剧人物的风采。
遗憾的是,朱生豪翻译的《暴风雨》的第一个清稿本在1937年八一三事变中遗失,目前出版的是他的重译本。由此可见译者和译本命运的多舛。
朱生豪初译《暴风雨》时还算顺当,可困难还是如浪头般一个接一个地打来。翻译第三个剧本《威尼斯商人》时,尤显艰难,有时候为了一个词或一个句子,他苦苦思索上好几个钟头也不得其解,也想不到恰当的译法。
每当译事进展顺利,他总会情不自禁地抄上几段,让宋清如一睹为快。在译莎工作中,朱生豪得到了精神上的满足,忘却了心头的烦恼,整个身心完全扑在这项艰巨且不同凡响的事业上。
朱生豪的翻译不只是忠实地表达了原文的意思,还尽可能地保留原作神韵。为了将译本搬上中国舞台,他每译一段,都自拟为观众或演员,常常与剧中人物一起哭一同笑。他对剧本语句的推敲,达到了苛求的程度。
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剧集,其语言传神达意,庄重典雅,不满足于与原文的简单对等,而是努力摆脱原句结构的束缚,追求剧本的可读性和舞台表达效果。
《威尼斯商人》第一幕第三场中,一开始,巴萨尼奥要夏洛克放心借贷给他,夏洛克有点不放心,朱生豪将接下来的一段话译为:“我一定要放了心,才敢把债放出去。”把“放债”与“放心”并列对照,构成了戏剧性台词,而原文并无“放债”一词。
在研究莎剧的基础上,朱生豪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翻译风格,他不拘泥于原文字面之意,比如在翻译《汉姆莱脱》剧中“the beauty of the world”一句时,将之译为“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广为流传。
1936年6月,宋清如从之江大学毕业,因成绩优异,被国文系主任钟钟山推荐,到浙江湖州民德女校任教。朱生豪勉励其要坚强勇敢,追求心目中的理想。自从开始译莎,朱生豪的精神世界也随之振奋起来。
朱生豪把每日的工作都排得满满的,走起路来急匆匆的,时间对他来说何等宝贵。有一次,胡山源夫人发现一直在其家搭伙吃饭的朱生豪,好几天没来了,跑到他住的房间里一看,发现朱生豪病了。
朱生豪得的是猩红热。病愈出院后,他回嘉兴老家休养了一段时间。春节后返沪继续工作,至七月,次第译完《威尼斯商人》《温莎的风流娘们》《第十二夜》等,计划在不久后完成第一分册——《莎士比亚喜剧集》。
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爆发,全国抗日民族解放战争开始了。8月13日,日军进攻上海,朱生豪只身逃到霞飞路姑母住处,随身只带出牛津版《莎士比亚全集》及部分译稿。
朱生豪离开后不久,该地区就受炮火猛击,起了大火,适值台风,火势蔓延,所居阁楼化为灰烬。次日,朱生豪本想去取回交与世界书局总厂的几个译本,但该厂已被日军占领,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8月,朱生豪与姑母一家搭车回到嘉兴。此时嘉兴尚未沦陷,他住在芝桥街姑母处,继续译莎。11月,嘉兴沦陷。朱生豪不得不与姑母一家避难新塍陈家,期间教数名女弟子学英文和古文,后又辗转到德清新市镇避难。
新市与上海一恢复通航,朱生豪冒险返回上海,仍到世界书局任职。他在上海租到房子后,马上把姑母一家从新市接到上海。在过去一年多流亡的日子里,朱生豪生活动荡,心情抑郁,这在当时写下的为数不多的诗文中有所流露。
此时的上海,已是孤岛。南京沦陷的翌日,租界当局向日方屈服,通知各华文报纸一律接受日方检查,很多报纸因此宣布停刊。也有如《文汇报》 《译报》等报纸纷纷挂起英商招牌,宣传抗日救国。《中美日报》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
《中美日报》的总编辑就是原世界书局英文部主任詹文浒,他是朱生豪的旧同事。此时詹已经秘密加入国民党CC特务组织,可朱生豪对此并不知情。在詹的力邀之下,朱生豪离开世界书局,来到《中美日报》任编辑。
朱生豪的主要工作是为国内新闻版写“小言”,针砭时势,嘲讽与幽默兼备。有时在詹的授意下,也写一些社论。朱生豪曾向同事范泉流露,说这是“身不由主,笔违心意”。当时朱生豪的署名多用化名,或不具名,所以现在很难确定哪些文章是其当年所写。
朱生豪在《中美日报》工作了两年多,尽管事务繁忙,上的是夜班,但译莎仍在进行。只要一有空,他就吟诵莎剧,推敲字词,呕心沥血,还和同事范泉斟字酌句,了解英人风俗,可谓孜孜不倦。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占领了租界。当晚日寇突袭孤岛,凌晨时冲入报社,场面一片混乱,朱生豪等一干人混在排字工人中间,才逃了出来。
这次劫难给朱生豪带来的损失几乎是毁灭性的,他不仅丢失了全部生活用品、书籍资料,连在四年颠沛流离中补译的莎剧和自编的三本诗集也全部遭毁。重新沦为失业者的朱生豪并没有因此动摇译莎的决心,他曾豪迈地宣称:“饭可以不吃,莎剧不能不译。”
朱生豪暂居在霞飞路姑母处,在异常艰苦的条件下继续译作。此前,宋清如也从重庆来沪,在上海私立锡珍女子中学代课,后也因战事失去了工作。从此,两人结束了长达十年的书信来往,交往日渐频繁起来。
1942年春天,时局更加动荡,很多大学因孤岛局势不得不停办,或者举校内迁。朱、宋两人也在为生计发愁,就在这时,诗友张荃建议他们立即结婚。此时的朱生豪实无能力成婚,宋清如却毅然答应了。
在张荃的张罗下,他们朴实而不失庄重的婚礼在5月1日举行了。结婚当天,新娘的礼服是向同学借的,新郎身上崭新的袍子则借自亲戚家的包车夫。他们在照相馆里留下了一张难忘的合影。
前来贺喜的之江大学师生济济一堂。婚礼证婚人是黄式金老师,他是朱中学时代的校长,也是之江大学的教务长。介绍人是夏承焘先生和陆高谊先生。未到场的夏先生给新婚夫妇送来一副对联:“欲为天上神仙眷属,先做人间柴米夫妻”。
婚礼第二天,喜不自胜的朱生豪就给远在四川的同学彭重熙报告了结婚的消息,分享人生的喜悦。朱生豪夫妇的新房就在大姑母的八平方米的小阁楼里,从此他们开始了风雨同舟共患难的人生。
婚后一个月,朱生豪为译莎打算,决定去常熟宋清如老家小住。在常熟,宋清如给十几个女学生补习语文、算术,以补贴家用,而朱生豪则一门心思译莎,闭门不出,埋头著述,不分昼夜。
在常熟,朱生豪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就补译了莎士比亚的九部喜剧,进度神速,每遇到有拦路虎,须要斟字酌句,就会与爱妻一起讨论。那段时间,朱生豪曾对宋清如说:“我很贫穷,但我无所不有。”
繁重的脑力劳动、匮乏的物质生活,令宋清如不禁担心朱生豪孱弱的体质,多次劝他外出走动,他却不舍得休息。重阳节那天,她终于说服朱生豪登上常熟的虞山。不想朱生豪人在虞山,心念莎翁,无心观景。
半年之后,朱生豪带着妻子告别岳家,回到了嘉兴东米棚下朱氏老屋住下,开始了他在故乡短暂的译述生涯。从此,寒屋陋舍,握管不辍,再没有离开过。
家里没有钟表和电灯,几点钟起床,只以天明为准。朱生豪一改往常夜间工作的习惯,天明即起,直到夜幕降临,看不清文稿上的字,才停笔。有时因身心过于疲劳,也稍事休息,利用间隙阅读其他书籍。
与朱生豪夫妇一起居住的还有病中的三弟文奎和姑母、表姊三人。一家五口的开销都靠朱生豪的稿酬和少许房租收入维持。那时,物价暴涨,朱家经济拮据,为了给丈夫创设一个良好的环境,宋清如起早摸黑地操持家务,除了吃饭,能省的都省了。
有位邻居见朱家处境窘迫,曾对朱生豪说,某某县教育局长是你们之江大学的同学,找他谋个教师职位,想必不成问题。待那位邻居一走,朱生豪神色严峻地对宋清如说:“要到敌伪那里去讨饭吃,不如饿死算了。”
由于长期伏案工作,伙食又差,朱生豪身体日益衰弱,常患牙龈炎,时发高烧,曾卧床半月有余。1943年11月,儿子出生,朱生豪欣喜异常,为其取名“尚刚”,他希望儿子能成为一名刚强的战士,拥有新生活。
1944年,朱生豪带病工作,译出历史剧《约翰王》 《理查二世》等。当译到《亨利五世》第二章时,病情突变,因高烧引发抽搐,从此卧床不起。宋清如请来当地名医沈开基诊治,诊断结果为肺结核及多种并发结核症。
宋清如遵医嘱,给朱生豪打针吃药,劝其安心休养,停止著述。当时,结核病尚无特效药,用葡萄糖和退烧药根本控制不了病灶蔓延。病中的朱生豪曾对宋清如说:“早知一病不起,就是拼了命也要把它译完。”
1944年12月,病中的朱生豪叮咛妻子转告其弟朱文振,让他续完未竟之业。至此,朱生豪共译出莎剧三十一部半,尚余历史剧五部半。朱生豪在《译者自序》里说:“夫以译莎工作之艰巨,十年之功,不可云久,然毕生精力,殆已尽注于兹矣。”
朱生豪把一生的心血都奉献给了译莎事业。他对所译各剧曾作过全面而细致的考证与研究,对取材于罗马史实的《英雄叛国记》《该撒遇弑记》等三个历史剧给予极高评价。他的一些精彩见解记录在其《译者题记》中。
进入弥留之际的朱生豪,似乎格外平静。临终前,他口中背诵莎剧台词,声音悲咽,由高渐低。12月26日午间,朱生豪示意妻子来到床边,说了声“我要去了”,便含怨离世。当时宋清如32岁,稚子才13个月。
一颗文坛翻译巨星就这样在鸳鸯湖畔,寂寞地陨落了。朱生豪逝世不到一年,中国人民便迎来了抗战的胜利。1947年1月,宋清如带着5岁的儿子,在嘉兴西丽桥畔为朱生豪举行了葬礼。
1954年,朱译《莎士比亚戏剧集》由冯雪峰主持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共计三十一部剧一百八十万字,有些译本印数达十万册,在海内外发行。其流畅的译笔,华赡的文辞,传达出了莎剧的精魂,开创了现代莎学研究的新篇章。
当宋清如手捧着朱译《莎士比亚戏剧集》时,她泪眼婆娑,双手颤抖,她含泪而笑,为丈夫一生心血的付出终得回报而感慨万千。
在朱生豪逝世三十七周年之际,宋清如为他写了长诗《伤逝》:“我怎能忘记:你多么想望有一双翅膀,跟着云雀自由翱翔;用嘹亮的歌喉,迎接璨烂的朝阳。朱生豪——这个古怪而孤独的孩子,像一朵漫游的云,却用甘霖滋润了祖国大地!”
如今,嘉兴梅湾街东米棚下的朱家祖屋已成为翻译家朱生豪的故居,白墙黑瓦,修葺一新。在本地雕塑家陆乐的作品中,朱生豪与宋清如这对患难情侣身体相连,朱生豪脸庞微侧,宋清如深情凝视,俩人似在喁喁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