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有人把刘邦跟明太祖朱元璋放在一块儿比，觉得他们是一类人：都是从最底层开始，差不多全靠自己打下了大大的江山，而且都有杀功臣的恶名。其实，虽说都是杀功臣，刘邦和朱元璋还真不太一样。

朱元璋杀的基本都是朝廷里的文武重臣，好多都是当初跟他一块儿起兵的老朋友、老部下。反过来，被封到外地去当官的功臣就基本没动，像被封到云南的沐英，他家子孙后代一直世袭到南明完蛋的时候。

可刘邦正相反，被他害死的都是那些异姓诸侯王，朝廷里的文武功臣，像萧何、曹参、张良、陈平这些人，都活得好好的，而且死的大多是后来才归附的人，一起起兵的老兄弟，除了一个自己疑神疑鬼跑出去躲着搞政治避难的卢绾，其他的都没啥事。

皇帝要除掉的，无非就是自己最害怕的对手。

跟朱元璋觉得功臣都是威胁自己子孙后代的刺，得趁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收拾干净不一样。刘邦最担心的，不过是那些异姓王势力太大不好控制；对于其他功臣，他也担心，也猜疑，但是没有一定要弄死他们的必要。

他明白，这些人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都和刘家绑在一块儿，彼此的利益其实是一样的。

相对来说，吕雉对功臣的态度可要更狠一些。

前面说过，大多数杀功臣的事都和她有关，而且刘邦、刘盈死了以后，她差点弄出更大的乱子。因为她想建立的，是以刘氏当名义上的头儿，以娘家吕氏当实际核心的政权，那些功臣老臣能忠于姓刘的，但多半不会听姓吕的。

不过，功臣们小心得很，这让吕雉找不到发难的理由。而且功臣们对吕氏的妥协让步，差不多让吕雉得到了她想要的所有东西：吕氏被封王，还拿到了军权和好多显赫的官爵。

吕氏的子弟那叫一个得意，开始胡作非为，尽情享受轻松得来的权力和金钱。他们当中大多数人脑子简单，本事也一般，还觉得这一切都是他们该得的。

可吕雉是个精明的人，她清楚得很，功臣也好，刘家的那些宗室也罢，都是嘴上服心里不服。她活着的时候，这些人不方便也不敢怎么样；她要是死了，这些人肯定不会让那些既不姓刘，又没多少功劳的吕家子侄稳稳当当地待在高位上。

所以她活着的时候使劲调和各方的关系：她废掉了几个不干人事儿的吕姓子侄的爵位，重用像陈平这样高祖时代的大臣，让吕家和刘家关系更亲近，尽量表现出对刘氏皇权的尊重。

但她这么做没啥大效果。

对她来说，放弃的只是一些不怎么重要的利益，吕家的大权她是不可能让出去的；对刘氏和功臣们来说，吕姓一直专权不变，她做的所有这些都只能被看成是糖衣炮弹。

公元前 180 年的三月，操心又发愁的吕雉最后还是病倒了，听说是因为老是梦到被她害死的戚夫人来索命，心力交瘁。

到了七月，她感觉自己快不行了，就把侄子吕禄、吕产找来，让吕禄掌握南军，吕产控制北军，还不停地认真叮嘱：“你们当家，大臣们心里是不服气的，我死了以后，你们就带着人在皇宫旁边好好待着，可别随便离开军营，就连送葬也别去。”

没过几天，吕雉真就死了。吕禄、吕产本来就嫌这个姑妈啰嗦又古板，现在可高兴了，觉得轻松了。他们借着吕雉的遗诏，让吕产当了相国，吕禄的女儿当了皇后，朝廷里好多高官的位置、好的差事，都换成了老吕家的人。

这下功臣们当然不乐意啦：“全换成你们，那我们怎么办？吕雉掌权我们没辙，人家是太后。你们几个算哪根葱——你们又不姓刘！”

这样一来，吕氏一方和刘氏以及功臣的另一方，他们之间的政治争斗很快就开始了。

有一部京剧叫《淮河营》，讲了个“十老安刘”的故事，说吕氏危害了大汉的江山，好在有 10 位老功臣说服淮南王刘长起兵讨伐，一下子就平定了祸乱。

这个故事是从很久以前的民间传说里来的，故事是好故事，可惜不是真事。

淮南王刘长是刘邦的第七个儿子，他的封地离长安很远，没参与到刘、吕的争斗里。

所说的“十老”，指的是刘贾、刘交、蒯彻、陈平、栾布、王陵、周勃、张苍、李左车、田子春这 10 个人。

其中刘贾是刘邦在位时被英布杀死的荆王；

蒯彻曾经劝韩信造反，韩信死了以后他差点受到牵连被杀，说了“各为其主”这句话后被赦免了，不过也没被任用；

刘交是刘邦同父异母的弟弟，被封为楚王，也没掺和吕、刘之间的争斗；

王陵确实一直和吕氏斗，但是早在吕太后当政刚开始的时候就被迫退休了；

李左车原来是楚汉争斗时赵国的广武君，他识破过韩信的计谋，给陈余出了埋伏的计策，可惜没被采纳，赵国灭亡后被韩信尊为老师，帮着平定了燕、齐两国，关于他的结局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说他在汉朝建立前就病死在山东了，另一种是说刘邦怕他给韩信出主意，调他去做刘盈的太傅，韩信被害后他辞官回了家，死在了家乡。因为他的智谋比韩信还厉害，老百姓尊他为“雹神”，光留下来的李左车墓在全国就有 6 座，不过他算不上汉朝的元老，也不一定参与到这个事里；

栾布、张苍倒是汉朝的元老功臣，栾布以前是彭越的部下，彭越被杀的时候他正奉命去外地出差，回来就看到彭越的人头挂在城头上，他就在众人面前对着人头汇报出差的情况，被汉朝人当成忠义的代表；

张苍是西汉有名的财政专家和风水大师，活了 100 多岁，但是他们俩在吕刘争斗里的事迹不怎么突出；

“十老”里最后一名田子春在《史记》、《汉书》里都没有记载，不过同时代的陆贾写的《楚汉春秋》里说，田子春是山东的一个画家，曾经受到当时刘邦子侄里年纪最大的刘泽的恩惠，没什么能报答的，就想办法结交吕雉的亲信宦官张泽，劝张泽让吕后封吕姓的人为王，再用“封吕家人为王老刘家不答应”当理由，说服吕雉也加封刘姓，在刘家地位很高、又是吕雉外甥女婿的刘泽自然第一个被封，当了琅琊王。很明显，田子春不是汉朝的功臣元老，他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报答刘泽，有传说讲，他曾经用两匹马的代价，帮刘氏骗回了兵权。

可惜，这只是个传说。

不过，虽说这个故事是假的，但是“安刘”的主要人物，确实就是那些刘邦那个时候的元老功臣。他们跟早就对吕氏专权感到不满的刘氏子侄相互配合，仅仅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就把被吕氏掌控了多年的朝政，又重新抢回来了。

朱虚侯刘章早年就在公开场合当着吕雉的面表达出对吕氏当权的不满，于是好多大臣就凑到刘章身边，开始琢磨怎么把吕氏给推翻。

他们都想到一块去了，觉得要干成这件大事，必须争取得到两个人的支持：官职最高的文官，也就是相国陈平，还有官职最高的武将，就是太尉周勃。

但这事儿哪有那么容易？陈平这人特别聪明，一般人根本猜不透他在想啥，也不敢跟他深入交流；周勃这个人，口才不行，平常话很少，也不喜欢跟人打交道。更糟糕的是，这两个人平常没啥交情，连话都说得很少。

大臣们就把希望放在了著名的辩士陆贾身上：陆贾和周勃是老朋友，而且，如果说还有谁能说服陈平，恐怕也就只有他了。

陆贾料定陈平也早对吕氏不满，只是害怕力量不足，不敢草率表态， 就直接登门拜访，陈平闭门不见，他干脆闯进大门，把事跟陈平一五一十， 全部挑明。

陈平也不再藏着掖着，很直白地说，自己早就想对付吕氏了，可就是力量不够，不敢随便行动。

陆贾讲“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觉得只要陈平和周勃齐心协力，对付吕氏就能成功，还主动承担起沟通两人关系的任务。

在他的沟通下，陈平、周勃还有好多大臣、元老，都团结在一起了。本来他们因为吕雉，一直不敢动手。吕雉一死，吕禄、吕产专权惹了众怒，他们就开始紧密谋划。

但吕雉临终时安排得很严密，吕禄、吕产一直守在南北军不离开，还通过后少帝刘弘，把调兵的虎符紧紧攥在手里。虎符是个铜铸的老虎，分成两半，一半在统兵将军手里，一半在皇帝手里，只有两块合在一起，才能调兵。周勃虽然是太尉，没有虎符也只是个光杆司令，所以只能先忍着，等着机会。

可年轻的刘章、刘兴居兄弟忍不住了，他们偷偷给齐王写信，让齐王起兵攻打长安，里应外合，把诸吕和刘弘杀了。这时候的齐王是他们的哥哥刘襄。

刘章兄弟跟哥哥说：机会难得，错过了就没了，现在起兵，有机会当皇帝。刘襄当然想当皇帝，就找来属官商量。

西汉的诸侯国，最重要的属官有三个：负责教导诸侯王的太傅、掌管军政大权的相国和掌管军事的中尉，这三个属官都得由西汉皇帝任命。中尉虽然管着军队，可代表军权的一半虎符，却由相国保管，实际上，相国是代表皇帝监督诸侯王的首要人物。

现在刘襄要起兵攻打长安，没有这三位的支持，那是一步都走不了。他把想法跟这三位一说，太傅驷钧是他亲舅舅，脾气暴躁，特别支持起兵；中尉魏勃在会上没说话，可私下早就跟刘襄表了态，坚决支持起兵；但相国召平是吕家的死忠，不但不同意，还打算调兵把刘襄的王宫围起来，刘襄当然不愿意，就让郎中令祝午召集宫中卫士，准备跟召平拼命。

魏勃这时候跑到召平家里，跟他讲：“我现在算是看清楚了，齐王殿下这是要造反啊，咱可不能听他的，把王宫围起来最好，可我是中尉，您要是信得过我，就该让我去办这事儿，毕竟带兵打仗是我的本行。”

召平信了，真就把虎符交给了魏勃，魏勃拿着虎符出了门，调了人马，转头就把召平家围得严严实实。召平知道自己上当了，叹口气，自杀了。

刘襄掌握了本国的兵权，又派人把邻近的琅琊王刘泽骗来，把琅琊国的人马也合并了，刘泽主动提出，去长安联络大臣、宗室，一起反吕。

公元前 180 年 8 月，刘襄誓师起兵，向天下宣告，包围了济南城，吕禄、吕产赶紧派大将灌婴带兵去征讨，可灌婴本来就是反吕联盟的核心人物，带着人马走到荥阳，就安营扎寨，派人给齐王送信，让他先别着急进攻，应该赶紧联络其他诸侯。

这两家一商量，就在齐国边界驻扎下来，既不进攻，也不后退。

长安城里的陈平、周勃听到消息，觉得机会来了，就派人把郦食其的儿子郦商劫持了，因为郦商的儿子郦寄和吕禄是好朋友，而且口才很棒，他们劫持郦商，用老爹的性命和荣华富贵威逼利诱，总算让郦寄出马。

郦寄跑去跟吕禄、吕产说：“你们能当上王，是因为大家给太后面子。现在太后已经死了，你们不但不回自己的封地，还占着兵权不放，这让诸侯和大臣们都不满意，所以齐国才起兵，如果你们还这么固执，起兵的诸侯会越来越多，你们早晚死得很惨。”

吕禄、吕产本来就被齐国起兵的事搞得心慌意乱、疑神疑鬼的，听好朋友郦寄这么一说，连忙问该怎么办。

郦寄说这事儿好办：大家恨的不是你们吕家，是你们占着兵权、相国的位子不放，你们只要把兵权还给太尉周勃，把相国的位子还给陈平，再跟人家定个互不侵犯的君子协定，不就能安安稳稳、世世代代地当你们的诸侯王了？

吕禄、吕产这几个都是没出息的公子哥，没啥见识，找来一众亲戚商量，也是你一言我一语，拿不定主意。吕雉的妹妹吕婴倒是看得明白：你们要是丢了军权，咱们老吕家就全完啦，所以大吵大闹，坚决反对。

他们这么一折腾，就到了九月，陈平、周勃他们的计划不知咋的被吕禄、吕产知道了，吕产急急忙忙赶到皇宫，打算挟持后少帝刘弘，先下手为强采取行动。谁知道他的打算又被曹参的儿子曹密听得一清二楚，曹密不敢耽搁，连夜跑去报告陈平、周勃。

到了这时候，不想冒险也不行了，陈平赶紧去联系各位大臣，周勃坐上马车，直接冲向了北军军营，可是守军营大门的官兵很尽责，只认虎符不认人，周勃堂堂太尉，居然连营门都进不去。

正在这时候，一辆马车飞奔而来，车上的官员手里举着一根缀有牦牛皮毛的竹竿，大声喊“开门放行”，守门的官兵认识那叫“汉节”，表明使者是奉皇帝的命令办事，赶紧开门，周勃大摇大摆地冲进了军营。

来人叫纪通，是在荥阳替刘邦送命的老功臣纪信的儿子，负责保管汉节，早就参与了密谋，这时候收到陈平的紧急报告，赶忙找出一根汉节跑到北军，果然给周勃帮了大忙。

周勃进了大营去找吕禄，谁知道吕禄居然不见了。原来大门一打开，吕禄就有点慌了，郦寄趁机跟吕禄说：“看见汉节了吗？现在太尉是奉旨办事，要的就是军权，您只要把军权交出去，保证您啥事儿没有，照样当您的赵王。”

吕禄一直把郦寄当好朋友，对这番话深信不疑，居然真的解下兵符、将印，带着几个亲信离开了兵营。

周勃拿到兵符、将印后，马上集合将士，宣布吕氏的罪行，大声喊道：“忠于吕家的，脱掉右边衣袖；忠于刘家的，脱掉左边衣袖”，结果几万北军士兵都脱掉了左边衣袖，表示忠于汉室，跟吕家对着干。

这时候吕产已经进了未央宫大门，却被内廷的殿门拦住了。原来陈平已经让曹密抢先一步跑进未央宫，说服负责守卫殿门的卫尉，死死守住大门，不让吕产进去。吕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在两道大门之间急得直转圈。

陈平通知曹密的同时也通知了刘章，让他去北军大营协助周勃，刘章赶到大营的时候，曹密也到了，让他们赶紧行动，一旦吕产回过神来，跑回南军大营，事情就麻烦了。

刘章主动请缨，从周勃那里要了 1000 多人马，就杀向未央宫。赶到宫中的时候，已经是中午，突然刮起大风沙，吕产正站在逆风的地方，被吹得睁不开眼，刘章趁机猛打，吕产的人马抵挡不住，四处逃窜，吕产钻进一间厕所藏起来，被追兵搜出来杀了。

这时候大殿里的刘弘被惊醒，赶紧派人拿着汉节出来调解，被刘章挟持，打着圣旨的旗号搜捕吕氏族人。周勃听说吕产死了，知道南军不可能再被吕家利用，就公开打出讨伐吕氏的旗号，在大臣、将领们纷纷响应下，把吕氏亲属，不管男女老少，全给杀了个精光。

可怜吕禄只比吕产多活了一天，就在去赵国封地的路上被追兵杀了。

这时候距离西汉建立才不过 26 年，从中央到地方，很多有丰富政治、军事经验的官员、人才，都正处在年富力强的时候。要知道，如果地位很高、有政治经验和头脑的吕雉还在，还能挟天子以令诸侯，成功把持朝政 15 年，可她一旦死了，整个吕氏被灭族的命运也就没法避免了。道理很明显：吕禄、吕产这些人都是实实在在的庸才，他们掌握着让人眼馋的权力、地位，却没有相应的威望、能力和血缘关系，还得为吕雉掌权多年来造成的积怨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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