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有个姓茅的书生,家境富足,但不愿意接受父母给他花钱买官的行为。
如今年近三十了,每天在房中忙着捧读诗书,为人带着一股傻气。
自言平生只敬仰五柳先生这样淡泊名利的人物,因此将前来伺候的仆人都遣散了,也学人家陶渊明在屋前栽种了几株柳树,平日吃糠咽菜,只穿布衣,以为这样就会名扬天下,青史留名,为世人所知。
往常走出去,若是不看长相,谁能想到这是位富家公子?
认识的人每每调侃他:“如果这样就能成为高洁雅士,那一动不动,是不是真有一天会变成王八?”
就连这样难听的话,茅生都没放在心上,还在始终如一地继续坚持自己的信仰。
父母劝了他多年都没用,也就任由他去了。
茅生有个妹妹,及笄那年就出嫁了。
结果嫁到夫家还不满两年,丈夫死在战场上。知道这事的都为她感到悲伤,以为她此生就要这样守寡过去。
而茅生却写了封信给这位亲妹,信上苦心劝她不要被三纲五常和世俗的言语所束缚。
茅女有了兄长的支持,果然答应回来,并打算等丧期一过再另寻好人家。
回来那天,她站在茅生的院落,抚着垂下的柳条,对兄长道:“谁能想到那种话是我的亲兄长说出口的?你给自己定了一套死理儿,多少年来如一日地遵守……”
笑了笑,又加了一句,“若不是你一语点醒,只怕我还真就被困住了!”
茅生听明白妹妹是在说自己当局者迷,不免也有些难堪,但并不打算就此改过,隔天便收拾了几件衣物,连银子都没带,只身一人就去了偏僻的郊外住下。
有个狐精听说了茅生是个极尽迂腐之人,有意要来捉弄他。
茅生因为没带钱,要吃饭只能用带来的衣物去交换。很快,带来的包袱空了,而他也马上就要吃不起饭了,后来果真和五柳先生一样穷得要向人讨饭吃。
这天,他又到别人家里去讨食,结果只得到两片烂菜叶子。再后来,去多了,别人甚至都不搭理他了,他只能徒步走去更远的地方乞讨。
走累了,正好看到一棵大树,便到树荫底下坐着歇息。
忽然,一只野兔直冲着粗壮的树干奔过来,一下就撞倒在地,流血死了。
茅生因而得了便宜兔肉填饱肚子。
吃过饭后天色也不早了,便没再回去,直接躺下来睡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茅生还在做着与五柳先生相遇畅谈、为世人羡慕的美梦,突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闹醒。
紧接着,耳边传来“砰”的一声,什么东西遭到撞击了。
他犹疑着看过去,就见一只比昨天更肥美的野兔倒在了身旁。
这可真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茅生不费吹灰之力就又能解决今日的吃饭问题了。
他边吃边想:“总听人说什么‘穷山恶水出刁民’,犯得着为抢夺几口吃的如此劳力费神么?连人样都没了,灵魂也污浊不堪。瞧瞧我这几日,不是也没饿死,还有老天给喂饭?”
他坚信是自己学习古代仁人志士的美好品行感动了上苍,因而得到了垂怜和恩惠。
这么想着,他也就不打算回家了,一整天都在附近悠悠闲逛,看看山赏赏水,点评几句路上看到的新鲜事儿,闲适安逸得比在家当阔少爷时还要满足。
到了第三天,他仍旧坐在树荫底下守株待兔,等着老天发放今日的食粮。
结果可想而知,这天什么也没有——因为前两天的野兔,都是狐精特意给他安排的,就是想看看这愚书生的反应,结果确实好笑。
狐精在不远处看够了笑话,茅书生也饿一天了。
终于,浑身乏力的他想起来该去向别人家讨点吃的,不然等到天明,更是没了力气走远路。
狐精这时候化作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从后面走出来,笑着对茅生道:
“你这个呆瓜!不是自诩为雅士,不沾铜臭,清苦地过一生,好追随你那什么先生?”
顿了顿,又指指昨日野兔撞死的地方,“若是有人要算计,如你这样的木头,现下已经身首异处了!”
茅生已经饿得再没功夫去仔细分辨她的话了,只求对方能给口吃的。
狐精顿住笑,恢复正经:“那行,你跟我来吧!”
茅生跟在狐精后面,走了不知多久。本来就饿得头晕目眩了,好几次差点腿软摔沟里去。
狐精原本只打算与他开个玩笑,如今见他这副模样,心里觉得怪可怜的。于是,从头上解下根布条,一侧让茅生牵着,前面则由她领着走。
真是神奇!
茅生明明还是身体乏力,可一握住布条,立时脚下生风,走得越来越轻快,简直是毫不费力。
这回可让他吃尽苦头了,他过去就是吃得再差劲,也还没有过足足饿上一整天的情况发生。
这回吃过苦受过累,他也终于明白过来。在心里打定主意,等解决完这餐便饭,就要回到家里,再不乱将什么人的言行奉为圭臬了。
再说茅生并不知晓狐精的真实身份,更不知这两天的野兔都是她搞的鬼,一心跟着她往前走,直到看见一座残破得几乎是废墟的小屋。
他皱着眉上下打量,不太敢进去。
狐精见他停下来,又是一笑:“怎么?真让你过过这种苦日子,又不装啦?”
茅生这次哪里还听不懂她的嘲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心中却很是担忧,屋顶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砸到头。
他的担忧完全是多虑,等他进去后就立即傻了眼:屋里富丽堂皇,所有的家具物件无一不精,甚至比他家里还要华丽三分。
更让他惊讶的,是里面坐着的男子,不仅仅是眼熟——正是他那个说是死在战场上的妹夫向潘。
他来不及问什么,狐精就拉着他拐弯去了另一个厅,这里才是吃饭的地方。
面对着满桌几十种珍奇佳肴,茅生不再犹豫,拿起肥得流油的大鹅腿就往嘴里塞,吃得无比满足。心中总觉得,此刻桌上这顿饭要比过去二十多年吃的所有食物都要美味千倍!
吃饱喝足后,他人也缓了过来,忙走回厅堂去看妹夫。谁知,向潘此时已经离开了。
茅生扭过头问那招待他的女主人,因为怀疑而有些结巴:“方才那位……该不是我眼花了吧?”
狐精笑着回他:“何不自己回家去看看?”
茅生离开前,下意识回了下头,看到那座茅屋还是那般破烂不堪,但从屋里走出来目送他的女主人,却是打扮得异常美艳。
传闻以前城里还会闹狐精,近些年少听这些逸事了。
有人说是狐精都被厉害的道长收服了,剩下的也忙着逃跑。更有人想入非非,说是狐精自个觉得城里的生活没了意趣,便跑去了更偏僻的地方……
茅生一路想一路走,半天后回到了家。年过半百的父母担忧他过度,其中一个已经哭晕在床上,另一个已经去报官了。
茅生这回才真正知错了,想起往日的行径更是羞愧得恨不能自扇耳光。
茅母原本还躺在床上养神,一见他回来,病已好了大半。茅生哭着向母亲忏悔,也老实交代了自己这几日的经历。
听到后面说见到了妹夫的话,茅母居然一点也不惊讶,转头叫小丫头去把人叫过来。
茅生的泪还挂在脸上,就这么看到了相携而来的一对夫妻——正是他的好妹妹和那个妹夫向潘。
向潘一见他就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脸上虽有刻意隐藏,茅生还是看出来,他在憋笑。又想起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全让这些小辈看笑话去了,顿时面红耳赤,好不尴尬!
忽然,他一向愚钝的脑子闪过一道精光:“难不成……你们几人为了让我改过,刻意设计这些事?”
茅女嗔他一眼:“你可别给自己贴金了,我可做不出来咒自己夫君死的事……当时先传回来的消息是假的,真消息是,夫君他受了点伤,还在调养。当时还没来得及跟家里说,不过你当时劝我回家,还说什么给我重新介绍人家的话,倒是挺意外的,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听着妹妹句句意指自己过去吃糠咽菜的做作行为,茅生却是说不出话来反驳了。
外头,茅父刚刚接到儿子归来的消息,风尘仆仆赶了回来。一见着茅生,也是先狠狠数落了一顿,而后才开始叙起话来。
当晚,茅生躺在床上细细回想今日之事,才后知后觉猜到那请她吃饭的女主人的身份。
他躺在床上不禁笑出声:“也不知五柳先生从前有没有过我这样的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