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这么多年了,那列童年的火车,是否已完全开出了我的身体,在某个不知道的地方停歇,就像我们有时走累的身体需要一个座位一样。
关于火车的最早记忆,是那首田间的麦苗也能熟记的歌曲:车轮飞,吱吱叫,火车朝着韶山跑……那高亢的歌声沿着乡间小道飞驰,仿佛一列火车就从我们熟悉的乡间小道上向韶山开去,那时的韶山便是童年心中最神圣的地方,它在何方,童年只能用想象去翻越那些不知道名字的山川与河流。而第一次真正开过我童年视野的火车,有着沙哑的笛鸣,黑黑的浓烟和笨重的躯体,载荷着一溜一溜的木材,向北方飞驰而去,将两条铁轨冷冷地留下,闪着淡灰色的亮光。那警哨处隐隐的红灯,便将一个懵昧少年的想象带向了北方,更是带向了远方。我不知道它最终的停歇地,正是如此,它超然掀开了我思索的版图,西安,甘肃或更远,到那儿去建造什么?
在外地上学时,读到了铁凝的《哦,香雪》,才知道这个世界除我之外,还有好多像我一样,在好大年龄也没有见过火车的人,我想那个叫做香雪的女孩子,应该就是我的知音,可她是个虚构的女子,只能在想象中见面和对话,猜想她看火车的眼神,和那列火车开过冬天村庄时的情形。
准确地说,我心中的那列火车和香雪眼里的那列火车在某个时候已混为一体,逐渐分不清了,岁月把它们糅合在一起,变成了一种好奇的童年的颜料,涂抹着一个与我们很远又很近的世界。我和香雪也在不住地换位,好像她也在问我火车的模样。每当我这样想的时候,那列冒着浓浓黑烟的火车就会向北而去,穿越我身边的山脉和丛林,将我的想象拉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多次这样的想象不断地重叠起来,童年的远方便无止境可言。可我无法知道,一列童年的火车究竟能开多久,才能止住它飞驰的脚步?后来,我故意到火车站去看那些色彩明亮的客车,如何一路高歌地进进出出,把人群像潮水一样掀来掀去,这样看多了,心中那列笨重的火车就渐渐模糊、消失了。我曾庆幸,这列火车与我的身体无关了。
一九八六年,快要毕业之际,我和海滨有了流浪的念头,就悄悄潜入了火车站的暗处,等无人时爬上了一辆货车,等了两个多小时,也不见开,才知道那辆货车当日并不发车,就自我嘲笑地回到了学校。可这次小小的经历却将我心中的那列几乎快要消失的火车擦得透亮。我们爬上的那列货车,与童年的火车极其相似,车厢的标记,笨重的体型,满身灰黑的颜色,闪亮的轮子。那时我并没有想到这两件事之间的巧合,只觉得,火车是适宜于流浪的工具,而它,竟将一个人的童年和有些躁动的青年时期拴在一起。
几年前,到海滨的学校去玩,后面就是铁路,半夜火车的笛鸣和一串铿锵有力的节奏将我的睡眠赶得无影无踪,那列童年的火车又依稀闪现在似梦非梦、似醒非醒之间,带着浓浓的黑烟向北方驶去。这些年,我到过一些北方的城市,但要我清楚地说出北方在哪,我却是茫然不知。北方究竟在什么地方?这个酷似简单的问题,一直悬在我的心中,就像童年看到的那列火车忽明忽灭的眼睛。
尽管在地理上,我能清楚地知道北方的位置。我常想,倘若我们一直向北,越过秦岭,关中,黄土高原,蒙古及当时苏联的地界,到北冰洋,那儿是否是真正的北方?而到了北极,是否可以继续行走?
我知道,我心中的北方,已经不是一个地理学上的问题,而它会是什么?心中的北方,潜意识之中的北方,究竟会在哪里?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漫无目的地乘一辆酷似童年的火车向北穿行,在无数昼夜醒来时而看到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儿有雪,有树,也有一些零星的村庄。
(文/肖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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