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文一刀
今天,深圳四十岁庆生。人们一边感叹小渔村变国际都市的特区奇迹,一边被新发布的iPhone12四兄弟搞得更纠结焦虑。不知不觉,怀旧成为流行、超越流行,大家以一种不约而同的无可奈何,将昔日时光拿来疗伤。
几年前有次去天津出差,一位网约车司机在哀叹完天津虽然经济不错但生活枯燥之后,聊起自己80年代初在运城当兵的日子,说那时候有假期一定会去西安,那个年代西安带给他的记忆是歌舞厅、游戏厅、澡堂子和满街闲人溜达时漾起的尘埃。
这种带着恹恹气息的回忆让他车开得越来越悠闲,一度忘记了天津码头的忙碌与单调。而这一切记忆都来自他去西安的第一站:东大街。
相信许多人都会认同一点:这样的记忆,并不止于一位四十年前在距西安二百多公里处当兵、间或上东大街找点儿乐子、复员后去天津、在温饱赴小康路上一挣扎就几十年再也没时间出远门的网约车司机。
那条曾被保守地称为西北第一金街的长一千多米宽十几米鼎盛时日均人流超过50万的街道,曾经是无数饮食男女踏进古城后直奔的第一站。那里既有人们渴望拥有的一切,也有瞬间失去的一切。
它兴于80、盛于90、由炎转衰于00,最后奄奄一息于10。这四十年来关于东大街的辉煌与迷茫,困顿与愤怒,围城与困兽,生存与死亡,真要反思总结起来,应该不啻于一个西北“微特区”的份量。
不过在这个只能怀旧当道、沉默是金的当下,事情只能从记忆开始。
西安的东大街虽然商业历史悠久,但与绝大多数人有关的事物都是从八零年代开始。八十年代,百业初兴,处处机遇时时变化。价格双轨制促成了“倒爷”群体的出现,伴随“文化热”而来的是无数赚钱机会。“十亿人民九亿倒”,大家利用计划内外价格差,在市场上倒买倒卖商品获取利润,商业成为消融计划经济坚冰的各业之首。东大街,则是八十年代西安商业的金字塔顶。
从钟楼向东,路南依次有解放市场(平安商场)、大华饭店、东亚饭店、骡马市、前进鞋帽店、大上海理发、老孙家泡馍、清雅斋、黎明泡馍馆、白玫瑰理发店;
路北从钟楼邮局向东是新华书店、钟楼电影院、祥和楼烤鸭店(西安烤鸭店、西安烤鸭店369烤鸭王分店)、唐城百货、五一饭店、青年教会、惠群皮货、白云章饺子馆、华侨商场.......
这些仅仅是当时比较有名的店号,除此之外在路之南北、阁楼之上,还密密麻麻有许多大大小小店铺。“倒经济”兴旺的八十年代,东大街是绝对的区域王者。
最典型者如骡马市。83年之前,骡马市为混搭“鬼市”的“人市”。凌晨天蒙蒙亮时,这里的主要交易物品是手表、自行车等赃货,买家检查完自行车链盒、闸线,觉得东西合适,会将袖口与卖家相对,两人手搭手缩在袖筒里捏价钱,掐好码子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各奔东西、相忘江湖。
“鬼市”里充满陷阱与千术。冬天,卖家会穿上厚厚的军大衣,衣兜经处理成为无底袋。交易环节,接过买家钱看似揣进大衣实则已穿过底洞装进了内衣口袋,然后佯装不舍称想着出手前最后再骑一圈,并很光棍的脱下大衣交给买家说怕啥,钱在衣兜还押件大衣给你。对方若信了接下来就是有去无回、钱车两空,给买家的唯一补偿是一件没了衣兜底衬的军大衣。
白天,骡马市则成为小商贩和做零工者的聚集处,因此被称为“人市”的街道上有京货铺、烧饼店、杂货摊,三意社秦腔剧场也在。街市早晚有卖甑糕,卖油茶的,炒凉粉,烧醪糟,吹糖人的,不过都是小买卖。
1983年,随着实力增长的个体户们渐次集中于此,碑林区顺应潮流创办了骡马市服装街,并逐渐发展成为西安市第一个服装专业市场。自此,中国内地诞生了一座时髦男女的购物天堂。
八十年代,在5、6百米长的骡马市街道里,随处可见烫爆炸头、戴蛤蟆镜、穿9寸宽裤腿大红喇叭裤的潮人。清洁工戏称这里虽然人多但不用扫地,因为那些喇叭裤已经将地面早已拖干净。
这里大小摊位七八百家,国内最时尚、最流行的服饰总是首先在这里出现。广州早晨刚上市,下午新款服装就空运到了骡马市。到了夜晚,当中还要见缝插针夹杂些卖杂货的小摊儿,骡马市迅速成为西北地区最活跃的服装经营、批发集散地。
八十年代东大街以倒为特色的经商大潮,到88年并轨闯关引发“抢购风”后出现转折,所谓转折并不是衰落而是以KTV、歌舞厅、游戏机为装备的娱乐业蜂拥而至,它们在东大街上始于86、87年,经过几年酝酿,终于炼成90年代东大街的第二面旗帜。
1987年11月,象征身份的“大哥大”开始出现在国内街头,所有人都幻想自己也能摆出刘德华那个低眉垂首斜倚“砖头”的pose。
1984年在美国上映的《霹雳舞》终于在这一年引进内地公映,很快PK掉《倩女幽魂》与《红高粱》成为从8岁到80岁国人的娱乐范本。
1987年,东大街最火最赚钱的地方在唐城百货东边西安腊味馆二楼的一处场所:沸蓝宝。那一年,一段这样的“讨论”反映了那里的炙手可热。
“最近弄啥呢?”
“还是舞些事么:倒木材、开商店、卖港衫。”
“唉,你知道人家现在咋挣钱?”
“咋挣钱?”
“你看沸蓝宝,拉拉手、摸摸腿、亲亲嘴,800块,就这都是人挤人,一晚上不得收个几十万。”
“那咱也寻地方弄么。”
事实上,当时敢真正放手去“弄”的人并不多。1987仍处在83严打的尾声,“严打”中那名因与10多名男子发生关系而被以流氓罪判死刑的王姓女子案例仍制约着老板的想象力。上述对话最后的结果不是“弄”而是无疾而终。
彼时,仍在案板街路口倒卖电器的白老板却表现出敢于闯关的气魄,拿出靠几个玻璃橱窗出售电器而来的初级原始积累,经一番操作,在隔壁祥和楼(西安烤鸭店)二楼之上又加盖一层临建,打出了一个颇具正统色彩的名称:“国会歌城”。
此番开业果不其然很赚钱,再经几年,终于丢掉初级完成标准原始积累后,国会从东大街路北搬至路南,更大规模更好地段,歌城升级为夜总会。
1993年,beyong乐队发行了《乐与怒》,这张首批只出两万张就没有一家唱片行进货的专辑,在黄家驹意外身亡后在三个月里卖出了近四十万张。在“Rock N Rol”的嗡嗡作响中,东大街也开启商业与娱乐业融融共生的新生态。
迈进九十年代后,在国会、百乐门、红茶馆、楼兰春等成功示范下,东大街头商场、商铺依旧但二楼或三楼的办公、库房早已暗流涌动,纷纷被改造经营。繁盛时,从钟楼到大差市1千多米的街道两边的歌厅、舞厅、游戏厅、茶馆(带引号的)、洗浴达到近百家。
1998年,菊花园对面“1+1”开业,上下三层盘旋如迷宫的迪吧、静吧、KTV、餐饮多业态合并,让东大街娱乐一步实现从“厅”到“城”再到综合体的飞跃,昭示着街区最鼎盛时期的到来。
那一年,我和老黄大学毕业从北京回西安刚工作一年,仍处在理想遭遇现实的“倒时差”里,现在回忆起来整整有快两年基本不怎么逛街,在苦闷中整日想着怎么从这个城市离开。
日渐消磨中到了99年,我们发现就在“1+1”斜对面皇城大酒店的大堂吧里,下午茶每人仅38元的时候,但凡有时间就泡在那里靠一大杯菊花茶来化解胸中那纠缠不开的愁绪,同时巴望着能有些“人生惊奇”。
那时,每天从黄昏左右开始酒店都会进来两个风姿绰约的礼服女郎,一位负责演奏大堂钢琴,另一位拉小提琴组合。天天如此一段日子下来,我和老黄都觉得在消费了这么多壶价格多少让人有点心理不平衡的菊花茶之后如果再不有些行动实在对我们有些不公。
老黄出主意说,你上吧,问问她们能不能弹一首许茹云的《如果云知道》。虽然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想起这首味如嚼蜡的歌目,但觉得总之是和搞音乐聊聊音乐总该是个不错的主意。
在走过去的那十几米路上我和老黄都幻想了很多,当按计划提出如此建议后,接下来的一幕相当难忘:那两人面无表情地听完,年龄稍大些的平静地说,如果想点什么可以告诉大堂领班,每首曲子八十元人民币,然后便不再看眼前除了钢琴之外的任何东西。
我尽量装成真的想点一首曲子那样咕哝了一下,就赶紧转身走开。老黄听完该过程,想说什么但又没出声,只张了张嘴,好一会才说:“去蛋吧。”
之后,在平静外表下,我们怀揣着灰溜溜的心情在天黑之前离去,带着现实给我们上的那一课。这是一段关于东大街的私房记忆。
进入新世纪,互联网席卷而来,东大街从2001年开始由点到面进行改造。2001年5月14日,碑林区正式对骡马市地区进行拆迁,1237个单位、住户迁出。
2002年6月8日,新骡马市开工建设。2003年,骡马市商铺开盘销售,每平米最高5万多,当时的这价格已经超过深圳类似铺面的售价,东大街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2007年,新骡马市建成开街,并未获得爆款式效果,已经预示着这条金街盛衰拐点可能要来。当时,沉浸在昔日辉煌的人们还都没有意识到,城市运营不仅是个技术活儿,更是个砸钱比拼硬实力的活儿,资金投入大、回报周期长,非有坚定决心和深厚实力者万不敢轻言涉足。
带着不知深浅的胆色,2008年,东大街整体改造大幕拉开。现在回头看,竟是宣告这条金街非正常死亡的钟声敲响。经过12年的改造,如今再经过东大街,你能看到的只有一个巨大的、宛如脓疮般的城市伤疤。这个城市值得拥有的,难道只剩记忆?
特别鸣谢:那位四十年来在东大街上来过、去过、泡过、折腾过、坚守过、见证过的“西北老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