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万年的北望,一道蜿蜒逶迤的龙骨和脊梁!

五色石文斋 2023-10-04 13:07:28

“葬我于高山之巅兮,望我大陆……”,这是于右任暮年的遗嘱。一个有希望的民族,不能不蜿蜒和逶迤着一道龙骨和脊梁!是他们一次次像那神话里推举巨石上山的收纳和携带着族群精神的人,当天柱折地维绝苦难罹临之时,总能焕发出巨能,把个体和群体带上希望之途。

葬于龙门山的司马迁就是这样的人。

拜谒他,就是被载光、输能。

——题记

在这片国土上活过一生,最想拜谒的圣迹是孔子、庄子、司马迁、苏东坡、鲁迅留下的,虽然他们已经不在人世,可置身于圣者回归天地、化为泥土的地方,会与其产生一些灵魂往来,此生也就算了却大愿,没有遗憾了。

前些天,到了渭南,和朋友们去了一次韩城,寻访了司马迁墓祠,在内心种下了深深的悲凉、苦涩和欣慰,对人世有了更深地理解。

韩城县东南遥远的龙门山下,有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中心矗立着高可入云、铁骨铮铮的太史公司马迁花岗岩雕像。站在像下,天地肃穆宁静,我抬头仰望了很久很久,天地英雄气,日月浩然魂,由不得人凝神泪目,一种巨大的气场让我定格,就想在这巨人脚下多站一会儿,多摄入一些大化人格的磁力。

开阔的中轴线两侧是两列巨石雕像。右边是历史巨人群雕,左边是历史事件场景群雕,是文史始祖司马迁煌煌巨著《史记》的纪传人物、事件浓缩写意呈现。

过了中轴线向左经过一座长长的巨石拱桥,桥栏的石柱顶上不是惯常可见的石头狮子,而是天下百姓种植、食用的各种瓜果蔬菜,是太初农作物稼穑的民间性展示,让人想起孟子所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桥跨越的小河古称陶渠,后来称作芝水,这桥就叫芝秀桥。流经韩城大地的主要河流有三条——黄河、澽水和芝水。芝山就是龙门山,因为汉武帝曾在此山采过灵芝而得名,芝水就是流淌在芝山脚下的一条河流。芝秀桥的石头硕大宽阔,太久的岁月让它们凸凹不平,民国时有人在石头之间凿卯灌入铁水,凝固为猴头榫拴,锁住了巨石彼此。

跨过芝秀桥,迎面一座古牌坊,匾书“汉太史司马祠”,款题“光绪十二年夏四月榖旦,钦加同知衔特授韩城县正堂加五级纪录十次王增琪重修”。

穿过古牌坊拾级而上,高台上是一座三开间的大门,额题“汉太史司马迁祠墓”,为启功所书。这座大门为唐代建筑,20世纪70年代从古城里的东寺迁移到这里,重题了匾额。

过了牌坊,是一条较为陡峭的石条路。说是石条,其实也是马槽大、门板大、床大的巨大石头,它们厚重、嶙峋,朝上的一面凹陷缺损得厉害,暴露出年轮般的纹理。记得杨朔在《雪浪花》里描写海岸边遍布孔窍的石头是海水咬的,那么,这里的巨石路也是被久远时光里的脚底、马蹄、车轮和世事啃咬的。

这条路叫“韩奕坡”,是古时韩城通往长安的大道。后来,在路边的山顶建起了司马迁墓祠,这条路就叫“司马古道”了。

司马古道的右侧有一条道路,路口一座牌坊,门楣书着“高山仰止”。源出《诗经·小雅·车辖》,司马迁曾在“孔子世家”中用来歌颂孔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后人在这里又用来歌颂司马迁,实在是恰如其分,因为这里就是通往龙门山司马迁祠墓的“朝神道”。

“朝神道”是清代韩城县令翟世琪发动百姓所筑。共五层九十九级台阶,九为数之极,以最高规格来对待司马迁。司马迁是百姓心中的神,所以,俗称其台阶之上的墓祠为“司马庙”。

“朝神道”第三台上建有一座山门,上书“史笔昭世”。第四台上是一座砖砌山门,阳刻对联:“圣人光道统,汉史竞经文”,额书“河山之阳”。《太史公自序》里即有“迁生龙门,耕牧于河山之阳”,这里寄托了人们对太史公叶落归根、灵魂安息的祈愿。

第五台地,是祠墓的院落。门额大书“太史祠”三字,古拙苍劲,浑厚沉雄。在门口的平台上环顾,正东方向,黄河滔滔,西北面,梁山奕奕,高门原遥遥相对,高门原有司马氏祖茔和繁衍至今的后裔。

跨进大门,祠院里古柏参天,石碑林立,献殿上悬着“文史祖宗”的牌匾,穿过献殿,寝宫里供奉着司马迁塑像。这尊塑像,司马迁身着红袍,长须飘拂,双目平视。身体微微北侧,怅然北望。

祠后为司马迁墓,筑于西晋年间,经金、元、清数次修葺,至今完好。墓系砖砌,呈圆形,墓壁周围嵌有砖雕八卦图案和花卉图案十六幅,墓顶古柏一株,树分五枝,枝干苍劲,盘若蛟龙。古时人们传说,有一种鬼叫魍,食人肝脑,当时人便在司马迁墓上植以松柏以驱逐魍鬼。

之所以把司马迁的墓祠筑于龙门山之巅,我想有如下几个原因:一是因为龙门山本来是他的家乡,他屈辱一生、烟波一世,灵魂归于老家,才会安息;二是借龙门山之名,暗喻他是人中龙凤、天上神仙;三是”朝神道”极为陡峭,侧面的悬崖又极为险恶,山下又有那么多补天的巨石,就寄寓了太多太多的暗示!

人所共知,司马迁一生,最大的耻辱是因李陵事件而被汉武帝处以宫刑,最大成就是著述了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

天汉二年夏天,武帝派自己宠妃李夫人的哥哥、贰师将军李广利领兵讨伐匈奴,另派李广的孙子、别将李陵随从李广利押运辎重。李陵带领步卒五千人出居延,孤军深入浚稽山,与单于遭遇。匈奴以八万骑兵围攻李陵。经过八昼夜的战斗,李陵斩杀了一万多匈奴,但由于他得不到主力部队的后援,结果弹尽粮绝,不幸被俘。

李陵兵败的消息传到长安后,武帝本希望他能战死,后来却听说他投降了匈奴,愤怒万分。汉武帝询问太史令司马迁的看法,司马迁一方面安慰武帝,一方面认为李陵平时孝顺母亲,对朋友讲信义,对人谦虚礼让,对士兵有恩信,常常奋不顾身地急国家之所急,有国士的风范。       汉武帝听司马迁的意思似乎是贰师将军李广利没有尽到他的责任。他的直言触怒了汉武帝,汉武帝认为他是在为李陵辩护,讽刺劳师远征、战败而归的李广利,于是下令将司马迁打入大牢。

数月后,李陵操练匈奴士兵的消息又传入宫中。(其实是另一名李姓人)。汉武帝怒不可遏,诛杀李陵三族,定司马迁“诬罔罪”,诬罔罪属于死罪。汉朝有令:交赎钱五十万可以免死,选择腐刑也可以免死。司马迁知道自己家拿不出五十万赎钱,而腐刑即宫刑,既要承受被阉割的肉体痛苦,还要承受心灵的侮辱。一想到这奇耻大辱,会辱没先祖,辱没自己,司马迁心如死灰。本想免受其辱,凛然而死,可是书写史书的夙愿未完成,觉得一死了之是多么懦弱和轻薄了自己!司马迁毅然选择忍辱苟活,他躺在蚕室里,被残忍地施以宫刑。

那年,他48岁,是一个文人最好的年华。

司马迁穿着囚衣,在牢狱中那盏昏暗的灯下,开始撰写《史记》,字字句句都浸透着他的血泪伤痛、爱恨情仇,又庄重大气不失历史的真相。        三年后,汉武帝大赦。司马迁出狱,被任为中书令,成了宦官,屈辱依然戴于其身。

公元前90年,司马迁终于完成《史记》,历经14年,从黄帝时期写到汉武帝年间,前后3000多年的历史,是中国的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它的背后却有一个忍辱负重的灵魂。

司马迁同《史记》一起永垂青史。

司马迁在施以宫刑之后,在一篇叫作《报任安书》的书信里说,他是“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他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他之所以坚韧地活下来,完全是他内心有一丛块垒,有一个支撑——“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他要治史著书、记录真相,向未来延伸真理。

司马迁在受腐刑之前生有两个儿子,分别叫司马临、司马观,“临”是深入天地尘世,“观”是看尽人间兴衰,司马临和司马观的后人怕被株连罹祸,分别改为冯姓和同姓、隐没于苍茫乡野。

司马迁以伟大的人格魅力和不朽的旷世业绩受到人们的敬仰。其实,最大的魅力是他人性人格所达到的高度,其次才是他的智慧和才华。

他为李陵辩护,并不是他和李陵有什么私情,也不是因为来自对李广之后的惯性崇拜,更不是因为自己善于逞能和追求另类而要一意孤行地独持偏见。

他是站在人性的高度表明态度的。王朝和皇帝的利益并不是高于一切,揣摩武帝的心理、顺着武帝的思维,去贿赂武帝的耳朵,让帝王听着顺耳从而邀宠得赏,都是犬儒和阴谋家的心念,为他所不齿。谁也不是为王朝卖命的机器和工具。最高的境界是把人格人性的需求和皇帝王朝的利益统一起来,而无论如何,一个人人格、人性需求是首选的。

所以,出于此,司马迁才那么“狷介”和“迂腐”,为他人的生死荣辱而逆鳞发语、披创损辱。

这就是司马迁,这就是他最有风骨和血性的地方。

这就是他贯穿于《史记》获得后世敬仰的最大秘密。把历史交给这样的人去写,才成就了“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深度和高度。

司马迁是幸运的,他从父亲司马谈那里继承了知识、智慧、经验和治史的原则、为人的秉性,能够让一脉风骨蜿蜒逶迤。其实,这也是司马迁的不幸,他带着那样的原则和秉性,又知道得那么多,敬仰得那么多,鄙视怨恨得那么多,这让他无法懦弱生存、圆滑处世、奸诈为人。所以,他活着,终究会因李陵、张陵、王陵或者什么陵而让自己的言论梗了皇帝的耳朵,落得杀身、辱祖之祸。因此,谁能断定他继承父志是福耶?祸耶?

自古名门之后,大多寂寂无闻,由此可以大致想到原因!

在司马迁寝殿,司马迁是双目入鬓、须髯飘飘的,既儒雅又有大丈夫气概。想想司马迁《史记》写成后他已经六十二三岁了,当时距离被上宫刑已经十四年多了,早已是没胡须、没喉结的老孺人形象,可此塑像采用的是他夫人柳倩娘从前所画的画稿,把他塑造成了伟丈夫的样子,这之中的悲情足以让人恸哭百年。

其实,最让人感动和心底悲凉的是,他面朝东的塑像是稍稍向北侧转的,他在北望匈奴之地。他不是心系匈奴,而是心系李陵。他设身处地地悲悯和理解李陵,真愿意他的辩解不要成为千古的把柄和口实!李陵应在数年、数十年、数百年、数千年后回到汉地,带回不屈不挠的血性或九死沙场而被异处的头颅,一雪前耻,扳倒西汉这一疼痛万代的公案!

平心而论,至人近常,司马迁也有凡人的一面,他纂修史书,将悲愤得以宣泄和寄托,可是,他依然希望奇迹出现,李陵归汉,给他一个天大的慰藉和交代,好让他能永远瞑目,消去万古之耻!

他在龙门山顶自己的寝宫,借塑像北望,十年、三十年、三百年,甚至将来的三千年、三万年……还在盼着李陵归来!

从韩城回到岭南,我忘不掉司马迁那北望的眼神,我痛苦得有些恍惚,有些不知自己是处在哪朝哪代;我翻开《史记》,翻开《报任安书》和《悲士不遇赋》,满页文字里都是那种表情,那种眼神!

人说,拜谒黄帝陵,是触摸中国文化之根,拜谒司马迁墓祠,是探寻中国文人之魂。我要说,仰望太史公的眼神,是在提升人格境界的高度、拓展人格域界的宽度!

罗曼罗兰说,巴尔扎克是思想的帝王,他的思想灌溉着人类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他思想的长度将超过时间的长度!而司马迁更是如此,他以忍辱负重的痛苦苟且启示人们,如何砌起人格尊严的大厦。

2023.10.3

(文/黄文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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