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美人绡》
阿娘是天下织技最精湛的织女。
贵妃听说后,派人请阿娘织布。
「世上最好的布料,是人皮织成的美人绡。
「请夫人为贵妃娘娘织美人绡。」
内侍扔下一张人皮,笑得森然。
可阿娘织完后才知道,那是阿姐的皮。
阿娘疯了,又哭又笑,死前把自己的皮活生生剥了下来。
七年后,我织艺大成,进宫献布。
贵妃问我所献何布。
我微微一笑。
「美人绡。」
只不过,献布是假,索命是真。
1
时隔七年,贵妃终于有了新的美人绡。
美人绡莹润如玉,隐隐光华流转,衬得贵妃婀娜多姿。
「这件美人绡,倒是比七年前那件要更好些。」
那是自然。
这是我淬着杀母杀姐的恨意,含泪织出来的美人绡。
而那件黯淡无光的旧美人绡,被贵妃随意扔出了宫门。
我偷偷捡起,抱在怀中,泪流满面。
「阿姐,七年了,我好想你。」
阿姐曾是贵妃宫中织女,贵妃的女儿迎阳公主说阿姐漂亮,想剥下她的皮做衣裳。
贵妃极宠溺公主,命身边内侍杨公公活生生剥了她的皮。
「美人绡,就得美人的皮来做呀。」
贵妃笑得妖娆,命杨公公将阿姐的皮送到阿娘手上,要阿娘替她织绡。
阿娘为了保全阿姐和我,只得听令。
可织完后,杨公公笑着告诉她,那是阿姐的皮。
阿娘疯了。
她时常抬头看着天,喊着阿姐的乳名
只有教我绣艺的时候,她是清醒的。
「阿妙,你要替阿月报仇。」
我一遍遍哭着答应阿娘。
七年后,我绣艺大成。
那一天,阿娘的疯病似乎突然好了,她做了我最爱吃的甜米糕,给我唱着童谣,要我好好照顾好自己。
她笑着教我最后一种布料的织造方法。
美人绡。
第二天醒来,阿娘死了。
她把自己的皮剥了下来,整整齐齐放在一旁。
我明白阿娘的意思。
我也知道阿娘其实没疯,她只是原谅不了自己。
我拿着用阿娘皮织成的美人绡,进宫献给了贵妃。
贵妃很高兴,她是二嫁之身入宫,今年已经三十有四,早已年华老去。
可有了美人绡,她这朵残花,至少不会败得那么快。
我成了贵妃宫中的织女,和阿姐当年一样。
只是我不会重蹈覆辙。
我要替阿姐和阿娘报仇。
2
「小丫头,真俊俏。」
我抬头,竟是老熟人。
杨公公。
他为贵妃做下许多腌臜事,当年我阿姐的皮,就是他亲手剥下。
如今他年过六旬,贵妃恩准他荣养在乾宁宫,风光无限。
我自然不会忘记他。
这七年,我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
「咱家真稀罕你,不如求了贵妃娘娘去,讨你做对食。」
杨公公一咧嘴,露出熏黄的牙花子,脸抖成一朵菊花。
我强忍恶心,故作娇羞。
「这是妙儿的福分,只是妙儿还未曾为贵妃娘娘效力,怎好去求恩典?
「过两日是赏花宴,妙儿想织出百香锦为娘娘裁衣,才配得上娘娘和公公的厚爱。」
杨公公摩挲着我的手,笑得垂涎三尺。
我去了贵妃花圃采了朱颜花的花粉,织好百香锦,又做了一身衣裳孝敬给杨公公。
杨公公甚是欣喜。
可他不知,他的死期到了。
3
百花宴,贵妃披着美人绡,牵着女儿迎阳公主的手,风姿绰约如仙子。
公主年芳十三,被贵妃娇宠得不谙世事,脾气更是骄纵,动辄打骂凌虐下人。
阿姐没少受过她的折磨,经常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人人都说贵妃是难得的慈母,娇宠了公主十三年。
可只有我知道,贵妃疼爱公主,但她更爱权势。
公主只是她固宠的工具。
不然又怎会将公主养废,将她宠得不知天高地厚,毫无生存能力?
我阿娘才是世上最好的阿娘。
阿娘疼我,但她更明白女子生于世,要有生存的根本。
所以她才会教我和阿姐织艺,教我们明理。
果不其然,宴会刚开始,公主觉得无聊,哭着喊着要回宫。
杨公公自告奋勇要表演公主最喜欢的戏法,哄公主留下。
他在花圃中采了朱颜花,叼在嘴里,挤眉弄眼,逗得公主哈哈大笑。
而我躲在一旁假装侍弄花草,暗暗算着时辰。
他们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如我所料,朱颜花入口没多久,杨公公就满头大汗,黢黑的脸涨成紫色。
「公主,奴才腹中不适,等奴才方便完了再来为公主表演可好?」
公主正在兴头,哪肯放他走。
「你是本宫和母妃的奴才,哪来这么多废话!继续,本宫要看哪吒闹海!」
见杨公公毫无动作,公主高高扬起马鞭,一鞭又一鞭击打着杨公公的腰臀。
「老贱人!敢忤逆本宫!我要杀了你!」
杨公公再也忍受不了这等刺激,扑哧一声,一阵恶臭袭来,排泄物冲破衣衫,喷涌而出。
公主离他极近,自然难以幸免。
腌臜物喷到了公主身上,弄脏了她的衣裙。
公主尖叫一声,号啕大哭。
而杨公公虚脱昏死了过去。
我看准时机,连忙赶到公主身旁,抓起花泥就往公主身上涂抹。
「公主若想保全名声,就莫要反抗!」
我用眼神摄住了乱动的公主。
很快,众人闻声赶来。
公主看到贵妃,委屈巴巴贴了上去。
可贵妃见公主满身腌臜,厌恶地掩起口鼻,一把将她推开。
公主愣了一愣,眼中浮现不可思议。
皇帝沉着脸,问发生了什么。
「公主贪玩,去花圃摘花时不小心跌了一身泥。」
我镇定开口。
其中一位命妇不解:「什么气味这般难闻,还有那杨公公……」
「昨夜落了雨,朱颜花粉沾染雨水便会生出异味。
「至于杨公公,自然是护主不力,被护卫当场处死。」
我打断了命妇的疑问,看向公主,公主连连点头。
命妇不是傻子,我未必能糊弄了她们。
可事实的真相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和贵妃想要什么答案。
果然,贵妃明白发生了什么,点点头,眼中寒芒闪烁。
「贱奴害得本宫颜面尽失,杀得好。」
一句话,定了杨公公的生死。
哪怕杨公公只是昏死了过去。
可贵妃要他死,他哪有活的道理。
我漠然盯着杨公公的脸。
这是他的报应。
4
回宫后,贵妃夸我伶俐,问我想要什么奖赏。
我摇头。
「奴婢本就是娘娘和公主的狗,主子高兴,奴婢这条狗才有用。」
贵妃很高兴,让我做了乾宁宫掌事,许我贴身伺候她与公主。
「本宫赏罚分明,那个贱奴赏你处置了。」
我含笑谢恩。
杨公公被割去舌头,捆在乾宁宫的仓房里,浑身腌臜,落魄的连街边的乞丐都不如,哪还有当日威风模样。
这里正是当年阿姐被剥皮的地方。
如今,轮到他了。
「杨公公,百花锦做的衣衫穿着可还舒心?」
朱颜花的花粉有毒,而老年人身体虚弱,长期接触则会中毒,只是毒性不显。
而朱颜花的汁液,正是激发花粉毒性的引子。
我早就探知杨公公时常衔花扮丑取悦公主,因而定下这条计策。
杨公公面露绝望,啊啊大叫。
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和发臭的涎水混在一起。
「死人,就该安静一点。」
我把沾有腌臜的布条塞进他嘴里。
「公公可还记得七年前的周月?」
杨公公面露迷茫。
呵,果然不记得了。
我们一家的血海深仇,他竟忘得一干二净。
我擦着刀,喃喃自语。
「没关系,很快你就会想起来的。」
我把他的皮细细剥了下来,一如他当年剥我阿姐一样。
只是我的技艺比他强多了。
皮剥下来,人还活着。
我当着他的面,哼着阿娘教的歌谣,将他的皮制成犬衣,穿在了公主养的藏獒身上。
「啧,老贱奴,你的皮只配披在狗身上。」
杨公公急火攻心,死了。
我手刃了第一个仇人。
可复仇才刚刚开始。
5
贵妃独得圣宠没几日,皇帝就腻了。
贵妃芳华已过,再加上性情暴戾,哪比得上年轻的美人儿温柔小意。
年轻时,贵妃脾气差,皇帝会夸她是带刺的玫瑰。
可如今,她这朵花败了,皇帝早没了呵护的心思。
雪上加霜的是,邻国唐国送来了和亲公主。
和亲公主十四岁的年纪,如同朝阳一样璀璨耀眼。
皇帝惊为天人,当场封为容妃。
而容妃见了贵妃,故意将她认成了皇帝的养母景太妃,直呼拜见太妃娘娘。
贵妃气得扭曲了面庞,可皇帝只是哈哈一笑:「妮子年幼不懂事,贵妃也要与她计较么?」
她虽有美人绡,可到底年华老去,哪里比得上青春靓丽的容妃?
公主安慰她,却被她掐得青一块紫一块。
「你若是个皇子,那耶律氏怎敢折辱我?
「说到底,还是你没用罢了!」
公主难以相信,疼爱她的母妃居然因为宠爱对她如此暴虐。
从前贵妃肆无忌惮宠爱公主,是因为她在宫中日子过得舒心,公主便是她锦上添花的砝码。
可如今,形式变了。
我离间贵妃母女的机会也来了。
贵妃变得焦躁不安。
她为了固宠,在公主的饭食里下了热药,盼皇帝前来探望。
可容妃不依。
皇帝不仅没来,还斥责了贵妃不安分。
贵妃一怒之下将乾宁宫砸了个稀巴烂。
公主高热,几乎去了半条命。
贵妃不闻不问,一心涂抹着妆容,要争容妃的宠。
时机到了。
我眼含热泪在一旁假意祷告,甚至愿以性命换公主安宁。
「阿妙,原来只有你对我好。」
公主脸色苍白,颇为感动看着我。
我擦干眼泪,趁机煽风点火。
「公主别怪娘娘,都怪容妃那个贱人夺走了圣宠,娘娘才会如此动怒。
「若是耶律氏消失,贵妃娘娘肯定还会像以前那样疼爱公主的!」
公主若有所思,神色阴暗,不知在想什么。
仇恨的种子已然埋下。
它会顺着我预先设定好的因果,茁壮成长。
6
容妃独宠三月,很快有了身孕。
恰逢天有异象,钦天监称,此胎必为贵子。
膝下无子的皇帝大为欣喜。
贵妃愤恨不已,对公主更是冷言冷语。
「同样是陛下的孩子,偏偏你是早产生的不祥之女,人家是贵子!」
贵妃在宫外与皇帝相识,那时她已为人妇。
皇帝被她的美色吸引,杀了她的丈夫,迎她入宫。
八个月后,贵妃早产生下了公主,但气血两亏,很难再有身孕。
贵妃狠狠掐着公主的脸蛋,面色狰狞。
「母妃!女儿会替你复宠的,您别不要女儿!」
公主号啕大哭。
贵妃脸色扭曲如地狱恶鬼,双眼如同铜铃。
我冷眼看着,心中百感交集。
贵妃出身微贱,才不择手段往上爬。
她希望有个皇子,可因为生公主亏了身子,再难有孕。
而如今,公主年华正好,她却芳华已逝。
她把公主当作固宠的手段,她爱公主,又恨公主。
公主被她扭曲复杂的爱狠狠扼住,所以也变得同样扭曲偏激。
而这份扭曲,终将为我所用,成为夺走她们生命的利刃。
公主这几日出奇地安静,闷头不知想什么。
我特意去厨房拿了些羊肉,给公主炖了补身子。
公主厌恶摇头。
「这种腌臜物,只有你们这群贱奴才会吃。」
我淡淡一笑:「羊肉味膻,我陈国极少食用,可唐国人却爱吃得不得了,公主没闻到,容妃身上也有股子羊膻味吗?」
我恍若无心提起。
她盯着那盆羊肉,若有所思。
公主没有吃羊肉,却天天以贵妃的名义向御膳房讨要羊肉。
我知道她要做什么。
并且,她很快就要动手了。
半个月后,容妃小产了。
公主养的獒犬在御花园冲撞了容妃,导致她当场小产。
太医赶到时,容妃失血过多,已无力回天。
公主满手鲜血,痴痴看着匆匆赶来的贵妃,一笑,眼泪先流了出来。
「母妃,嫣儿做得好吗?
「您能不能不要再怪嫣儿没用了?」
贵妃铁青着脸狠狠给了公主一巴掌。
「蠢货!本宫怎会生出你这么蠢笨的女儿!
「你众目睽睽之下害死了容妃,你以为本宫能脱得了干系?」
皇帝知道后龙颜大怒,下令封锁了消息。
「陛下,都是嫣儿年幼不懂事,臣妾真的不知情啊!求您饶了臣妾吧!」
公主呆了,看向贵妃的眼神充满不可思议。
「母妃,您最终还是不要我了。」
容妃死时,现场只有我与公主,公主缄默不语,皇帝暗地宣我觐见。
我跪地痛哭流涕:「冲撞容妃娘娘的獒犬平日只食羊肉,而害死容妃前,那犬被饿了三天三夜,一经放出,便直奔娘娘而去。
「娘娘是被獒犬当作猎物,生生咬断喉管而死的!」
皇帝紧紧捏住茶盏,眉宇间风雨欲来。
「难道真是嫣儿故意害死的容妃?」
我将头重重磕在地上,血晕染地砖。
「陛下,公主只有十三岁,且心性单纯,如何想得出这等毒计?
「贵妃这几个月日日以体寒进补为由去御膳房取羊肉,难道陛下真的不起疑吗?
「贵妃娘娘是奴婢的主子,这等叛主之事本不应做,只是奴婢实在不忍心公主成了娘娘的替罪羊啊!」
字字句句,声泪俱下。
皇帝挣扎了许久,挥一挥手,命我退下。
「好好照顾公主。」
我退出养心殿。
长吁了一口气。
我阿娘和阿姐被贵妃母女害死,我不会放过她们。
只不过,死太便宜她们了。
我要离间她们,让她们骨肉之间互相残杀。
我要的是,攻心。
7
皇帝封锁了消息,称容妃死因是水土不服,将容妃追封为皇后,风光大葬。
唐国势大,唐国公主不明不白死在陈国,必起战乱。
贵妃不会受到太重的惩罚,不然被人瞧见端倪,会揣测容妃的真正死因。
贵妃免于降位之罚,可她还是彻底失宠了。
她又气又愁,日日在乾宁宫毒打公主。
贵妃的脾气越来越刁钻偏激。
「你不是皇子也就罢了,还做出这等事,害本宫失宠!
「明日你便去给你父皇送点心,讨不了他的欢心,你别想用膳!」
公主被打得奄奄一息,倔强含泪。
「母妃,难道圣宠就真的这么重要?比女儿还要重要?」
贵妃气得又打了好几鞭。
「公主,奴婢是真心疼您,等您嫁个好郎君,便再也不用忍气吞声了!」
我哭着安慰公主,暗地煽风点火。
公主恨极了贵妃,于是拿我撒气。
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打着我,留下青一道紫一道的疤痕。
公主打完还不解气,又将盐水洒在我背上,新伤旧伤叠在一起,分外可怖。
侍候公主这些日子,我早已麻木了。
比起失去阿姐和阿娘的痛,这点伤痛算得了什么。
公主在我的劝导下,乖乖答应去讨皇帝的喜欢。
我把提前制好的衣裙给公主。
素白色衣裙,绣着点点我老家琴州特有的慕颜花。
我给公主点了妆容,也是琴州流行的式样。
皇帝还是王爷时,封地便在琴州。
在那里还曾有过一段风流韵事,只是年久失传,已无人知晓,只是依稀与一个女子有关。
公主看着镜中的自己,是不同于宫中的江南风韵。
姿容比起贵妃不遑多让,更多了几分青春靓丽。
她很满意。
可她不知,她的命运很快就要变动了。
公主去了养心殿,傍晚回来,带回无数赏赐。
「父皇很喜欢我这身衣裳,痴痴看了我许久呢。」
贵妃欣喜不已,破天荒要陪公主一起睡,并赏我守夜。
其实不过是换个法子折磨我罢了。
我顶着蜡烛,滚烫蜡油顺着我的发流到我脸上,留下一道道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