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娃咋回事啊,真要去干这晦气活?”母亲站在灶台旁,手里拿着还没削完皮的土豆,声音抖得厉害,眼里的泪水怎么都止不住。
我低着头,没吭声,锅里烧开的水咕嘟咕嘟响着,屋里却静得让人喘不上气。父亲抽着旱烟,脸阴得像冬天的黄河冰面。他从灶边站起来,狠狠地拍了下桌子:“三旺啊,你自己说,这活儿你真要干?咱家祖宗八代,啥时候跟死人打过交道?你让我们老两口以后咋出去见人?”
我心里一阵发酸,嘴张了张,却什么都没说出来。这个家,我从小到大是最不让人操心的那个,可这一次,我让他们失望透了。
1984年,我从部队退役,转业回了老家南河县。十四年的军旅生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离开部队那天,看着熟悉的营房,心里五味杂陈。指导员拍着我的肩膀说:“三旺啊,回去了,好好干,别丢了我们南河连的脸。”
回到家乡,日子过得并不轻松。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里,有羡慕,也有些幸灾乐祸。大家都知道,当兵光鲜,可回来后要是没个好安排,照样得拎锄头种地。那会儿,我心里也有点犯嘀咕,不知道组织会把我安置在哪。
谁能想到,通知下来的那一天,我的命运彻底拐了个弯。
“南河县殡仪馆。”这几个字像一块大石头一样,砸在我心上。
说实话,那一刻,我脑袋是懵的。殡仪馆?这是人去的地方吗?我一个在部队摸爬滚打的志愿兵,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活儿?可再一想,组织安排的,我还能不去?况且这是事业编,吃的是铁饭碗。可回头一看父母和媳妇那脸,我心里又是一阵打鼓。
第一天上班,我穿着崭新的工作服,站在殡仪馆门口,愣是没迈进去。馆门口冷冷清清的,门口的两棵老槐树影子斜斜地盖在地上,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响,像有人在耳边低语似的。我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迈了进去。
馆里的老丁是我的师傅,五十岁出头,瘦瘦高高,脸上总挂着一副笑容。他一边带我熟悉工作,一边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黄啊,干咱这行,心要大,胆子也得大。别想太多,干久了就习惯了。”
说是这么说,可那味儿,那气氛,还是让我浑身不自在。第一天跟着抬了两具遗体,回到家就躺在炕上半天没动。媳妇见了,忙不迭地把我工作服拎到外面晾着,嘴里嘟囔着:“晦气,真晦气。”
家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母亲逢人就叹气,连门都不怎么出了。父亲也闷声不响,见到我连烟都懒得点了。最让我心寒的是媳妇,晚上睡觉都不让我靠近,炕中间隔着个枕头,我伸手碰了一下,她直接把枕头又推回去:“三旺,凑合睡吧。”
可最难的,还不是家里这些冷脸。
一次出差去隔壁县接遗体,回来路上,司机老刘突然打趣我:“小黄,这活儿,你家里人不嫌弃你啊?”一句话戳得我心里像被刀子剜了一下。我干笑了两声,转头看向窗外,风刮得树叶乱飞,路边的田地一片荒凉。
这些话,我没跟家里提过。可心里的委屈,是越积越多。
。
那是十一月初的一天,我刚下班回家,门口蹲着三四个村里人,老远看到我就站起来了。领头的王叔提着两瓶酒,满脸堆笑:“三旺啊,听说你在殡仪馆上班,咱家亲戚刚走,你看,能不能帮个忙?”
我愣了一下,心想:我不过是个普通职工,哪有什么权力安排火化呢?可再一看王叔那恳切的眼神,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只好含糊地答应:“行,我帮你问问。”
没想到,这事一传十,十传百,找我的人越来越多。有托我安排火化时辰的,有求我联系灵车的,还有让我帮忙选骨灰盒的。我这才发现,殡仪馆在咱们这儿,真是个关键的地方。
渐渐地,家里的气氛也变了。
母亲见到邻居,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骄傲:“我家三娃啊,在县里上班,事业编制,铁饭碗!”父亲也不再冷着脸了,偶尔还会拍拍我的肩膀:“三旺啊,好好干,咱家就靠你了。”
最让我感动的是媳妇。有天晚上,我加班回来,躺在炕上不想动。她端了一碗热乎乎的鸡汤递过来,轻声说:“三旺,喝点儿吧,别累着了。”
我接过碗,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可人怕出名猪怕壮,事儿也越来越多。
那年冬天,村里有个叫刘志的小伙子,半夜跑到我家,跪在我面前,哭得稀里哗啦:“三哥,我爹没了,可家里穷得连火化的钱都凑不齐,你帮帮我们吧!”
我听完心里五味杂陈,想了想,第二天偷偷掏了自己一个月的工资,替他家垫了费用。后来,这事儿被馆里知道了,领导找我谈话,说我违规操作,警告了一次。我低着头挨了批评,心里却一点儿不后悔。
那几年,殡仪馆的日子虽然苦,可我渐渐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帮人解决问题,虽然累,却也让我觉得踏实。转眼到了1990年,我被提拔成办公室主任,负责整个馆的后勤事务。那年春节,父母第一次在村里摆了酒席,宴请了亲戚朋友。父亲喝高了,拍着桌子大喊:“我家三娃有出息了!”
可生活从来不会一帆风顺。
1994年春天,我接到部队老战友张建国的电话。他的弟弟张建强出了车祸,伤得不轻,可肇事方赖着不赔钱。张建国急得团团转:“三旺啊,当年咱们是一个锅里搅勺的兄弟,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你。”
听了这话,我一阵心酸。张建国当年对我的照顾,我一直记在心里。于是,我白天上班,晚上跑医院,帮着联系医生,垫付医药费。后来,我甚至托关系帮张建国家打了官司,终于把赔偿款争取了下来。
这事儿过去后,我的身体却垮了。那年冬天,我查出了胃病,医生劝我住院。我坐在医院长椅上,望着窗外的雪发呆。媳妇端着药走过来,轻轻握住我的手:“三旺,这些年你太辛苦了,咱一家人都知道你的好。以后啊,别太拼了。”
听了她的话,我眼眶一热,赶紧扭过头。
2010年,我正式退休,结束了这二十多年的殡仪馆工作。回头看这一辈子,我觉得自己没什么遗憾。人活一世,不管生死,总得干点儿有意义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