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唯行 圖/網絡

吾近日觀手機影像，見八十五歲童中燾先生由人攙扶指點山水畫，拐杖顫若秋千，心下慼然。畫者平生最重腕底功夫，猶如農人珍視耕牛氣力，而今童公手不能穩，恰似寶劍入匣，徒留鋒芒記憶。憶其壯年筆墨承李可染先生衣缽，又自出機杼，寫山巒有金石鏗鏘之韻，皴擦含松濤幽咽之聲，今若得白石老人矍鑠之軀，賓虹先生康健之態，當可再攀丹青險峰。奈何造化弄人，終究困於皮囊桎梏，教人扼腕。

此情此景，忽念及家中九二老父。晨間保姆來電，言老人拒不進食，惟執拗追問燕麥分量，瑣碎較真如稚童。念其半生雷厲風行，昔年持家如治軍，而今臥榻輾轉，竟為五穀細末反覆計較，真真應了"老小老小"俗諺。憶其數載間四次摔跌，初時髖臼受損，再則貨車傷腿，三度獨行銀行台階失足，今次雖未折損，舊疾復發終究難動。每見其蜷臥床榻低吟，恍若見參天古木漸次傾頹。

三兄弟輪番照料，始知暮年光景竟似漏夜更鼓，一聲急似一聲。商議再三延請住家看護，雙親初時百般推拒，前番保姆便被厲聲逐出。此番覓得五旬婦人，試用數日倒也得當，然老父神思時而混沌，爭辯較真不休，時而清明如常，絮叨舊事歷歷。只得囑家人效法觀棋不語，任其自言自語，待其聲漸低如燭火搖曳，方得片刻安寧。

夜闌人靜時，常憶父親壯年風采。彼時天災人禍，課餘時間，寒冬臘月開墾河灘荒地為求溫飽；酷暑三伏頂日荷鋤，脊背曬脫三層皮猶笑稱"老天贈新衫"。而今鏡中老者鬢髮蕭疏，眉宇間英氣化作溝壑，始信歲月最是無情鐵面判官。

世人常惑生命真諦，或求功名顯達，或逐利祿榮華。然觀童公顫筆難成山河，見老父執拗困守病榻，方悟康健方為渡世舟楫。山間野菊不慕牡丹富貴，惟求沐風飲露自在開落；江上漁舟不羨畫舫雕樑，但得櫓聲欸乃煙波往來。生命價值不在年輪多寡，恰似春日桃李，盛放時絢爛奪目足矣，何必計較秋後枝頭尚餘幾瓣殘紅？

暮色漸濃時，見父親扶窗凝望庭前老槐。去歲風雨斷其巨椏，今春竟自斷處萌發新枝，嫩葉油綠勝舊時。忽覺人間萬事，原不必強求完滿。童公墨跡長留天地，父親笑貌永駐兒心，縱使肉身困頓，精神氣韻自存世間，恰似那斷椏新枝，別有生機在無聲處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