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土坯房还是老样子,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泥土气息。父亲躺在吱呀作响的木床上,精神头似乎好了些。乡亲们络绎不绝地来探望,嘘寒问暖。堂叔拉着我到一旁,塞给我一盒皱巴巴的烟,低声说:“小马,你爸这情况怕是不行了,后事要早做准备。” 我点点头,心头沉重。堂叔吸了口烟,又说:“你知道你爸为什么一直不肯换这张老床吗?这是你妈生前睡过的,他呀,这些年一直守着这张床,就像守着你妈一样。”
我愣住了,记忆的闸门一下子被打开。我的生父,一个出身不好的“富农子弟”,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不堪批斗的压力,抛下怀孕的母亲,远走他乡。母亲独自一人,在那个缺衣少粮的年代含辛茹苦地将我拉扯到四岁。我依稀记得,母亲常常牵着我的小手,站在村口,望着远方,期盼着那个负心汉的归来,但最终等来的只有无尽的失望。
“玮子他爹走了这么久,连个信儿都没有,这日子可怎么过啊……”邻居王婶叹着气,拍着母亲的肩膀。生活的重担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最终在我四岁那年,经媒人介绍,改嫁给了我的继父——一个比她大六岁,老实巴交的庄稼汉。
“你要答应我,一定要把玮子当亲生的,”母亲拉着继父的手,语气坚定。继父郑重地举起右手:“我指天发誓,一定待他如亲生!” 这个承诺,他用自己的一生去践行。
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离家有十里山路。冬天天亮得晚,为了不耽误我上学,继父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饭,然后背着我走过那崎岖的山路。凛冽的寒风中,我趴在他温暖的背上,听着他粗重的喘息声。“爹,你累不累?”我问。“不累,爹力气大着呢!”他总是这样回答,但我知道他很累。五年啊,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从未缺席过一次。
为了照顾我的感受,他们没有再生育。母亲有时会愧疚地提起这件事,继父总是笑着说:“玮子这孩子懂事,我们有他就够了。”他用行动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父爱,胜过任何言语。
我九岁那年,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突然出现在我们家门口。母亲见到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泪如雨下:“你到底是人是鬼?这些年,你知道我们娘俩是怎么过来的吗?” 原来,他就是我的生父。这些年,他在部队里提了干,还上了军校,如今已是前途无量。为了仕途,他选择了隐瞒过去,与家人断绝了一切联系。“孩子,我可以抱抱你吗?”生父颤抖着声音,伸出手想抱我。“他今年七岁,姓马,和你没关系。” 母亲一把将我拉到身后,斩钉截铁地说。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故意说错了我的年龄,就是不想和生父再有任何瓜葛。临走前,生父把身上所有的钱和粮票都留给了继父,低声说:“请你善待他们母子。” 继父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从那以后,他对我们母子的照顾更加无微不至。
高考那年,我名落孙山。看着继父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爹,我不想复读了,在家帮你干活吧。” 继父却把我推开:“你还年轻,干重活容易伤身子骨。”
二十岁那年,生父已经转业到县武装部。他来村里征兵,一眼就认出了我。“太像了,太像了!”他激动地说。在我的记忆里,他是如此的陌生。在我的心里,那个背着我走过无数个清晨的男人,那个用粗糙的大手抚摸我头颅的男人,才是我的父亲。在生父的安排下,我参了军,部队的历练将我从一个懵懂的农村青年,塑造成了一名合格的军人。退伍后,我通过招干考试进入体制内工作。生活渐渐好转,我在县城买了房,把父母接了过来,想让他们安享晚年。
可是好景不长,母亲突发疾病去世了。母亲的离去,对继父的打击很大。他们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从未分开过。短短几天,继父就苍老了许多。“我要回老家,”他执意要走,“我要把你母亲的遗像带回去。”
从此,继父一个人在老家生活。起初,我经常回去看他,后来工作越来越忙,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每次回去,看到他孤零零地坐在墙角,我的心里就隐隐作痛,但总是以工作忙为借口,匆匆离开。直到堂叔打来电话说他病重,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的疏忽。
“这张床,睡了几十年了……”他躺在熟悉的旧床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真舒服啊。” 这是他最后的笑容。
整理遗物时,我在枕头下发现了一个用旧布包着的包裹,里面是一些泛黄的照片,都是我从小到大的照片:上学时的,当兵时的,结婚时的……原来,他把我的每一个重要时刻都珍藏着。照片最下面是一张我小时候的照片,背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虽然不是亲生,但我爱他胜过生命。”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堂叔说:“你父亲这些年从未向任何人提起你不是他亲生的,在他心里,你就是他的亲骨肉。” 是啊,他给予我的,远比血缘更厚重。
人生漫漫,我们会遇到很多人,但真正愿意为我们倾尽所有的人却很少。我的继父,他用一生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父爱,教会我:爱,无关血缘,而在于心与心的相连。这份深沉的爱,值得我用一生去铭记和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