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年(1921年)八月,吉林省滨江道,滨江县。
奔腾流淌的松花江水,滋润着两岸的大片肥沃黑土地,攥一把都能出油。田连阡陌,大豆高粱一眼望不到头。
老地主“陈大扫帚”叼着烟袋锅子,黑布短褂敞开怀,一边用手搓着胸口的灰,一边直勾勾瞅着眼前一块地:那高粱穗子又红又大,沉甸甸的压得高粱杆直弯腰。只有这等好地才能长出如此喜人的庄稼,但也有一个缺点:不是自家的……
那界碑上写得清楚:“天字乙捌,劉”。
“陈大扫帚”大名陈有仁,身高不足五尺,粗短的脖子上顶着一颗肉乎乎的大脑袋,长相粗陋可笑。家住屯东头,有三百多垧地,这跟前儿都是他家的地,只有眼前五亩好地是老刘家的。
外号“陈大扫帚”可不是白叫的,言即啥都往自家划拉,对于这五亩地自然不肯放过,多次提出要买。
但老刘家当家的刘大奎坚决不卖。
就在陈大扫帚搁地头转么么的时候,大道上赶来一头小毛驴,上面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长得是真带劲,唇红齿白,琼鼻凤目,肌肤雪白。
这姑娘是刘大奎的小姨子,也是陈大扫帚的小儿子朝思暮想之人。
而赶毛驴的年轻人却是刘家粉房的小伙计,两人有说有笑的。
陈大扫帚看着走进屯子里的两人,把烟袋锅子在鞋帮上磕了磕,背着手往家走,心里已经琢磨出了好几个道道,全是血与火、肉与泪、悲与劫……
01
在各个平台上经常有关于“地主是好还是坏”的讨论,实际争论这个完全没有必要,也不会有结果,因为地主也是人——确切说是一个人群。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shai,三声),哪个人群都是有好人也有坏人。地主也一样,有修桥补路的,也有吃人不吐骨头的。
只能说普通人里的坏人,最多不过是出门碰瓷车辆、居家恶心邻里;而地主因为能够调动起来的资源更多、势力更大,真要是没有底线的使坏。相比较而言:白毛女演的也只能说过于保守,至于周扒皮那都是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要不怎么说地主很多时候是与暴发户划等号呢,尤其是旧时的大关东,得益于清政府放开东北封禁,大量关里人口闯关东,在那个蛮荒时代有无边无际的好地在等待开发,想成为地主真的不难。
甚至有一些在关里原本是游手好闲的街溜子,闯关东之后给租子柜仨瓜俩枣的,摇身一变就是地主。
德不配位,穷人乍富,确实是有一些出格的,所以富得快、穷得更快,一代创业、二代守业,三代、四代就开始败活了。松花江畔的老刘家就是如此,祖辈是艰辛创业,见天破衣拉撒的,腰里扎一根草绳子、背着粪筐,省吃俭用,置下三四百垧地。
结果四代之后,到了刘大奎这辈儿,他爹把自己抽死了,家业也败得差不多了。但“瘦死骆驼比马大”,就这么折腾最后还有三间砖瓦房、五亩好地,镇里还有一处铺面。
刘大奎人品好,平时在家种地,农闲就挑着货郎担子走村串乡。
娶了一房好媳妇,名叫白梅,不但漂亮还能干,尤其是带来一套瓢——她爹是有名的粉匠,可惜得了齁巴病,还没等到姑娘成年就过世了。
两口子用自家铺面开起了粉房。
至于那五亩好地,虽现在已不指着打粮过日子,但也说啥不能卖,因为有祖坟埋在这。
而粉房买卖相当不赖,得益于白梅带过来的芡矾调配秘方,漏的粉条子肉头,买回家孬(nāo)猪肉绝对入味儿,能把神仙香个跟头。
刘大奎自己当粉房的大柜,然后还雇了三个粉匠、两个伙计,再加上一个烧火的小打。
02
入秋以来,各家各户都在忙着起土豆子,倒出地还能种一茬白菜,所以粉房开始忙了,于是白梅把妹子白月召唤来帮忙,负责端茶倒水、洗洗涮涮。
白月这丫头生得可真俊俏出奇,而且身量高挑,体态窈窕,在粉房里干活时挽起袖子,露出的半截胳膊欺霜赛雪,令人感叹造物主的偏心。
性格也好:“小哥,劈柴你倒是使劲呀,这懒样可不给你倒凉茶喝。”
“大叔,给你烟笸箩……”
这乖巧别致的姑娘谁能不稀罕?
在热气腾腾的粉房里面,叫瓢、上瓢、拔锅、捣粉——一时间都充满了干劲,即使扣盆(漏粉失败,无法成形)了也不再丧丧着脸子。
陈大扫帚的小儿子名叫陈正光,外号“陈小秃”,相中了白月。
曾托媒提亲,但被刘大奎两口子回绝——那小子长得还不抵他爹呢,疤癞头、罗圈腿,小细脖顶着大脑袋,走道拉叭拉叭的没个人样。
更兼人品风评奇差,五毒俱全,吃了二十多年的精米白面,就没干过一件长皮燕子的事,从早到晚就琢磨着咋作损。
白月看陈小秃一眼能恶心半个月,倒是和粉房里的年轻伙计走的挺近,把陈小秃气得躺炕上直打滚。
“陈大扫帚”从地头回到家之后,想了一条阴损的计策。
白家姐俩有个亲舅舅在旁边屯子住,之前租种老陈家的三垧地。但前两年舅舅赶夜路遇到“背死狗的”,剩下舅妈守着十岁姑娘过日子,只能租种一垧河滩地了。
这天晚上,寡妇家进来两个砸明火的。
砸明火洗劫之后不留活口,关键时刻陈小秃路过,拔出匣子枪连着放了五枪,劫匪仓皇而走,上演一出“小秃救寡”。
在这之后陈小秃还来看望过寡妇两次,哪次都不空手:“家里没有顶梁柱,生活不易呀……”
把寡妇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救命之恩本就无以回报,少东家还又是米面、又是豆油的,她恨不得舞起双刀上阵报恩。
而在得知少东家惦记白月之后,马上拍着胸脯打包票:“你就擎好吧!”
当然,最重要的是陈小秃允诺事成之后给二百块现大洋……
03
舅妈捎来口信:收秋地里活干不过来了,让白月去帮忙。
这哪能拒绝?
白月当天晌午就过去了。
姑娘长得俊,干庄稼活也是一把好手,晚上舅妈炒俩菜,还整来一瓶甜酒,白月本不想喝,但架不住劝。
这酒喝起来甜丝丝的,不知不觉就醉了。
寡妇把陈小秃放进来,在外面锁上门之后,领着孩子去屯东头的李家大车店看野戏了,唱的是《宋江做媒》:
“王矮虎,矮矬小,手使铁枪志气高。
扈家女,真俊俏,长得闭月羞花貌。
柳叶弯眉樱桃口,能舞两口绣鸾刀。
及时雨,把媒保,她有神通也难逃。
嗯哎——哎嗨哎嗨——吆……”
转过天,“陈大扫帚”去了刘家粉房,提出买地。
“陈老东家,真不能卖,那可是祖地。”
刘大奎虽不待见这老地主,但礼数不缺,揪一块粉面子裹在秸秆上,伸到灶坑里用火燎得金黄——这就是粉焗子,喷喷香!
“不卖也行,那你得把白月给我们老陈家当媳妇!”
“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可够不到你家的门楼子。”
“陈大扫帚”三口两口的把粉焗子吃完,也不嫌烫。
再点上一锅子蛤蟆烟,吧嗒吧嗒的抽了两口,把刘大奎两口子拽到僻静处,道:“不给就算了,反正也不怎么想要,闺女长得是不赖,就是没身沉,总上杆子缠磨我家老三……”
白梅闻言大怒:“放狗屁!”
“陈大扫帚”却不慌不忙的抖落开一块素帕:“瞧见了没有?以后宣扬开,我看你们老刘家、老白家怎么个活法……”
刘大奎两口子目瞪口呆,当天晚上姐姐叫过来妹妹一问:
天塌了!
04
这天趁着晌午,白月偷着拿走了姐夫的“枪牌撸子”,来到陈家大院前面的一个土岗子后面守着。
事有凑巧,这天下午“陈小秃”真就一步三摇的出了门,还唱着小曲:
“一更鼓声响,明月照西厢;二更鼓声忙,风吹落海棠;三更鼓声那个长又长,本公子唤作陈正光……”
白月恨得咬碎银牙,扑上前去举枪就打,可惜根本没放过枪,保险都不知道打开,还以为搂下扳机就能开火。
“陈小秃”和跟班的都被眼前乌沉沉的撸子枪吓得一拘灵,但很快发现白月根本不会用枪,于是一起扑上去夺枪。
正撕扒的时候,“砰”的一声枪响。
白月躺倒在血泊里,香消玉殒。
打官司!
但老陈家有钱有势,早把县知事、区警署、乡公所都交熟喂饱了,判一个“自卫”。
不但啥事没有,反把刘大奎给抓进去了——说他提供凶器,指使杀人!
被关在大狱里需要外面使关系,不然里面见天换着法儿的折磨。
白梅被逼无奈迁了坟,五亩地卖了100块现大洋(正常能值300块)。
陈大扫帚终于如愿以偿,用铁镐把“劉”字界碑砸碎,答应得好好的,说是地契画押之后就让衙门放人。
结果半个月之后官家却来信儿:刘大奎因病死在狱中,家属抓紧时间去处理后事……
一个正常过日子的人家,就这么破了!
这天,白梅杀鸡置酒,招待粉匠、伙计们吃喝,然后把一个包袱摆在桌子上,里面有一百块现大洋:
“大家在我们老刘家也有年头了,以后粉房没法干了,这算是一点意思……”
粉匠、伙计们全都面色阴沉,眼神闪烁不定,没人接这个钱。
相互瞅瞅之后,都把眼睛看向二柜“秦大膀”——粉房的二柜不但要会手艺,还得有一副好体格,不然拔锅、提粉、锤粉这些活根本捂支不动。
只听“哐啷”一声,是“秦大膀”把酒杯摔在桌子上:
“东家,你就不想报仇?”
“想,怎么不想?做梦都想!但我一个寡妇失业的还能咋地?”
“说的是啥话!不是还有这帮站着撒尿的吗?这世道就是不让好人得(dei,三声)过——买枪,杀回一个公道!”
烧火的小打睁圆了双眼,窜到凳子上:“对!买枪,打死老陈家那帮瘪犊子……”
小打都叫他“李半拉子”,今年才14岁,他爹当年是老陈家的炮手。
三年之前,埋地枪时候走火丢掉性命。
老陈家只用500斤高粱米加上80吊吉官帖(折合15块现大洋)就打发了。
“李半拉子”的娘前去理论,被陈家老大一脚踢在心口,坐下病根,没过多久就死了,剩下他自己成为孤儿。
刘大奎看着实在可怜,领到粉房当烧火的小打,有吃有穿还有零花,并且还手把手的教给他漏粉手艺,期待长大之后能凭借手艺立门户。
“你们用枪,我有刀子!”说话的是那个年轻小伙计,外号“小蔫吧”——平时话少,只有在和白月在一起时,才有说有笑的。
自打白月不在之后,话更少了,每晚都用一块磨石仓啷仓啷的磨一把钢刃子刀。
一场震动松花江两岸的血色复仇,由此拉开帷幕……
(且待下文,将在明后天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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