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出生于岭南之南，此地百粤杂处，各有种姓。记得在我中小学时期，同班的小伙伴们有一半不是纯粹汉族，他们来自于广西当地的土著民族，壮族、瑶族、苗族、侗族、仫佬族、毛南族、京族、彝族、水族……所谓“礼失求诸野”，即古礼不传，可访民间，在南方这片自古以来被中原王朝视为蛮瘴之地的所在，很多中原不传的古老风习依然传承与流布于当地，即使在现代，仍以传统文化的形态存留于民间。比如祭祀稻神、田神、水神、鸟神、洞神，日常生活中各处或画或贴或烧“灵符”、“桃符”来安定万物。比如每年清明的硬核祭祖扫墓，上山下水，翻山越岭，披荆斩棘，没路也要砍出一条路，这场一年一度的“野外生存训练”活动，对于忠于祖先的广西老表而言，只能说没有最拼只有更拼。

今晚讲讲的我的苗族同学。小学有个女同学是苗族阿妹，我们都叫她阿彩。她和我一样喜欢爬树下河，抓蛇抓虫，只不过我每次抓到蛇虫，都是养在学校的课桌抽屉，玩上一段时间就放生了，而她通常都拿回家去了。有次我问她蛇虫都敢往家里拿，不怕家里人骂呀？她却回答说祖母制蛊要用。阿彩说起自己祖母一脸的骄傲，后来我才知道，苗族的蛊术起源于远古时期，传承方式极为特殊，通常只在特定的苗族分支中流传，比如被称为“草鬼婆”的女性群体，她们代代相传，将蛊术视为家族荣耀的一部分。

后来我当然就抓了不少虫子去阿彩家玩，原来她家是开凉茶铺的。如果说东北人的血液里流淌的是酒，那两广人血液里一定都是凉茶。亚热带季风气候区，日照充足，气候温暖，雨量充沛，空气相对湿度大，因为常年温暖多雨湿气重，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如果饮食稍不注意，就会引起便秘、牙龈肿痛、喉咙上火等。所以两广人以中医中草药为基础，慢慢摸索出能调节身体的凉茶，功效除了清热解毒外，凉茶还可去湿生津、清火、明目、散结、消肿等等。凉茶铺遍布街头巷尾，而且生意都十分火爆。对于两广人来说，没有什么上火是一碗凉茶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来一碗。

阿彩父母都忙着在前面店面煲凉茶、卖凉茶，我被阿彩拉着手往堂屋里走，浓重的草药味扑面而来。沿着墙根杂沓堆叠的，全是“四气五味，各有所司”的中草药。什么雷公根、鸡骨草、狮子草、夏枯草、木棉花、五指毛桃、车前草、茅根、竹叶、山芝麻、布渣叶、金线草、鬼针草、鱼腥草……还有好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草药，一袋袋一篮篮在打开晾晒。里屋有个满面皱纹的婆婆起身叫阿彩，她与一般老人不同在于戴着银项圈银手镯，当她缓缓走来就带着银器撞击的声响。

婆婆说的话带着土音，我听不懂，每每需要阿彩来翻译，我光瞅着她的绞丝纹的银手镯看，我注意到银手镯下婆婆的手腕，不知道为什么有烙出的青紫色淤痕——难道是某种图腾纹身？后来婆婆就不再说话了，她背对着我们，坐在凳子上低头挑拣药草，只听到药碾与铜臼碰撞的回声。记得阿彩拉着我看门楣上褪色的符咒，晾在竹竿上的蛇蜕，后院的大树下，腐殖土堆成的小丘上插着七根鸡血藤，阿彩说新收的蛊虫埋在老树下。制蛊的方法多种多样，包括将毒蛇、蝎子、蜈蚣等虫子放入同一个陶瓮中，并埋入树下，让它们互相残杀，最后剩下的存活者便是蛊。阿彩说，通常都是寅日入瓮，百日甚至经年才打开，婆婆会把瓮盖揭开一道缝，用银簪子挑出最后剩下的，蜷缩成珍珠模样的蛊虫。当最后一只蛊虫晒干，在月光下碾为银粉时，一味苗族秘传的苗药就制作完毕了。蛊毒蛊毒，蛊是有生命的，而毒是以毒攻毒。阿彩说蛊就是用来驱邪治病的一味苗药，当然也可以用于复仇和攻击敌人。

再过了一个学期，阿彩就转学走了，开学就没有见到她了，后面再无音讯。也许走得比较匆忙，走之前也没有和我打招呼，我去她家的凉茶铺发现已经转让了。是婆婆想老家了，一家人陪她一起还乡了吗？我还记得婆婆的宽大蓝布衫，银项圈随着动作在颈间游走，像条冬眠初醒的蛇。还有她家的空气中弥漫的复杂的草药气味，婆婆一口浓重的土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她低沉苍老的声音像晒干的艾草擦过陶瓮边缘。毒虫毒草皆可入药，那个埋入大树下的陶瓮，里面装入的到底是蚂蚁、蜈蚣、蝎子、蜘蛛、蜒蚰、蟑螂、壁虎还是蛇虺和蟾蜍呢？

无论此后看了很多书，书中的各种描述，将蛊术妖魔化为一种邪恶的力量，关于蛊术的真相，如同迷雾般扑朔迷离。我也始终觉得苗族的蛊术，植根于苗族的历史、民俗与信仰之中，大多数时候与苗族的医药学紧密相连，许多草药的使用方法都与此有关。苗族是一个不断被驱赶甚至被消灭的民族，自五千年前开始，爬山涉水，经历千难万苦，从中原从楚国逃到云贵高原和世界各地，朝着太阳落坡的地方寻找故乡，用血泪养育古歌和神话，把悬崖峭壁当做家园，梯田依山而建，信仰万物，崇拜自然，祀奉祖先。苗族的蛊术，是蚩尤九黎部族因战争失败而南迁至苗疆，将巫术与自然崇拜相结合，逐渐形成的独特传统。蛊术更多地是一种文化和信仰的体现吧？如果你有过一个苗族同学，如果你去过她堆满中草药的家，你就会相信所谓蛊术没那么神秘，其实就是苗族中有经验的老人，采集自然界中的草药，并结合特定仪式将其制成药剂，用于治疗疾病。

阿彩后来去了哪里呢？她是不是回到苗寨了？苗寨坐落在崇山峻岭之间，四周环绕着茂密的森林和蜿蜒的小溪。每当夜幕降临，村寨里升起袅袅炊烟，家家户户灯火通明。谁家姑娘的百褶裙摆扫落了竹梢的露，惊起一树正在化蝶的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