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吹墓柏下

文化学者黎荔 2025-04-24 01:14:35

作者:黎荔

受儒家“未知生焉知死”传统的影响,魏晋时期文人多讳言死亡,然而,东晋诗人陶渊明却创作了大量直面生死的诗文,占现存作品的50%以上。《拟挽歌辞三首》、《自祭文》等作品以甚至以“死者视角”虚构葬礼场景,开创了中国文学“自挽诗”的先河,可以说“贤如孔孟、达如老庄”皆未如此书写。

读渊明诗,会发现死亡是这位田园诗人的资源,他以一种如此天真平静的态度在书写死亡:

《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

今日天气佳,清吹与鸣弹。

感彼柏下人,安得不为欢。

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

未知明日事,余襟良以殚。

起首一句“今日天气佳”,就像小学生日记的第一句“今天天气很好”,陶渊明的风格到底是什么?南朝钟嵘说他“文体省净”,宋代人说他“平淡”。读渊明诗,其中很大的乐趣,就是看他心平气和地说一些大白话,那么真实、坦诚又出人意表。“今日天气佳”然后怎样呢?好天气带来了好情绪,情绪要表达出来,就要“清吹与鸣弹”。大家就这样在好天气的感召之下,一起吹着笛子,弹着琴出去远足了。远足去哪里?——“周家墓柏下”。

这群“清吹与鸣弹”的人结伴出行,去墓地里郊游了!诗题和正文之间有着小小的错乱,题目看起来像是去扫墓,正文却毫无扫墓时的沉重与哀悼之感,甚至十分快乐。诗人像一个没心没肺的快乐牧童一样,在好天气里吹着笛子,感到心满意足,随即用一种几乎完全不懂得死亡,也不恐惧死亡的口气问道:“感彼柏下人,安得不为欢。”古人墓上种植松柏,“柏下人”其实就是墓中人。感慨柏下长眠者,人生怎能不为欢?清歌一曲发新声,新酒使人开笑颜。未知明日生死事,快意当前且尽欢。“墓柏”完全没有影响春游的欢乐。死亡、坟墓这些不和谐因素,在这里形成了一种奇异的诗歌张力。

整首诗写的都是很普通的活动,所用的语言也很普通。说不平凡,因为所游是在人家墓地的柏树下,“感彼柏下人,安得不为欢”,要“为欢”偏又选择这种容易引人伤感的地方。在引人伤感的地方能够“为欢”的人,不是极端麻木不仁的庸夫俗子,应该就是胸怀超脱,出入自如,能勘破俗谛,消除对于死亡畏惧的觉悟者。陶渊明并不麻木,他明显地“感彼柏下人”死后长埋地下所显示的人生短促与空虚;并且又从当日时事的变化,从自身的生活或生命的维持看,都有“未知明日事”的无常之感。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为欢”;还能做到胸中郁积尽消,欢情畅竭,当然有其高出于人的不平凡的了悟与超脱。

读陶渊明的诗,常常会觉得他对死亡没有恐惧,总要主动去试探,从坟墓到去荒村,到死去的动植物,他俯仰天地,探索“死亡到底是什么”。生死主题在汉乐府和《古诗十九首》等作品中已经出现,“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人生非金石,焉能长寿考。”“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以上均见《古诗十九首》)这种哀叹人生短促的声音,已经成为诗歌中相当强烈的呼唤了。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魏和西晋,曹操的《短歌行》,阮璃的《七哀诗》,曹植的《薤露行》,以及阮籍《咏怀》八十二首中的若干诗篇,陆机的《短歌行》、《挽歌诗》等等,都是慨叹生之短促、死之难免,并思考着应当如何度过有限的一生。生死主题的普遍性,与汉末以来战乱频仍、人的大量死亡、人口急剧下降的现实有很大关系。

陶渊明诗歌中的生死主题既有继承前人的成份,又有不同于前人的地方。他不再限于哀叹人生的短促,而是以“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智慧化解人生短促所带来的忧愁,迎接死亡的到来。在他看来,人本是禀受“大块”之气而生,死亡无非是回归本原:“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我认为《拟挽歌辞三首》的开头和结尾两句最能表现陶渊明的生死观。从陶诗看来,他不再是一个自叹生命短促的渺小的生灵,而是具有与“大化”合一的身份、超越生死的眼光,因此他的诗歌的情怀显得高出于以前同类的作品,而有了新的面貌。

陶渊明的生死观显然深受庄子哲学的影响。庄子是一个以生为苦,以死为乐,坦然面对死亡到来的人。在庄子看来,整个人生就是一个“苦身疾作”(《至乐》)而又“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齐物论》)的辛苦劳作过程,况且人生充满痛苦,无长久而真实的快乐,“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惽,久忧不死,何苦也!”(《至乐》),那么死就是一种解脱、一种休息:“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大宗师》)。受其影响,陶渊明也主张“委运任化”,顺应自然,不以生死为意,生与死是宇宙万物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如同流水的上下游,自然有序,无需过度忧虑或恐惧。人应以豁达、自然的态度面对生死,将生死看作自然循环的一部分,坦然接受生命的终结。不但生与死无所谓,生命的长短也无所谓,死去即是回归大地,这是自然而然的。人只能顺应自然,顺应了自然也就排解了各种苦恼。

对陶渊明的时代和人生越了解,就越觉得不可思议——他是如何在完全清醒、毫不乐观的前提下,在最黑暗、动乱的时代,依然葆有澄明的生活和心地?回到开篇的那首诗,“未知明日事”,既包括了对人生无常的感慨,也包括了对当日政局的困惑,但是接下来的一句是“余襟良已殚”——快意当前且尽欢。忧患虽深,但此时当下却全然惬意、满足。明日发生之事诚不可知,然生死之忧则未尝不知。诗人洒脱之处恰在于此。纵知此忧,今朝且尽情欢笑,生无所憾。这对于生死问题的了悟与超脱,是一种自然运化观、朴素生死观,比起当时“服食求神仙”、追求“神不灭”的士大夫,不知高出多少倍。陶诗对死亡的先见之明不是一般的叹老嗟贫、看衰人生,而是提醒人们日月迁逝、时不我待,应以更为珍惜的心态和更为敏锐的感受去回味“今日天气佳,清吹与鸣弹”的美好时光。关于有生之物都将逝去的意识,在陶渊明这里,变成了一种用来放大生命价值的工具。

不能简单地说陶渊明的人生态度是消极的。他是旷达而不是消极,他还是想在有限的人生中有所作为,《荣木》以及《杂诗》中的一些篇章透露了这层意思。只是生不逢时,欲有为而不可得,他像一切有志之士一样留下了太多的遗憾。如果只看到他委运顺化的一面,而忽视了他对自己一生的遗憾,还不能说是真正懂得了陶渊明。

试问我们又有几人,能做到如渊明那样,越过个人安危、时代动荡的牵绊,用未流失的全部心灵能量去反映存在,对世界毫无扭曲的反映如明镜相照,带来真醇自然、澄明无碍的境界,回到生命本身的活泼泼,作为人生摆脱停滞,继续开展下去的关键,以对生命本身的欢庆,作为人生意义本真的起点。这种态度不仅体现了陶渊明对生命的深刻理解,也反映了他对人生意义的独特思考。所以他的创作打破了魏晋文学的主流模式,以田园为载体构建出了“向死而生”的美学范式,直接影响到王维、苏轼等后世文人。陶渊明的生死辩证,千载之下,依然给当下的我们带来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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