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之孟婆

文化学者黎荔 2025-04-22 01:12:54

作者:黎荔

最近,入手了一款小众古风香水《山海经》,其中有六个系列,分别为忘川孟婆、妖狐九尾、江神奇相、昆仑白泽以及毒爪海姜。其中,我最喜孟婆。

这款香水是什么香调呢?前调是乳香、海水、麝香,中调是香根草和薄荷,后调是焚香、胡椒和生姜。人非生来寡冷,只是活久易悲。胡椒,肉桂,海水,是一种生人勿入的感觉;薄荷,麝香,香根草,则是浅尝则止,隐约迷离。乳香,焚香,几分皂感间,不温不火,你硬说它苦,它却潇洒自在,你若说它甜,它却无欲无求。只有风一般飘忽又幽冷的感觉,才约略接近孟婆这位幽冥之神的形象吧?

今晚就来写写孟婆。孟婆最早在那本失落的天书《山海经》中已出场,其为出入必以风雨自随的帝女,最初的形象是风神。据《山海经·中山经·中次十二经》记载: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飘风暴雨。后世因此普遍认为孟婆为五帝之一的尧的二女儿女英,其丈夫为五帝之一的舜。据清朝时期王有光所撰《吴下谚联》卷三《续目·孟婆汤》记载,其形象特征为一老妪。

当然民间关于孟婆的来历也是众说纷纭,有一种说法就是,鸿蒙初开之时,世间分为天地人三界,天界最大掌管一切,人间即所谓的阳世人界,地即为阴曹地府。三界划定,无论天上地下,神仙阴官,俱都各司其职。孟婆从三界分开时便已在世上,她本为天界的一个散官。看到世人恩怨情仇无数,即使死了也不肯放下,于是她来到阴曹地府的忘川河边,在奈何桥的桥头架起一口大锅,将世人放不下的思绪炼化,成了孟婆汤让阴魂喝下。一饮而下孟婆汤,便忘了前世的爱恨情仇,以此桥为界,卸下生前的包袱,走入下一个轮回。

那孟婆汤是用什么材料熬制的呢?据说是用彼岸花蔓珠沙华和忘川水调合而成,分为甘、苦、辛、酸、碱五种口味。也有说制作所用材料只有一种——眼泪。据说,孟婆汤用八种眼泪作为药引,包括孟婆自身的伤心泪,然后滤除其中的苦涩,而保留下甘醇的滋味。孟婆汤的制作时间极为漫长,相当于人的一生,大概需要七八十年,才能熬煮出一锅绝世好汤。只要喝下孟婆的魔汤,无论多么深重的苦痛,纠缠的爱恨,坚不可摧的执念,都会在那一刻烟消云散。当喝下孟婆汤,人立刻变得如痴如醉,毫无保留地把生前所做一切不齿之事全盘说出,如有未治之罪,再返至阎王治罪。其后,这一世所历之事,便尘归尘,土归土,被抹除得踪迹全无。一世的亲情就此云散烟消,一世的情爱因而前事尽忘。有多少滚滚红尘终难忘,尽被孟婆的一碗汤水灌下,寂静的飞过六道轮回。

也许上世我的那碗孟婆汤未一饮而尽,某个场景在我眼前幽幽的浮现,静静的似曾相识。奈何桥畔,雾气如纱漫卷,忘川河水幽蓝如泣,浸着千万年未散的执念。孟婆倚在青石灶台前,铜勺搅动汤釜,涟漪荡开时,水面浮出几瓣猩红的曼珠沙华——那是她从三途川边采来的,混着鬼差送来的忘川水,一瓢便能化尽前尘。寒泉幽咽声里,浓白雾气漫过她褶皱层叠的眼睑,将奈何桥浸在潮湿的梦里。我看见一支剔透的青玉簪,斜插在孟婆霜雪般的发髻上,簪头雕着半开的优昙花,在冥府永夜中泛着微弱的荧光。

那些与世间缘尽之人,踏上黄泉路,渡过忘川河,行经奈何桥,最后驻足望乡台上,三生石边,便有白发老妪递过来一碗汤。青石桥面,五格台阶,桥西为女,桥东为男,左阴右阳。孟婆垂眸轻笑,霜雪白发忽而褪成鸦青云鬓,枯皱的面皮泛起珍珠光泽,惊得初到此地的新鬼踉跄后退。她早习惯了这变幻皮相,正如世人总将她认作佝偻老妪,却不知《靖江宝卷》里唱她“绝色女子卖茶汤”。由杨慎所撰《升庵诗话》卷八《茸母孟婆》也说:“孟婆,宋汴京勾栏语,谓风也。”可知孟婆的形象亦有市井风情的一面。

走在奈何桥上时,是一个人最后拥有今世记忆的时候。这一刻,很多人还执着于前世未了的意愿,却又深深明白这些意愿终将无法实现,就会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也是这座连接各世轮回的桥,命名为奈何桥的原因。“留着记忆,来世更苦。”孟婆总是这般对踟蹰的魂魄低语。青瓷碗底沉着星屑似的结晶,那些不愿饮下前尘的魂灵在桥头徘徊,将三生石摩挲得泛起玉色包浆。

曾有一位峨冠博带的文士过桥,腰间佩玉玦刻着九头鸟纹。他将楚辞残简投入忘川,激得水中浮出万千篆文。“魂兮归来!”嘶哑的呼喊惊散彼岸花丛中的萤火,孟婆却只是添了勺热汤:“屈子,你且看这汨罗水,流到此处便叫忘川。”

也曾有一位白衣郎君抱琴而至,身长七尺八寸,容止出众,他手中的古琴名为“片玉”,一块名贵的河轮佩玉,截成薄片镶嵌在琴面上作琴徽,只可惜此宝琴已琴弦尽断。这位孤松独立的男子,望着汤中自己的倒影发笑,说广陵散本当绝矣。孟婆以勺为槌叩响陶瓮,瓮声与残弦共振,竟然续出了半阙清商调。当琴声坠入忘川时,溅起的水珠里映出竹林七贤醉卧的残影。

暮霭深处晃来一道倔强影子,是个梳堕马髻的少妇,死死攥着半截断簪。“我不喝!”她嘶吼着后退,簪头并蒂莲纹路割破掌心,“他说过要簪一辈子……”孟婆摇头,铜勺敲响汤釜,惊起桥头栖息的三足冥鸦。忆昔秦时明月下,也有个相似魂魄,跪在秦长城下哭塌了城墙,尸骨混着丈夫的血肉被筑进墙基。那痴情女子在染血的长城砖石间哭嚎,指甲抠进石缝渗出黑血,却不知自己的眼泪早被收进瓷瓶,成了孟婆汤里最烈的引子。孟婆指尖抚过少妇眉心,一粒朱砂痣如血滴落。若有人宁受剜心之苦也要带着记忆投胎,那就以痣为凭吧!

……

发现我可以无穷无尽地写下去,古往今来,奈何桥上的万千过客啊!千山晚霞,一世纷杂,飞花漫天亦不过是刹那。尽情绝,断念剑,只看见过往繁华在眼前崩塌。这瞬间谢在掌心的流年,这胸臆间还残留的誓言,渐渐化风吹散,过往尽如青烟。孟婆的玄色衣袖拂过汤碗时,我嗅到秦汉的烽烟与盛唐的牡丹香。也许最初执掌这份工作的孟婆,尚是一头青丝潋滟,但看尽无数人世沧桑历劫,她也终不免落了个满头霜雪。在多少个日月轮回之后,她依旧是不变的孟婆,平静的眼神在虚无的冥界里还是布满幽深和淡漠。

远处传来铁链拖地声,新一批亡魂将至。孟婆抬手抿好发髻,霜雪再次爬上鬓角。铜勺与陶碗相撞,叮咚声里,千年光阴碎成一地残渣。我看到孟婆银发间的青玉簪,簪头的优昙花忽然开放,刹那芳华照亮了所有未饮尽的记忆——原来那些我们以为被抹去的往事,都成了忘川河底的细沙,在某个魂魄蹚水而过时,会突然缠上他们的脚踝。在吞噬一切的时间面前,总有遗忘所永远无法消灭的时光余烬。孟婆的铜勺也会震颤,过往行人也会漏饮,总有人能透过釜中蒸汽,看见前世今生的零碎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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