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张华,以文学才识名重一时,论者皆谓华宜为三公。中书监荀勖、侍中冯紞以伐吴之谋深疾之。会帝问华:“谁可托后事者?”华对以“明德至亲,莫如齐王。”由是忤旨,勖因而谮之。甲午,以华都督幽州诸军事。华至镇,抚循夷夏,誉望益振,帝复欲征之。冯紞侍帝,从容语及钟会,紞曰:“会之反,颇由太祖。”帝变色曰:“卿是何言邪!”紞免冠谢曰:“臣闻善御者必知六辔缓急之宜,故孔子以仲由兼人而退之,冉求退弱而进之。汉高祖尊宠五王而夷灭,光武抑损诸将而克终。非上有仁暴之殊,下有愚智之异也,盖抑扬与夺使之然耳。钟会才智有限,而太祖夸奖无极,居以重势,委以大兵,使会自谓算无遗策,功在不赏,遂构凶逆耳。向令太祖录其小能,节以大礼,抑之以威权,纳之以轨则,则乱心无由生矣。”帝曰:“然。”紞稽首曰:“陛下既然臣之言,宜思坚冰之渐,勿使如会之徒复致倾覆。”帝曰:“当今岂复有如会者邪?”紞因屏左右而言曰:“陛下谋画之臣,著大功于天下,据方镇、总戎马者,皆在陛下圣虑矣。”帝默然,由是止,不征华。
——《资治通鉴·晋纪三·世祖武皇帝中太康三年(壬寅,公元二八二年)》
封建帝王也不是一言九鼎。你作为皇帝,要发个命令出去,那也是有一套程序在的,也需要下面的人,尤其是身边的人给去执行才行。而恰恰是因为这个过程,就凸显了身边的人重要性。一旦皇帝的身边人,挟持子的私利,那么皇帝的命令就会走样,甚至于连皇帝的命令都会变味的。
张华,魏晋的一位很有名气的大臣。他是个出身不太好,但却很有才华的人,大家都认为他是当三公的料。可是,皇帝身边的人不得意他,因为当年在伐吴的问题上,张华得罪了他们。这两个皇帝身边的人,就是荀勖和冯紞。
张华的才华是真有,但也存在一个有才华的人的通病,那就是口直心快。
司马炎的弟弟司马攸,也就是齐王,一直以来,都是他皇帝哥哥的眼中钉、肉中刺。在司马昭活着的时候,司马攸就差一点抢了司马炎的皇位。
因为司马昭更喜欢小儿子司马攸一些,而且司马攸很小的时候,还被过继给了司马昭的大哥司马师,当过司马懿的长子长孙。
司马昭觉得自己大哥早死,自己以次子的身份继承父亲的爵位,那么自己死后,还是应该让大哥的后人继位,实际上就是想越过自己的大儿子司马炎,把位置传给自己更看好的司马攸。
后来,大家觉得还是得长幼有序。司马师死了之后,司马攸已经回归到司马昭家门了,又做回了司马炎的弟弟,也就没有了优先的继承权。因此,司马昭最后还是让司马炎继承了自己的位置。
司马炎篡位后,自己的继承人就更有分量的,过去是王,现在是皇了。另外呢,自己的儿子不争气,是个二愣子。很多人就觉得,将来司马炎不应该让自己的儿子继位,而是应该让弟弟司马攸继位。张华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
本来,司马炎很喜欢张华的,因为他是赞同自己伐吴的一派,而且也为伐吴出了不少力。但这一下子,张华直接戳到了自己的肺管子,那就没得说了。司马炎就把张华打发出了宫,从自己身边发配到边疆,去做地方官了。
可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张华到了边疆,大展拳脚,反倒干出了不少成绩出来,口碑还贼好。司马炎知道了,有点反悔了,觉得自己不该把张华撵走,就有了要把他再调回来的想法,并且准备要把张华调回到自己身边来。
他的想法挺好的,可在执行层面就遇到了阻力。他身边的荀勖和冯紞早就巴望着张华滚得远远的呢!当张华被发配出去后,他们高兴得要死。可现在忽然发现,皇帝要改变主意,要把张华调回来了,他们就紧张的不行。于是,他们开始施展自己打小报告的技能,不让皇帝的想法实现,坚决要阻止张华的回归。
怎么打这个小报告呢?冯紞是胆子真大,他竟然扯上了司马炎的老爹了。当年,司马炎的老爹司马昭派遣邓艾、钟会等人去灭蜀,虽然成功了,但邓艾被诬陷造反死了,钟会是真的反了,也被弄死了,损失很大,教训深刻。
冯紞就拿这个事儿,要硬扯到张华身上,让司马炎不能也不敢召回张华。
他没有直接和司马炎讲张华,而是在一次觐见时,“从容”地讲到了钟会。这里,史家的笔很传神,把冯紞睁眼说瞎话的本领,用这两个字,从容,就刻画出来了。
钟会是个反贼啊,平常没事儿,谁会这么轻描淡写地谈到他呢?一见冯紞忽然没有来头的说到钟会,那司马炎肯定一下子就来了兴趣了,肯定就会追问冯紞缘由。而这样一来,冯紞预设的埋伏就起作用了,司马炎就掉进了这个陷阱了。
冯紞肯定是有备而来的,而且故意扯了一个十分荒诞而且很禁忌的理由。那就是,钟会之所以会成为反贼,你司马炎老爹,也就是当时的太师司马昭有很大的关系。
司马炎听了,心里肯定万马奔腾啊!你小子有胆啊,竟然敢批评我老爹。可冯紞知道,司马炎是个温和的皇帝,不属于那种暴君类型,肯定不会一挥手把自己拖出去砍脑袋的,而一定会和自己探讨探讨、交流交流的。而这正是冯紞所期望的。
果然,司马炎彻底被冯紞牵着鼻子走了,你小子给我说说看,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司马炎再温和,也不可能在下臣议论自己老爹时和颜悦色,肯定是有恼怒的表现的。冯紞也早就知道会这样,心里虽然暗喜,但表面上还是要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样子。于是,冯紞摘了帽子,跪伏的皇帝面前,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冯紞哇啦哇啦地说了一顿,意思就是,当年正是因为司马昭过于纵容钟会等人,才导致他们没有敬畏之心,最终走上了叛乱的道路。
冯紞的言语,看似在揭司马昭的短,实际上说的很中听,那就是作为皇帝要有威严啊!不能因为臣子们有了点成绩,就纵容他们。你要让臣子不产生野心,就该多指摘他们的短处,不能在他们做出一点成绩了,就夸赞褒奖。这样,他们才会觉得自己做的不够,还需要更加努力地付出,为皇帝奉献出一切。
应该说,冯紞的这番议论,典型的就是帝王之术。司马炎听了,也没有问罪的可能,只能用一个“然”字,同意他的说法。
可冯紞却蹬鼻子上脸了。从刚才毕恭毕敬的样子,一下子变得有点咄咄逼人的架势,竟然马上跟着来了一句:“竟然陛下您同意臣的说法,那您现在就该防微杜渐,不要让像钟会那样的贼子再出现啊!”
这话一出,司马炎更显得惊诧了。你什么意思啊?难道说,我身边就有像钟会一样的人吗?
冯紞真是人精,看着自己布的局都如期实现了,皇帝也陷得越来越深了,马上开始把自己的真实意图亮出来了。他让其他人都走开了,就留自己一个人。这才和皇帝讲,您现在想要启用的人,那些做出了天大的成绩,而且在边疆握有兵权的官员,都应该成为您防备的对象啊!
这么一说,司马炎也立刻明白了,这不就是说的张华吗?他沉默了,也不说话了。因为,他已经彻底地被冯紞给拿捏了。
至此,司马炎放弃了征召张华回宫的想法。
冯紞等人的阴谋得逞了,他们继续围绕在皇帝身边,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风光日子。而干事的张华,还得在朔风凛冽的边疆煎熬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