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烽回忆1:我父亲前后娶过四个女人,他比我母亲大了将近二十岁

航语的过去 2025-03-13 02:40:36

我出生时间是一九二二年农历五月二十三日,出生地点是山西省孝义县居义村。这是个将近二百户人家的村子,在县城西北方,离县城约五里之遥。

我父亲名马子骅,小时候由他舅父供给念书,前清末年考中秀才,之后就跟他舅父学习中医,据说医道学得尚可,民国初年曾在太原第一中学当校医。山西军阀阎锡山执政以后,成立了一所法政学校,校长是冀贡泉,汾阳人,我父亲和他相识,于是就兼任了该校校医。这所学校专门培养县长以下的法政人员,毕业以后统一分配,充当各县的承审员、承政员、主计员,大约相当于现在县里的法院院长、民政局长、财政局长之职。他看到这是一条升官发财的门径,于是就辞掉校医,当了学员。结业以后,被派到中阳县任职,什么职务不清楚,大概是见习员之类。后来又调到壶关县当承审员。小时候我见过这样一张照片:他坐在大堂上审案子,两旁站着四个法警。穿的倒是制服,可一人拄着一条很长的板子,和旧戏上过堂的样子差不多。这完全是为了宣扬自己的身份而拍的。他老弟兄八人早已分家另过,大都是粗通文字的小买卖人,他是这个家庭里唯一的知识分子,又会看病,又在政界里混事,无论在家里,还是在村里,人们都另眼看待。他排行第三,村里人都称他三先生。

我父亲前后娶过四个女人。第一个女人没开怀,他就娶了一个偏房,因他老弟兄八个,把新娶的这位偏房就排到了第九位,晚辈们都称她九婶。当第一个女人病故以后,九婶也还没有生养孩子,于是他又娶了第三个女人。这第三个女人是我的二姨,一连生了两个儿子,这就是我的大哥、二哥。后来我这个二姨也病死了,大约我外祖父不愿与这位有声望的女婿割断亲属关系,就把我母亲许为继室,我们那地方叫做"续亲",倒也是常有的事。可惜就是年龄相差悬殊,我父亲比我母亲大了将近二十岁,不过那时候婚姻不能自主,我母亲也只能屈从于"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了。

当我能记事的时候,两个哥哥都已娶过了媳妇。大哥是中学毕业生,在附近一个村里当小学教员,二哥在县城一家当铺里学生意。九婶也生了两个女儿,这是我的大姐和三姐。二姐是我母亲生的,我下边还生了一个妹妹。全家人口众多,但土地很少,总共只有十二亩耕地,另外又租了庙上的二十亩公产,自己养着车马,但没有雇长工,而是和别的人家伴种,收下的粮食按股均分,一年下来大约可够全家口粮。主要经济来源是靠我父亲的薪水。论家资,比起村里的殷实户来相差尚远,不过日子过得比较活泛。特别是我父亲爱充门面,爱讲排场,在村里就显得有点阔绰。大约在我五岁的时候,我父亲失业了,他没有吃硬的靠山,当然也就不能继续在官场上混了,只好回到村里来。他曾经给大孝堡一家大财主家当过家庭教师,偶尔也给别人看病,不过他走的是上层路线,只有那些有钱人家派轿车来请,他才出诊。平素是不给一般人看病的。经济收入是大大减少了,不过他仍然要撑门面,正月里照例要摆酒席请客,亲友们办婚丧嫁娶,送礼品照例要像个样子,到城里或附近村里看戏、赶会,照例要骑马。有次到距我们村只有三里远的桃园堡看戏,也放不下架子步行,仍然是骑马。半路上迎头碰了一辆自行车,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那时候在我们那一带自行车刚时兴起来,非常稀少,马没有见过,人见的也不多,这玩意儿迎面驰来一下把马惊了,把他从马背上摔下来就摔昏过去了。后来还是村里看夜戏回来的人发现了,才把他抬回来。从此就一病不起,从此也就抽上大烟。家庭经济状况本来早已是出项多进项少了,如今又抽上大烟,更成了坐吃山空的局面,可他事事处处还要摆谱,借上债抖阔气,打肿脸充胖子。他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多,当他去世以后,这个大家庭一下子就垮到底了。要账的能踢破门槛,而尸首停在家里却无钱埋。在我大哥主持下把我大姐嫁给了一个外路人,使了一笔彩礼,这才算把我父亲葬埋了。葬礼照例是大加铺排,除了纸扎、响工,还请来了和尚、道士。嫁我大姐的钱抖了个一干二净。丧事一完接着就是卖牲口,卖院子,卖家具﹣﹣变产还债,但债务并未还清,之后就是我们弟兄三人分家,请来了族长马子骊主持分家事宜。马子骊是我们的远房伯父,也是位老中医。他看病与我父亲不同,不管贫富,一视同仁,上门求医的很多,请去出诊的也不少,不管是三更半夜,还是刮风下雨,随请随到。有钱人脉礼送得重,他收了;穷人没有钱,他也不要。他保持着中国老中医优良的品德,叫做"穷人看病,富人花钱"。他当时还担任着村长,在村里颇有点威望,可在我们家的分家问题上,他的话也不灵了。我的两个哥哥,都是肚子里长着算盘的人物,首先提出来不负责赡养我九婶,道理说了一大堆。事实上我九婶也不愿跟着他们去受虐待,这就只好和我母亲在一起了;然后他们提出的分家方案是:不论财产、债务有多少,弟兄三个按三股均分。他们都已成家,人口又少,又都有收入。而我这一股是两个母亲、两个姐姐、一个妹妹,连我六口人,都是孤儿寡妇。族长也认为太不公道,可我的两个哥哥对财产,特别是债务寸步不让,说得振有词。我母亲和我九婶根本不是我两个哥哥的对手,满肚委屈说不出来,只能坐到我爹灵位前号哭。谈判陷入僵局。后来我母亲就搬来了她娘家的三叔父。娘家的人,我们那里叫"人主",虽然不是"金口玉言",但说出话来别人都得尊重。她三叔父当时是汾阳县的差徭局长,管的是给过往军队派大车、派民夫的事,权力不大,职位也不高,可在村里人看来,总是在官场上混事的人,大家总要尊敬几分。他看到我的两个哥哥无理强占三分,先是劝说,随后拍了桌子,我两个哥哥才不敢强辩了。在族长和三外祖父的主持下,把十二亩地分给了我,另外还分了八十元的债务。这场家务纠纷总算解决了。

那时候我才七岁,我二姐十三岁,三姐十岁,妹妹四岁。而分到我名下的债竟达八十元之多。那时候,八十元就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两个寡妇加上这么一堆不成年的儿女,就是有十二亩土地也无法耕种,不要说偿还债务,日常生活也难以维持。当时有不少好心邻居劝我九婶改嫁,因为她没有生儿子。可她不愿离开我,她对我感情很深厚,不亚于我的生母。在我母亲生了我妹妹之后,我一直是由她抚养。她一心要和我母亲共同把我抚养成人。可她也看到这样下去,全家只有死路一条。为了能节省点开支,能使我母亲和我过活下去,万般无奈,她只好带着我三姐改嫁了。

九婶出身于一个贫苦农家,父母早已下世。娘家只有一个半傻哥哥,我们都称他傻大舅,主要靠打短工过活,有时生活过不下去了,就到我们家来请求帮助,我父亲嫌丢他的人,撵他快走,我九婶无力帮助这个穷哥哥,只能偷偷哭泣。在这种情况下,常常是我母亲背着我父亲给他一些粮食和旧衣服,因而九婶对我母亲也很感激。九婶在我们家地位处于最下层,每天起来做饭、洗衣服,脏活累活大都是她干,如同老妈子一样。有时我的嫂嫂们对她都不大尊重。可我母亲和她相处得倒很融洽。她临走的那天,两个人抱头大哭了一场,我姐妹们也都哭了。我母亲和我们一直把她们送到村外,她紧紧拉着我的手不放,说一阵,哭一阵,左嘱咐,右叮咛。在媒人再三催促、劝解下,她才放开我领上我三姐走了。但仍然是三步一回头,五步一转身。我也哭得像泪人一样。我父亲死了,我也没有这么哭过,对于九婶的走,却真有点恋恋不舍。我站在村边上,一直望不见她和我三姐的背影了,这才和我母亲、二姐、妹妹返回家来。这天中午,我们都没有吃饭。每个人的眼都哭肿了。这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现在回忆起来,许多情景历历在目。九婶改嫁给了一户小摊贩人家,生活也并不好过,前房又留有儿女,她正好夹在中间受罪。她虽然改嫁了,但常常关怀我,和我母亲也有来往,倒像是亲姐妹一样。这是一位苦命的中国农村妇女,一辈子没有过过几天舒心日子。当抗日战争结束,我从抗日根据地请假回来探家的时候,才知道九婶已经死了。她是因为我三姐在抗战初期参加了八路军,而被日本宪兵队拷打致死的。

九婶改嫁以后,我叔父们又想方设法逼着我母亲改嫁。特别是我八叔父最为起劲。这原因就发生在我身上。原来他们老弟兄八人,只有我父亲生了三个儿子,其余都缺子无后。按照我们那里的乡俗"长子不出门",也就是说我大哥不能给别人继承。我二哥已过继给了我大伯父。大伯父早死了,家里只留下我大伯母一个孤寡老太婆。二伯父家是绝户头,四叔、五叔、六叔都在外地经营小本生意,有的打光棍,有家属的也就安在了外地。在村里的只有我八叔父一家。他家夫妻两口只有一个小女儿。自我父亲死后,他们全家人对我特别亲热,只要做下点好吃好喝,总要叫我去吃喝。他们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逼我母亲改嫁,然后把我收养起来,将来给他顶门立户。那时候,我母亲年纪大约只有三十五岁,而封建思想根深蒂固,她常向邻居们诉说:"就是讨吃要饭,也要把我孩子拉扯大!宁死也不给他爹死骨头上抹黑。"她决心要一辈子守节,绝不改嫁。可生活的压力却愈来愈大,房子的买主天天催我们腾房,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后来只好在村南头租了一孔旧窑,搬离了那个深宅大院。那年恰好是旱灾,春天地里就没有下籽,到夏天这才撒了些硬糜子,没有粪土,没人锄楼,苗子长得稀稀拉拉,和野草混在一起。雇人收割,恐怕收下的粮食还不够工钱。于是我母亲就领着我们下地收割。我们那地方,平素女人是不下地的,特别像我们这种所谓"官宦人家"的家属,从来没此先例。这事,村里人有耻笑的,有讽刺的,也有同情的,我母亲都不在乎,每天照样领着我们收糜子,把穗子割下背回来,用棒槌敲打。那年冬天,我们天天都是吃同样的饭,比起过去的生活来,真可谓一落千丈。但总算还没有吊起锅。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亲戚朋友来往不断,家里经常是高朋满座。如今则无人问津,上门来的只有债主。那八十元债,压得我母亲喘不过气来。债主讨债,她只能求情说好话,哭诉自己的艰难。债主们看到挤不出什么油水来,只好叹着气走了。各种压力都集中到了我母亲一人身上,她心情不好是可想而知的,从那时起,她就抽起了旱烟。有时夜里我已经睡醒一觉了,她还趴在枕头上抽烟,叹气。她经过多方思考,终于采取了果断措施:把分到我名下的十二亩地卖了,还清了债务。然后就带着我姐妹们,搬到了汾阳县东大王村我舅父家村里寄住。从此我也就离开了我的故乡。

人们每当谈起故乡的时候,总会引起点美好的回忆,我的故乡留给我的恰是一些痛苦,旧社会那种人情冷暖,炎凉世态,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马烽(1922年6月18日—2004年1月31日),原名马书铭,出生于山西省孝义县(现孝义市)居义村,是著名作家、编剧。马烽幼年丧父,随母亲寄住汾阳县(现汾阳市)东大王村舅父家,并在该村入学读书。1937年,日寇侵入山西,学校被迫停办,马烽只得辍学。1938年春马烽参加了抗日游击队 ,并加入中国共产党 。1940年马烽被送往延安鲁迅艺术学院附设的部队艺术干部训练班学习 ,半年后转入部队艺术学校美术队 。1942年冬天转业到了晋绥边区做地方工作。1945年6月5日由马烽、西戎合著的《吕梁英雄传》开始在《晋绥大众报》上刊载,1946年8月20日全部登载完,小说受到人们的欢迎。新中国成立后担任过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副主席,中国文联第七届荣誉委员。被山西省政府授予“人民作家”称号,也是“山药蛋”派作家代表人物之一。2004年1月31日,马烽因病在太原逝世,享年8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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