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金梅,出生于1972年,家里兄弟姐妹4个,我有2个哥哥、1个姐姐,我是父母最小的女儿。
我们那地处丘陵地带,不但种双季稻,还有其他五谷杂粮,所以印象当中父母一年365天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在没分田到户前,像我们这样孩子多、劳力少的家庭,不但口粮不够吃,还会成“超支户”,每到年终分红时,别人家还能得几个钱,而我们家纸袋子里装的全是白条。
后来哥哥姐姐他们陆续回乡务农,总算成了父母得力的左膀右臂,日子慢慢好了起来。
尤其是包产到户后,我们家就没有吃闲饭的,所以除了能保质保量的交公粮,口粮不够吃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只不过那时候农产品单一,又卖不上价,所以想靠几亩地富起来很难,父母好不容易把大哥娶妻安家后,又得攒钱给二哥盖房,日子一直过得紧紧巴巴。
只不过父亲作为家里的“掌舵人”,比较能接受新生事物,村里人送他外号“二能人”。记得我们家起初最值钱的家用电器就是一部“熊猫牌”收音机,父亲只要有空,就喜欢听“对农村广播”,从中学会了很多种田和经营副业的知识。
像棉花温床育苗,水稻防治“稻飞虱”,如何保证肥猪早点出栏,等等,父亲专门有一本笔记。
一次偶然的机会,父亲力排众议,将我们家多年来种棉花的一亩多地,改种西瓜有一年夏天,邻居李婶家来了城里客人。农村人热情好客,所以一大早李叔就去镇上买了几条活蹦乱跳的大鲫鱼,手里还用网兜拎着一个10斤重左右的大西瓜。
我们那虽说家家有地,但都是以水稻、棉花为主,零零碎碎的小地块也是种上各种豆,或者红薯之类的,没有人种西瓜。
那孩子们馋了想吃怎么办?自家菜园地有西红柿、菜瓜或者黄瓜。当然,还有一种又脆又甜的“奶奶哄”(一种甜瓜),那口感,如今想起来都回味无穷。
只不过在菜园地种不了,不等瓜熟了,准会被馋嘴的人偷吃。
于是,我爸这个“二能人”想了一个好办法,他把甜瓜苗育在棉花地里,这样的话,棉花往高处长,甜瓜的藤蔓有的顺着棉杆往上攀,而大部分瓜秧贴地游。等棉花苗茂密了,哪怕人站在田埂上也发现不了棉花地里藏着瓜!待甜瓜成熟时,每次去地里摘棉花,一到家,母亲就像变戏法似的,定会从箩筐底下翻出来一个个大甜瓜来,有时候吃到肚子撑。
只不过棉花地里套种甜瓜的门道,父母轻易不对外人说。但后来在村里还是传开了,只不过每家种甜瓜也就小打小闹,保自家吃,从来不卖。
那天我们家刚吃完午饭,李婶就把早就用井白凉冰镇好的大西瓜搬出来,放在门前的小方桌上切。因为平时我们两家关系不错,李婶他们之前也吃过我们家的甜瓜,所以她在门口大着嗓门喊我母亲名字,让我们吃西瓜去。
虽然母亲客气的推让着,但我瞅着桌子上摆放的一牙、一牙红瓤瓜里,镶嵌着一颗颗黑色的籽,西瓜水顺着胖二婶的手起刀落,一点点往下渗,我恨不得想用嘴接着……
只不过我那时候也是14、5岁的大姑娘了,该有的矜持还得有,所以我悄悄咽了咽唾沫,准备往家走,但李婶两手捧着几牙瓜,送过来了!
如今30多年过去了,但这辈子对那次吃西瓜的印象,记忆犹深。
晚上我们家人都坐在门口那棵大椿树下乘凉,李婶两口子也摇着蒲扇过来了,几个人说着说着,自然就说到西瓜价格上。
只听李叔说,天气热,街上就数西瓜最 好卖,独一份,8分钱一斤还不带还价的,听说是郊区三十头镇的瓜。
农村人嘛,三句话不离本行,他们几个人说着,就算起种西瓜的成本和利润,总归一句话:比种水稻划算,甚至比种棉花都要强几倍。
于是我父亲就大胆的对李叔说:“老二,不行咱俩合伙来种几亩田的西瓜?肯定行!”
李叔一听,也频频点头说行,而且两人还说到两家哪几块田适合种。
这两个男人在描绘着宏伟蓝图,母亲和李婶在旁边唱衰,“打退堂鼓”,只听李婶说:“快得了吧,你们以为种西瓜容易啊?那也是需要技术的,”
不等李婶说完,母亲也说道:“种西瓜?就我们村那几个‘馋种’,他们夜里不睡觉也要想法子去偷,栓只老虎还差不多!”
父亲打断母亲的话说:“真要成片地种,乡里乡亲的吃几个瓜那算啥?他总不至于开车到地里偷去吧?”
父亲的话并没得到母亲和李婶的认可,母亲反而埋怨父亲真不怕劳神,安安稳稳种点棉花,到秋拉到轧花厂一卖,多省事啊!如果种西瓜,靠周边村里人买,估计够呛。
就这样,那晚话就说到那,也没做深究,但父亲却在暗暗筹划中了。等秋天收完路边一块1亩多地的棉花,按往年农作物的安排,接着就会种上油菜或者小麦的,但父亲迟迟不去犁田,而是一直空着。别人问起来,父亲就淡淡一笑,说准备明年种春播早棉花。
父亲是家主,尤其是地里活的安排,母亲是没有发言权的,虽然二哥那时候也是劳动力,但还是父亲说了算。
直到第二年开春,父亲从县城农技站买来的棉花、水稻种子的同时,还买了一袋子西瓜种,直到这时候,全家人才知道,原来父亲果真要种西瓜。
看到父亲瓜种都买回来的,母亲只好啥也不说了。于是,父亲在门口的场地上,开始温棚育苗,然后移栽,为了让西瓜更甜,父亲使用的全是农家肥。
考虑到瓜熟的时候便于运输,西瓜田就选在靠近机耕路旁边的那块地。
为了不纸上谈兵,父亲特意去了一趟三十头镇,在那里待了一个星期左右,专门请教种瓜过程中需要注意的事项。
刚开始时西瓜地是不用看的,因为还没到成熟的时候,但父亲早早的就把西瓜棚搭好了,里面还放了一张竹凉床。
就在那年,学习成绩一般的我,也没考上高中,所以就正式回家务农了,父亲把白天看瓜的任务就交给了我,正好我也怕干农活,想着等西瓜成熟了,我随便想吃哪个就哪个,简直太美了!
那年在父亲的精心培育下,西瓜长势喜人,看着一个个圆滚滚的大西瓜躺在瓜田里,父亲嘴里叼着香烟,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笑容。
都说根瓜甜,父亲摘了几个,给街坊邻居分别送去,让大家尝尝味道,顺便给西瓜做个广告。
大家尝着都赞不绝口,说菜籽饼窖肥的西瓜确实味甜汁多,但那时候大家经济都不宽裕,谁会舍得花一两块钱来买西瓜吃?
所以,虽然父亲在瓜棚里预备了一杆秤,让我随时准备有人到地里买瓜时来称秤,但一天也没卖出去过10个瓜。
想想父亲那时候真不容易,瓜没成熟的时候害怕种植失败;西瓜丰收了,又愁销路。
白居易在他的《卖炭翁》里写道: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我父亲那时候的心情也是如此!他每天汗流浃背的顶着烈日摘瓜,就怕突然变天了,天气凉爽,瓜就不好卖了、或者卖不上价,所以再热,他也从不喊苦和累。
更让他担心的一件事就是,一旦下雨,机耕路连板车都下不去,瓜就得一袋一袋往上背,那就麻烦了!所以那段时间父亲一到整点,就听天气预报,随时观察天气变化。
但农村到底是农村,消费水平有限,我家种的那么好的瓜,不但甜,瓜皮也薄,可就是卖的太慢,如果不拉到集镇上卖,守株待兔一天10个瓜都卖不掉,可拉到集镇上,一天去、一天回,有时候要剩一半,最后只能廉价兑给瓜贩子。
那段时间父亲晒得黢黑的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有。母亲也背地下抱怨父亲不听劝,种瓜忙不说,关键卖了一半,还没有同期棉花收入高。
每天晚上新闻联播过后,就是天气预报,父亲说看卫星云图比听广场更能准确预测几天后的天气。
那天听完预报后,父亲叹口气道:“唉,两天后有大到暴雨啊,如果这些瓜不及时摘、及时运上来的话,路不好走不说,就怕瓜泡在地里,等大太阳一晒,就会炸裂,到时候就一文不值了!”
于是父亲当机立断,马上通知邻村的姐姐和姐夫,让他们第二天起早回来,一起下瓜,然后运到家里先放起来,再去找销路。
其实也有外地瓜贩子,但我们村只有我一家种瓜,人家大老远放卡车过来,连1/5车厢都装不满,不划算,所以瓜贩子说了,不上门收,除非送到他那。
而且瓜贩子开出的条件很苛刻,什么瓜必须是7~12斤左右啦,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还得是6、7成熟的时候,等等,关键他们把价钱压的也低。
面对这些不利条件,父亲将手中的烟头掐灭,对我说:“老丫头,跟我一起去市里卖瓜,你看怎么样?你称秤好、算账也快。”
说起来不怕大家笑话,我16岁前没坐过火车,县城去过一次,还是那年陪姐姐去置办结婚嫁妆的。听到父亲让我陪他进城卖西瓜,我既激动,又害怕,最终我还是答应下来,因为赶紧卖花,刻不容缓。
就这样,父亲联系好了一辆三轮车,连夜装车,直奔省城里那条人流量大的建设东路菜市场。
为了防止下雨和及时转运,父亲还从家带了雨布、一辆板车。记得板车轱辘挂在车斗外,板车架绑在三轮车的车棚顶上。
经过大半夜的颠簸,等我们到建设东路菜市场时,差不多凌晨2点。父亲和我以及三轮车司机,把瓜一个个搬到地上、摆好,一切忙完已经是早上4点多了,此时东方泛起鱼肚白,太阳也之一点点升起来了。
我和父亲等于忙了一宿,接着准备卖瓜。
我和父亲是第一次进城卖西瓜,原以为就跟集镇上一样,只要把西瓜摆放好、别挡着道就行。
正好那天是星期天,菜市场的人头攒动,很快就有问西瓜价钱的了,不大会儿工夫卖了十来个。
我和父亲分工明确,他帮顾客挑,我负责称秤、算账、收钱。
别看我只有初中毕业,但我上学时严重偏科,不喜欢语文和英语,可数学成绩不错,基本只要秤杆子一抹,几斤几两,我就能准确无误的报出钱数。
父亲脸上笑眯眯,感觉挺满意。而我也从内心佩服父亲好眼光,幸好能把部分瓜拉到城里卖,要不西瓜真的要摆烂了!
就在我们父女俩沾沾自喜的时候,8点半菜市场管理人员正式上班了!就在我在秤称时,突然被几声呵斥吓一跳!
只见一个年龄大约在40岁左右、迈着外八字步的中年男人,对着我们父女俩大声说道:“限你们20分钟之内,赶紧把瓜拖走,否则都给你砸了!”
我哪见过这阵势,吓得称秤的手哆嗦,脑子一片浆糊,账也算不出来了。
倒是父亲稍微定了定神,从口兜掏出香烟,给“外八字”递过去,但对方傲慢的用手一推,不耐烦的说道:“别跟我啰嗦,赶紧走!”
父亲陪着笑脸,低声哀求道:“同志,我们大老远雇车来的,一上午估计就能卖差不多,实在不行,你说给多少管理费,我们掏还不行吗?”
“外八字”脸上露出不屑,冷笑着说:“看你脸大的!你以为这菜市场是你家的啊?想怎么摆就怎么摆?别废话!赶紧给我滚蛋!”
一看对方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父亲长长的叹口气,把板车架好,我也停下称秤,一起又将刚卸下来不久的西瓜一个个再往板车上搬。
幸亏是第 一次准备来探探路的,瓜拉得不多,但指望板车转运,一次拉不多,没有六、七趟根本拉不完。
刚开始我搬西瓜还有点劲,但搬着搬着,腿肚子发软,太阳晒的额头上的汗珠,一个劲的往下流,腌的眼睛都睁不开。
更让我气恼的是,来时穿的塑料凉鞋,因为没穿袜子,脚还一个劲的出汗,滑得走不了路。于是,我干脆把凉鞋往旁边一脱,光着脚开始搬。
不等我们父女俩把瓜搬完,“外八字”又来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把杆秤拿走了!我一看这样,就跟在后面喊道:“叔叔,求求你秤不能拿走啊,我瓜还没卖完呢。”
谁知道他一脸不屑的朝我瞪一眼,嘴里骂道:“滚你M的一边去!不给你们点颜色看,你们有的磨蹭!再搬不完,我就来砸!你信不信?”
说到最后,“外八字”铜铃大的眼珠子,差不多要掉出来。
父亲朝我摆摆手,示意我别说了。但我委屈的泪水噼里啪啦的,顺着眼角一个劲的往下流,我心里呐喊道:老天爷啊,你就不能赏口饭给我们吃吗?
因为又累又饿又生气,在父亲拉着板车往道牙子上上的时候,我在后面怎么也搬不动车轱辘,就这样,父亲在前面挥汗如雨双手攥紧车把,肩膀斜挎板车纤带往前努力的拉,可车轱辘正好死死卡在半块砖上,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稍微一动,板车架上的西瓜叽里咕噜想往下掉。
就在我感到绝望之时,我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小丫头哎,快起来吧,我来吧。”
说完,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留着“寸头”的男人弯下腰,用手逮紧车轱辘,往上一送,父亲终于把一板车西瓜拉到人行道上,准备继续找地方把西瓜卸下。
父亲放下车把,感激的朝中年男人致谢,又要掏烟出来,只见中年男人笑着摆摆手,道:“你们把西瓜往北拉300米,那里有一条小巷子,旁边是医科大家属区,放在那卖没人管。”
父亲一听忙不迭的又是一番感谢,这时候中年男人指指对面一家小饭店说道:“我就在对面卖早点和快餐盒饭,你们把瓜拉完后,轮换到我店里去吃点吧,我看你们一大早几天来了,还没见你们吃饭呢。”
中年男人几句话,把我感动的想哭,跟刚刚那个“外八字”相比,简直一个是天使,一个是魔鬼。
就这样,我们以这种方式,跟对面开早点铺的老板一家人熟悉了!之后我们送了6个西瓜表示感谢,在他们家吃了两份盒饭,但他们说啥也不肯收钱。
后来了解到,早点铺老板姓王,也是来自农村,他从一只烧饼炉干起,如今开了一家早点铺,全天候卖盒饭,外加炒菜。
后来还是王老板帮着求情,从“外八字”那拿回杆秤,从此后,父亲跟王老板成了朋友。
因为我那时候也不上学了,所以不久就来到王老板的饭店打工。
因为我的勤快和精明,做生意也是呱呱叫的一把好手,所以深得王老板两口子的赏识,而他们的儿子王辉比我大2岁,是一名汽车机修工。经过2年多的相处,王老板亲自到我们家给儿子提亲,我父母高兴的答应了!
父亲说,女孩找婆家的标准,一是看对方家庭的人品,其次才是经济条件。而王老板家这两条全部具备。
父亲对王老板说:“我把女儿交到你们一家人手里,我放24个心!”
我在23岁那年,跟丈夫王辉喜结连理,王老板夫妇成了我的公婆。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我和王辉在城里开了一家快捷酒店和一个汽车修理厂,我们俩各管一摊,日子过的美满幸福,儿子大学毕业,去年结婚了,和儿媳都是体制内工作。
公婆很开明,早就把权利下放,做起真正的“甩手掌柜”,每次公婆和父母坐在一块提起我,都夸我贤惠孝顺,过日子是“里里外外一把抓,是个旺家的儿媳。”
其实我更应该感激公公当年出手相助,让我和父亲孤立无援时,感受到人世间的那份温情,或许,这就是茫茫人海中的缘分吧。
谨以此篇献给日夜奔波的人们,愿你们都有个幸福的港湾!好人有好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