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艺术领域里,最让人捉摸不透的就要数抽象艺术了。如果一个人对艺术史没有太多了解,除非他有着极高的艺术觉悟,否则在面对一副抽象画时,难免不会产生疑问:“这也叫艺术?这不就是随便涂抹,三岁孩子都可以做到,我甚至可以画的比这个还要好!”
不过,大多数人还都是可以欣赏诱发出抽象画派的印象派艺术,甚至到了被大众所广泛喜爱的程度。不过,印象派的出现,本身就表现出当时人们对于古典画派那种写实手法从反思到反叛的过程,加之摄影技术出现之后给绘画带来的刺激,与写实渐行渐远似乎是一个必然的趋势,但这个趋势必然会诱发出抽象艺术么?
简单先回顾一下抽象画派的诞生路径:在西方艺术的舞台上,古典主义绘画在相当长一段时间之内占据着绝对的统治地位,以其背后的理性思考和完美的构图形式表达着一些宏大的主题。随后“印象派”这个被当时正统思潮嘲笑的词拉开了一场美学革命的序幕。
在反思古典主义绘画的同时,印象派探索着在新时代,特别是摄影技术蓬勃发展的背景下,绘画的道路。这其中被毕加索称为“吾人之父”的塞尚,以其深刻的洞察,发现了人的视觉与绘画之间那个核心桥梁——并不是真实的物,而是线条和形状,而后人追随着他的脚步,将这一洞察发展到极限,将绘画的目标从实物中解脱出来,锁定在这些线条和形状之中,经立体主义、构成主义、新造形主义等,最后就形成了所谓的冷抽象(几何抽象),这其中最具代表性和最有影响力的艺术家,就是蒙德里安。
与冷静客观的塞尚不同,印象派中另一位大师高更则是生活的体验派,在塔西提岛上的土著生涯,让塞尚抛弃了对绘画形式本质的探索,而转向了绘画的另一个核心——情绪。在他的启发和影响之下,野兽派、表现主义从印象派中发展出来,最后以康定斯基为代表的更加浪漫的抽象主义诞生了,这一派也被称为热抽象(抒情抽象)。
20世纪,是新旧大陆话语权交替的时代,在绘画领域也同样,抽象派之中也涌动着新大陆急切想要证明自己的心情,这其中,美国的波洛克成为了能在艺术史中与欧洲大陆相抗衡的抽象画派的艺术家。自此,抽象派完成了在整个西方艺术世界中的发展。
虽然抽象画派已经诞生了将近一百年的时间,但如今大多数的公众仍然无法理解抽象画本身,不过,抽象艺术所派生出来的艺术观念以及风格,早就已经渗入了现代世界的每一个人角落,可以说现代人的生活,就是一个被抽象艺术的衍生品所包裹的空间,无论是建筑还是时装、是珠宝首饰还是科技产品,都在某个方面呈现着抽象派所扩展的艺术王国。
那么,这种让人越来越看不懂,却又对日常生活影响越来越深刻的艺术形式的诞生,是一些艺术家天才般的偶然发现,还是体现着艺术运动本身的必然性呢?
对现实的疑问,永远无法在历史中去获得答案。因为历史只能给我们一个确切的、必然的现实。就像无论研究多少遍历史,都只能得到二战必然爆发的结论。所以对于抽象艺术的必然性的讨论,我们需要跳出艺术史,在与艺术并行的另一条人类思想的发展洪流中,寻找可以类比的答案,那就是与艺术形成鲜明对比的哲学领域。
如果单纯的把抽象艺术聚焦在抽象绘画上,就可以确定这种艺术,实际上是在通过刺激人的视觉感受,而且只通过这种方式来完成一种从作者到观众的沟通过程。在众多哲学流派当中,有一个人,就曾经对人的感官能力进行过深入的探讨,巧合的是,在他哲学生涯的后期,在自认为“征服”了理性王国之后,这位哲学家又将目光投向了艺术领域,去探讨艺术在人的思维中是如何成为可能的。
也许这并不是巧合,因为康德对感性能力的洞察,也许本身就是艺术成为可能的本质。
如果用一种形象的方式来通俗的解释康德的认知论的话,那么应该是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康德认为人是无法真正触及到外在的事物,而只能通过我们的感官能力获取事物的一些表象。就好比我们的思维创造了一个世界,外界事物的表象,经由我们的感官,投射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只能认识这个思维世界中的东西。
听起来很难理解,但举个例子就很清楚,比如看到的红色玫瑰,真的就是红色玫瑰么?换个角度想,如果一个视力正常的人和一个色盲的人看到的会是一样的玫瑰么?那么究竟哪一个会是那个真实的玫瑰呢?
在现代科学的帮助下,我们知道,红色也不过是一种波长区间的光刺激人眼后的反应,而人眼只能对于某一个区域波长的光产生反应,超出这个界限之外的光我们是看不到的。假设有个外星人的视觉能力比我们好很多,可能他看到的红色玫瑰也许就是彩虹色的。
这个例子实际上说明,我们所认知的那些表象,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的感官能力,比如视觉能力,而不是事物本身的特质。我们可以说玫瑰是红的,这也仅仅在我们思维的世界里,在一个正常视力能力人的观念中是红的,但玫瑰究竟是不是红的,我们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接着康德对这个思维的感性世界进行研究发现,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两个最基本的形式,限定了一切,或者说一切外界事物的表象只能在这两个形式的基础上才能呈现给我们,就是——空间和时间。
空间是关乎一个事物的存在,一个物体被我们的思维认为存在,必定是占据了某一个空间,有长宽高,哪怕是无法直接观看的比如电子,我们也都是通过一种对球体的想象来确认它们的存在的。
而时间是关乎变化的,比如我们看到的色彩、听到的声音、感受到的运动,都是一个存在的物在时间范围内发生的变化,色彩是一种光的波动,声音是震动的声波,运动是事物在时间内的连续变化。
与其说,空间和时间是事物呈现给我们感性的两个基本形式,不如说这就是我们感性的两个核心的特点,我们只有通过这两方面,才能获取到外界的一切事物的表象,才能开始针对这些内容,开展理性的思考。
那么回到绘画之中,从某个角度来说,绘画本身就是对人视觉的一种重现,确切的说就是对人所创造的感官世界的一种重现。画家笔下的红玫瑰,呈现的不是那个真正的玫瑰之物,因为玫瑰本身不是红的,只有在人的眼中,人的感性之中才是红色的,在狗的眼中,也许就只是一片灰色花瓣。
如果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就会发现,这个洞见,与当年印象派的主旨不谋而合。如果说古典主义是追求一种对现实的完美重现的话,那么印象派则把目光转向了内部,转向了现实在人脑海中留下的印象,画家的责任,是把这些印象记录下来。
印象派的这种转向,让人们逐渐的通过绘画这门艺术,开始审视自己认识世界的方式,可以说从古典主义到印象派,是人从对世界的关注转向对自我的探索的过程。如今,对世界的关注,更多是通过技术的手段来完成,摄影摄像能够更好的重现世界,但人们无法拍摄出一张心灵的照片,对感性世界的探索,只能交给艺术家来去完成。
技术对艺术的压缩,虽然限制了艺术的领域,但迫使艺术朝着向人思维内部更深的方向发展,在印象派对感性世界的印象描绘之后,艺术家们开始思索更加深刻的表达方式,也就是康德所认定的感性世界的两个基石,空间与时间。
如果在感性世界的角度来看,空间就是线条与几何形状,而时间就是变化,是动态。在这样的视角下,我们会惊奇的发现,前者对应的就是几何抽象,而后者恰好是抒情抽象的特点。
由此,我们可以断言,抽象绘画在艺术世界中的发展,以及对当今世界的影响,并不是偶然的,当然这其中不排除一些天才艺术家比如康定斯基、蒙德里安的偶然爆发,但本质上,是在绘画在技术的挤压之下转向对人类内心探索的必然结果。
在康德的哲学生涯晚期,他提出了一种叫做“孤立说”的美学主张,即认为科学是讲关系的,比如元素之间的化学反应、结合与分离等等;而美学是要讨论的东西就是事物本身,而不是关系。艺术家们所面的就是排除一切关系而“孤立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对象,这才是真正的对象本身,亦即自在之物。
这也恰好反映了当前艺术所处的境地,艺术不再是呈现世界和探索世界的方式,跟世界发生关系的责任早就交给了科学和技术。而艺术所要解决的,就是对科学所覆盖不到的,或者说是人类认知的确定性范围之外的,无论是对我们无法触碰到的感性的本质,也就是时间和空间,以及那些通过时空向我们呈现出来现象背后的无法真正被认知的实在物体,抑或是人类内心中由于各种表象所刺激触动的种种情绪。
世界之所以有趣的地方,就在于看似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却可能有着比那些联系紧密的事物中更加深刻和本质的东西。我们仿佛生活在一张维度足够丰富的意义大网之中,网中的任何一条线的两端,都可能联结着让人意想不到却又足够惊喜的现象或内涵。从康德到康定斯基,在哲学与艺术之间,并不是两种截然不同思维方式之间的沟壑,而是背后彰显的人类思维本性中的细分和统一。
正所谓凯撒归凯撒,上帝归上帝。科学繁盛,艺术让位,现实的世界在技术之眼中纤毫毕现,但有一种真实,却存在于艺术的抽象之中,虽然与现实世界渐行渐远,但经由人类本身这个媒介,在文化领域中,建立起一个不可取代的精神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