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东晋,寿数百余年,我感觉,最显著的一个特点就是:皇上说了不算。在我的印象里,除了晋明帝司马绍,雄起了两三年之外(公元322年登基,公元325年去世),再也没出一个让人提气的主儿。而司马绍,身体里有二分之一的鲜卑血统,则可能是雄起了一下下的重要原因。
皇上说了不算,既是门阀政治的结果,也是原因,二者互相成就。
另一个衍生结果就是,不断发生叛乱,之前有王敦之乱、苏峻之乱,之后有孙恩之乱、卢循之乱、谯纵之乱,我们现在要讲的是:
桓玄之乱。
桓玄之乱,挺有意思。桓玄的老爹桓温,被很多人视为大反贼,但是,桓温没反;到桓玄这儿,还真反了,不但反了,而且建立了大楚政权,桓玄做了大楚皇帝。
上一回,我们讲到,公元398年,七月,兖、青二州(州政府设京口,江苏省镇江市)刺史王恭,联合荆州(州政府设江陵,湖北省江陵县)刺史殷仲堪、豫州(州政府设历阳,安徽省和县)刺史庾楷、广州刺史桓玄、南郡相杨佺期等,军向京师,打的旗号是讨伐江州刺史王愉和谯王司马尚之兄弟。九月,王恭手下将领刘牢之背叛王恭,归附朝廷,王恭被朝廷俘斩。
此时,广州刺史桓玄、南郡相杨佺期到达石头,荆州刺史殷仲堪进抵芜湖(安徽省芜湖市)。
朝廷的征讨都督司马元显,从竹里(江苏省句容市北)飞马回到京师,派丹阳尹王恺等,征发京城百姓数万人,据守石头(建康城西北)。
【杨佺期一定不是使刀的】
桓玄、杨佺期向朝廷上书,要为王恭讨回公道,请求诛杀刘牢之。刘牢之率北府兵赶赴京师,驻扎在新亭(建康城西南)。桓玄、杨佺期的部众大为惊恐,撤至蔡洲(江苏省南京市西南长江中小岛)。
朝廷不了解殷仲堪的虚实,只见数万人马,遍布京郊,于是内外忧虑,上下麻爪。
衣赐履说:桓玄和杨佺期所率,都是殷仲堪的人马。
桓玄的堂兄、左卫将军桓脩(桓冲之子)向司马道子进言说:
目前的形势,智取胜过强攻。我们可以采取分化策略来瓦解他们。殷仲堪、桓玄等人,原本依靠王恭,而王恭已被朝廷处斩,他们一定惶恐沮丧。现在,朝廷只要升桓玄和杨佺期的官儿,这两个货一定高兴得直跳脚。之后,桓玄可以制约殷仲堪,杨佺期也会归顺朝廷,殷仲堪自然无技可施。
于是,司马道子采纳桓脩的意见,作了一系列人事调整:
桓玄为江州刺史(原江州刺史王愉,为叛军所抓);召雍州(州政府充襄阳)刺史郗恢回朝任尚书,任命杨佺期为雍州刺史,都督梁、雍、秦三州诸军事;桓脩为荆州刺史,由刘牢之派千人卫队护送任职;殷仲堪为广州刺史,并派殷仲堪的叔父、太常殷茂前往宣读诏书,敕令殷仲堪马上撤军。
十月,东晋大赦。
衣赐履说:桓玄,本为广州刺史,但一直没有上任。此番,桓玄为江州,桓脩为荆州,原南郡相杨佺期为雍州,皆大欢喜,只殷仲堪一个吃了瘪,被贬到广州。朝廷这一招儿,老实说,挺阴,呵呵。
殷仲堪将怎么应对,我们放一放,看一下桓玄的情况先。
桓玄,字敬道,一名灵宝,是故大司马桓温的庶子。桓温五十八岁那年,生了桓玄。
据说,桓玄的老娘马氏,有天晚上跟院子里看月亮,突然一颗流星坠入一个盛着水的铜盆,化为一枚二寸见方的火珠。火珠实在是太漂亮了(冏然明净),马美女不由自主,用瓢把那个火珠舀起来,一口吞下。然后就很有感觉,怀孕了。等到生桓玄的时候,屋子里有神光闪耀,算命先生都觉得太神奇了,因此,给桓玄起个小名叫灵宝。乳母每次抱着桓玄去见桓温,路上总得换人抱,因为桓玄比普通婴儿要重一倍,如果不换手,一个人抱不过去。桓温对这个小儿子,十分喜爱,临死前,立桓玄为嗣子,袭爵南郡公。
衣赐履说:桓玄生于公元369年,桓温死的时候,桓玄五岁。桓温一共六个儿子,以五岁的桓玄为嗣,我个人认为,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表明自己是晋之忠臣,并没有谋反的想法。
桓玄七岁时,为老爹服丧完毕。
衣赐履说:这说明,桓玄服的是三年之丧。七岁的孩子服完三年之丧,一定名声大振。
府州中的文武官员,都向桓玄的叔父桓冲辞行,桓冲抚着桓玄的脑袋,说:
这些人,都是你家的故吏。
桓玄当场泪流满面,把所有人都看呆了。
桓玄长大之后,形貌瑰奇,风神疏朗,博综艺术,善作文章。出身高贵,又这么有才,桓玄行事难免粗放雄豪,凡接触过他的人,都害怕他,朝廷对他,也有疑心,没有任用。
公元391年,桓玄二十三了,被任命为太子洗马。当时,有人议论桓温曾有过不臣之迹,因此,桓玄和他的哥哥们,做的都是素官。
【感觉不太像】
衣赐履说:所谓素官,就是那种没啥权力、捞不到啥好处的官。桓温哥儿五个,最后一个去世的是桓冲,死于公元384年。显然,朝廷对桓家之前的权势心有余悸,所谓桓温有不臣之迹的说法,应该是在桓冲死后才炮制出来的。
有一次,桓玄去拜见琅邪王司马道子,司马道子又喝大了,他睁开醉眼,上下打量了桓玄之后,对身旁众多宾客说:
桓温晚年时,打算图谋不轨,你们怎么看呢(桓温晚途欲作贼,云何)?
这话一出,桓玄差点儿吓死,连忙伏在地上,汗出入注,不敢起身。
长史谢重说:
故宣武公(桓温)废黜昏聩,拥立明主,他的功劳超过伊尹和霍光,对他的流言蜚语,应该在朝堂上公开裁定,以正视听(故宣武公黜昏登圣,功超伊霍,纷纭之议,宜裁之听览)。
司马道子点头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侬知侬知)。
然后,司马道子向桓玄敬酒,桓玄才得以起身。
衣赐履说:谢重是谢安的族孙。谢家人当众为桓温说话,可见桓温打算造反,确实是谣言。
另,司马道子于公元392年徙封会稽王,此事当在此前。
从那以后,桓玄越发不安,对司马道子切齿痛恨。
后来,桓玄补任义兴(江苏省宜兴市)太守,官做得寡淡,有次登高远望太湖(震泽),感叹道:
父为九州伯,儿为五湖长!
衣赐履说:五湖,有好几种说法,指太湖周边的五个湖,有的包括太湖,有的不包括。桓玄感叹,我爹做到九州的扛把子,我特么才是个五湖渔民协会小头目!
桓玄越想窝火,就给朝廷上书,大致表达了这么几层意思:
一是我爹身受国恩,还是驸马爷,西平巴蜀,北清伊洛,修复洛阳皇陵,为我大晋报仇雪耻。二是我爹把废帝司马奕废了,立了建文帝司马昱,你们这一枝儿才当上皇帝。当时,晋室之危堪比商朝和汉朝,我爹之功高于伊尹和霍光。先帝龙飞九五,陛下能够登上宝座,靠的是谁啊?根源在哪里?且不说我爹对晋室如何,只是对陛下你们这一门,实在是立下奇功啊。三是现在权门日盛,相互攀附,都说我们兄弟是大晋的罪人。倘真如此,我们还怎么苟活于世呢!如果陛下忘记了我爹的大造之功,那我就把封国还了,在闹市中受死,到底下去找我爹,然后,我跟我爹,在那头儿事奉先帝。如果陛下还念及我爹的旧勋,希望能够给他的后代,略加圣恩。
奏书上去,没有回音儿。
衣赐履说:实际上,这种意气用事的奏书,不但毛用没有,很可能还会惹来祸端。也就是司马家的皇帝不够狠辣,否则,桓玄有多少脑袋都不够砍的。
桓玄官做得没劲,干脆辞职,回到封国(南郡,湖北省江陵县)。
荆州刺史殷仲堪对桓玄既恭敬又畏惧。桓氏家族几代都在荆州镇守(自公元345年八月,桓温任荆州刺史开始,之后,历桓豁、桓冲、桓石民,至公元389年七月,才由王忱接任,近半个世纪),桓玄尤其豪横,当地的官员、百姓害怕桓玄,甚于害怕荆州刺史殷仲堪。桓玄曾在殷仲堪的公堂前骑马游戏,用槊假装击刺殷仲堪。殷仲堪手下干部刘迈实在忍不下去,对桓玄说:
马是好马,槊是好槊,只不过,义理有缺啊(马槊有余,精理不足)。
此言一出,桓玄不悦,殷仲堪失色。桓玄走了之后,殷仲堪对刘迈说:
你犯什么二啊!桓玄如果夜里派刺客杀你,我怎么救你!
于是,殷仲堪打发刘迈回京城避祸。桓玄果然派人追杀刘迈,刘迈跑得快,躲过一死。
征虏参军、豫章(江西省南昌市)人胡藩休假,路过江陵,看望妻兄罗企生。罗企生是殷仲堪的参军,殷仲堪听说胡藩来了,邀请相见,好吃好喝好招待。胡藩对殷仲堪说:
桓玄这个人志向不小,没当上大官,他一直很不满。节下对他,崇敬、优待太过了,这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殷仲堪听后,心中老大不高兴。
胡藩退出后,对罗企生说:
殷仲堪倒转长矛,将矛柄递给别人,自己一定会有大祸。你如果不早作打算,恐怕会后悔无及啊!
好,我们回到公元398年。
【殷仲堪】
殷仲堪接到朝廷的诏书,一看别人都升官儿,就自己个儿一个被贬到广州去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殷仲堪勃然大怒,敦促桓玄、杨佺期,继续向京师进发。
桓玄由广州刺史转任江州刺史,杨佺期从南郡相升任雍州刺史,心里头正美得不得了,对殷仲堪的命令,反应便没以前那么迅速。殷仲堪也感觉到这哥儿俩大概被朝廷收买了,于是从芜湖向南撤退,同时派人前往蔡洲,通知官兵说:
你们这帮家伙,如果不赶紧散伙回家,等我殷仲堪回到江陵,你们的家眷,一个都别想活着!
这话太给力了,立即裂变传播。
杨佺期的部将刘系,率自己的二千人,掉头就走。桓玄等人一看,这要是不跟着殷仲堪走,等不到明天,自己个儿都成光杆儿司令了!于是,狼狈西撤,直到寻阳(江西省九江市),才追上殷仲堪。
此时,殷仲堪已经不是荆州刺史了,需要桓玄等人声援;桓玄等人虽然升了官儿,但手下队伍全是殷仲堪的,因此,哥儿几个尽管互相猜疑,互相不服,但为形势所迫,又不得不抱团取暖,交换儿子兄弟为人质。
十月二十三日,殷仲堪、桓玄、杨佺期在寻阳正式结盟,决定一致拒绝接受朝廷的任命和指挥,联名上书为王恭申辩,请求诛杀刘牢之、谯王司马尚之,同时向朝廷发出质问,殷仲堪并没有罪过,凭什么唯独他被降职贬黜!
朝廷那帮货也没料到,殷仲堪竟然能扳回形势,朝廷内外一片骚乱,吵来吵去,决定将刚升任荆州刺史的桓脩撤职,荆州刺史的职务,还给殷仲堪,并对殷仲堪下诏,狠狠地宽慰了一番,殷仲堪等人这才接受诏书。御史中丞江绩弹劾桓脩等人,指控他们只考虑自己的利益,蒙蔽朝廷,导致朝廷采取了错误的措施。随后,下诏将桓脩免职。
衣赐履说:这样的朝廷,虽然也可以称为“能屈能伸”,但你是朝廷诶,被几个臣子捏过来捏过去,你这不是权宜之计,而是没有脊梁。
说白了,朝廷没有一个能拿得住外臣的人,从皇帝到辅臣,一群挼货。
当初,桓玄在荆州,霸道放纵,殷仲堪的亲信党羽都曾劝他杀掉桓玄,殷仲堪不听。等到在寻阳结盟立誓的时候,桓玄因了名声和门第,被推为盟主,于是更加骄矜倨傲。
杨佺期也不是省油的灯,骄横凶悍,属于一言不合就砍人的那种。杨佺期出身弘农杨氏,一向引以为傲,但在南郡公桓玄眼里,他不过是一根儿韭菜,连葱都算不上(玄每以寒士裁之),杨佺期对此非常愤怒,私下向殷仲堪建议,桓玄终有一天会成为祸患,不如在盟誓的神坛之上,一刀干掉。
杨佺期兄弟,个儿个儿都是暴脾气,敢打敢杀,殷仲堪对他们也很忌惮,担心杀掉了桓玄,就没人能牵制杨佺期了,苦苦相劝,不许杨佺期向桓玄动手。
于是,大家各回驻地。
衣赐履说:这个同盟,一开始就一地鸡毛。
桓玄得知杨佺期想杀自己,对杨佺期也起了杀心。桓玄屯驻夏口(湖北省武汉市),召引始安(广西桂林市)太守、济阴(侨郡,江苏省睢宁县东北)人卞范之做长史,作为自己的智囊。这时,朝廷的诏书唯独没有赦免庾楷,桓玄便任命他为武昌(湖北省鄂州市)太守。
衣赐履说:庾楷是前豫州刺史,被谯王司马尚之打败,投奔桓玄。桓玄此举,真是没把朝廷放在眼里诶。
当初,雍州(州政府设襄阳,湖北省襄阳市)刺史郗恢拥护朝廷,抗拒殷仲堪的部队。
桓玄出任江州刺史之前,就想夺取雍州,让郗恢去做广州刺史。郗恢听说后很害怕,询问手下人有什么办法,大家都说:
如果是杨佺期来,我们谁敢不同心尽力地去抵抗?但如果是桓玄来,恐怕我们不是他的对手。
胡三省注:桓氏世居西楚,故众畏之。
柏杨先生评论:桓玄之难以抵挡,不是他的作战能力,因为他此时还没有作过战,而是自桓温死后,几世累积下来的声威。
衣赐履说:桓玄如此厉害,只能说明,其他人太差了。
不久,郗恢听说朝廷以杨佺期代替自己,于是与南阳(河南省南阳市)太守闾丘羡商议出兵抵拒。杨佺期听说后,便将计就计,宣称桓玄要从沔水(汉水)向西开进经过这里,让杨佺期做前锋。郗恢的手下信以为真,一秒钟都没耽误,当场溃散。郗恢无奈,只好投降。
杨佺期进入官府,下令斩杀闾丘羡,把郗恢释放回京。郗恢一家走到杨口(湖北省潜江市北),殷仲堪派人把郗恢和他四个儿子全都杀掉,放出风去,说是附近蛮族所为。
衣赐履说:雍州刺史杨佺期镇襄阳,荆州刺史殷仲堪镇江陵,江州刺史桓玄镇夏口,这哥儿仨正所谓“本事不大志向大,一个同盟三条心”,自然会有出人意料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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