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洲最高的山村Ushguli(乌树故里),我走过一片墓地,看到了一位2020年去世的老人。他有一头花白的长发,犀利的眼神。我觉得他与众不同。但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谁,我在他的墓碑前站了一会儿,离开了。
几个小时后,我离开Ushguli。在网上查资料,突然看到了这个老人的照片,才发现他竟然是一个隐居于此的知名画家。
Ushguli是欧洲最高的山村,冬天生活艰难。以前,大雪降临时,外面的路会断掉,人们几乎半年不出门,一直待在屋里,与世隔绝。但对于画家和哲学家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活了。
我是从Mestia来到这里的。一路上经过险峻的山路,奔腾的河流,车甚至要穿过路边的瀑布,才到达Ushguli,一个雪山脚下的村庄。司机是一名壮硕男子,他是拳击教练,大约有20多个学生。周末没课,就会带游客上山。
“你看那些走路的人,他们徒步4天从mestia到ushguli。我不能理解,这些人真的疯了。”他边说边摇下车窗,对着两个徒步者喊。“要搭车吗?”
一男一女两名徒步者停下来,摇摇头。司机跟他们聊了几句,我们继续往前开。
“他们是哪里来的?你们说的什么语言?”我问。
“他们是俄国人,说的俄语。这些人非要走去Ushguli,这有什么意义?我们开车2小时就到了,他们走4天。”他摇摇头,甚是不解。
“俄国人现在还能出来玩?这里的人都会说俄语吗?”
“是的,现在你不会想去俄国的,但他们还是可以出来。我们这里大部分会说俄语,官方语言是格鲁吉亚语,村子里的人会说svan(斯万)语,一种方言。”
我让他教我几句斯万语、格鲁吉亚语、俄语。听上去,格鲁吉亚和斯万语我至少可以模仿,但俄语模仿都很困难。
“多少人说斯万语?”我问。
“很少了,这语言快灭绝了。大约3万人,斯万语还分为上斯万和下斯万,各有一半人说。老人说的多些,年轻人不愿学了。”
以前进入ushguli的路被称为最危险的路,一边是摇摇欲坠的碎石悬崖,一边是河谷深渊。冬天,大雪封路,村里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现在随着游客越来越多,路已经修好了一半,冬天也开放了。
经过一个极美的村庄Ipari,来到更美更偏僻的ushguli。Ushguli有很多石头塔楼,这是以前防御外敌的设施,现在已经被列为世界遗产。
这个村子比Mestia更加破旧,Mestia至少还有一条正经街道。Ushguli全是泥巴、牛粪、碎石堆积的弯曲小路。村子里一半的石头房子都塌了,看起来不到20户人家居住。
这些石头房子非常独特,是一种像瓦片一样平整而锋利的天然石头堆积成的。石头黑黄色,一层层堆叠,做成院墙、屋子。连屋顶都是一片片薄薄的石头铺成。民居、防御塔、教堂,所有的建筑都是这种石片盖成的。
村子的最高处是一个石头教堂,教堂里面还保留着残缺的壁画。教堂的门很矮,需要弯腰钻进去。里面有神的画像,一些烛台,蜡烛一直在燃烧。
即使这样偏僻的村落,人们也有神圣的信仰。我想起司机开车每经过教堂或者山上矗立的十字架,他就在胸前画十字。路上的行人也是如此。
因为有游客来,村子还是有几家饭店和旅馆,但很简陋,价格也比Mestia贵很多。大概交通不便,食物运输成本很高。
村子的背后是雪山,甚至可以看到冰川。站在山顶上,空气有些冷,但草地上还是开了蓝紫色和黄色的花。无论多远,春天总能爬到雪山脚下。
远处,几头牛在犁地。一些村民骑马经过。这里的一切呈现出一种坚韧、沉默、童话般的静谧。Ushguli的意思是“战斗的心”,这里残留的防御塔隐隐告诉了我们很多与宁静相悖的故事,格鲁吉亚从来都不是一片安宁的土地。
如果你查查历史,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高加索山的小村庄要不停地战斗,他们在对抗什么?
Fridon Nizharadze,那位墓地里的老人,格鲁吉亚国宝级的画家。他的青年时代经历了那些对抗,因为反对某些观念,他被关进了精神病院。但他从未停止过画画。
Fridon从小就在一切东西上作画,石头、土地、大雪,无论怎样的境遇都无法影响他的天赋不断生长。他在Tblisi学习了绘画,但他的绘画主题和技巧得不到大众的认同。他认为学校给不了他任何东西,于是毕业后隐居于Ushguli。
他一生困苦潦倒,就如同梵高一样,画着没有人能看懂的东西,无论别人怎么批判和劝说,他都不肯屈服,他只想画他自己的东西,即使无人欣赏。他的画风是超现实主义,带有对历史的批判。
Ushguli成旅游景点后,他把画以$10的价格卖给游客,以此维生。谁能想到,2019年,在他死前的最后一年,他的画被收进格鲁吉亚国家博物馆,成为无价之宝。在他死后,那些花$10买画的人拿到的都是不可再生的孤品。
“我被关进精神病院,梵高也被关进过精神病院,我们只是与别人不同。”他对采访的记者说。
他有一只蝙蝠叫“爱因斯坦”,他不爱与人沟通。他看过非常多的书,与人谈话思维跳跃,语速极快,完全不给人回答的时间。
“你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哪部著作?你知道希腊悲剧《美狄亚》的故事吗?你们这些人脑子里都是土豆。”他因为孤傲批判的性格,和让人无法理解的思想,被村子里的人指指点点。
村民嘲笑他说:“他这辈子恐怕不知道什么叫工作。他画的东西跟现实一点也不像,精神大概有问题。”
村子里的路
Fridon在2019年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举办展览,2020年突然去世。他隐居在这寂寞的山村,内心却一直有一种蓬勃动荡的力量。他与村子里的人住在一起,他们之间却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
我走在点缀着牛粪、马粪的乡村小道上,轻抚过历经百年的残破石墙,闻着空气中青草、山风、冰冷雪山的气味。感受着居住在山村种地、牧马、养牛的村民日夜相依的家园,也感受着Fridon疯狂、孤寂、又充满激情的一生。
他一生绝大部分是贫寒、苦难、监禁、无人问津的。他的画作却五彩斑斓、充满斗争、毁灭、激情与重生。
他的死亡也是静悄悄的,墓地异常普通。恐怕很少游客会知道石头教堂背后的墓园里,长眠着这样一个人。也极少人会去拜访他。
隐秘而伟大,说的是这冷寂的雪山,说的也是他。
果然啊,正常人的画很难出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