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这是笔者保存在资料库里的一篇文章,是一位美籍华人老太太,她曾经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在汾阳一个村庄插队,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体验了当地普通人家的生活,了解了一些当地当时集体化时期人们的生活琐碎,并以她的思维记录下来。这是其中的一篇文章。
看后不知道朋友们知道老太太是在汾阳哪个村插的队?
“瞎哄”这个词是我到山西插队后才听到的,按晋中方言不念xia hong,而是念ha hong。意思比较复杂,可以说是集忽悠,欺骗,糊弄,偷奸耍滑,胡说八道之大成吧。下就是几个跟瞎哄有关的故事。 整个文化革命就是由许多运动组成的,大小运动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1970年初,按毛泽东主席的安排,全国开始了清理阶级队伍和整党,紧接着,又开始了一打三反(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反对铺张浪费)运动。毛主席要清理阶级队伍,哪一级敢不清出几个来呢?不管有没有,都得清出来,不然怎么交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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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原来有个老支书,解放前是地下党,解放后当了十几年支书。四清运动时要抓四不清,工作组培养了个年轻村干部,要让他当支书。查不出老支书有四不清的问题,可谁也不是一贯正确的,总会有错,抓住点儿错把年轻人推上支书的位置。可老支书又没大错,就降为副支书。四清工作队走了,矛盾就出来了,新老支书都有自己人,变成了两派。这回要清理阶级队伍,可找不出谁是阶级敌人,于是就抓了老支书的弟弟。
解放前村里有个地下党员被捕牺牲了,20多年一直不知道是被谁出卖,不知怎么一清理阶级队伍就发现是老支书的弟弟出卖的。这可真是毛主席英明伟大呀,你看他一下指示这几十年破不了的案就破了吧。可老支书的弟弟死不承认,又没有证据。于是人也抓了,打了,关了,开了全村批斗大会(我也去开了这个会),县公安局的警察也来了两个,还是找不出证据。一个警察(好像被称作老张)在会场上审案子,拍桌子瞪眼,连唬带吓。老支书的弟弟就是一句话“我没去报信,不是我出卖的”。开完会,人是被五花大绑押走了,大概是关在公社,因为他媳妇得天天送饭,要是监狱就没有送饭的问题了。
可村里人都知道,这就是瞎哄哩。等清理阶级队伍这阵风过去后,这个人又回来了,既没定案又没平反,回来后又和大伙一起干活挣工分。可新老支书,两派人的矛盾就更大了,这可真价是瞎哄得窝里反哩。
当时村里人对自由恋爱还是很看不惯的,绝大多数女孩子出嫁都是说媒,相亲,父母做主。可是我们生产队有个妞子和本村另一个生产队的青年相爱,她的父亲很开通,虽然对方没钱,他少收聘礼也要让女儿称心。女婿的亲妈早就死了,家里是继母当家。结婚后分了他们一间房和不多的粮食,就让他们分开单过了。他们没钱,不久又有一个儿子了。媳妇拼命挖野菜,省吃省喝养了一只猪,准备过年时卖钱。他觉得媳妇跟了他真是受委屈了,自己年轻力壮,辛辛苦苦干一年,还要媳妇跟着自己受苦。
秋收时一天晚上他拿了条大口袋就出门了,媳妇以为他是队里开会,谁知他是出了村去偷庄稼。当时地里都有民兵看庄稼,把他抓住押到大队部。赶上一打三反,他就是我们村的盗窃犯,送到公社关起来,天天干重活不记工分不管饭。不知谁定的“政策”,一穗庄稼罚一块钱,说他偷了近300穗玉米,要交300块钱罚款才放人。我们怎么也想不出多大的口袋能装下300穗玉米?老乡们都说“ 瞎哄哩,还不是那些们愿说多少就说多少“。 他媳妇天天做好饭就把儿子放在娘家,她妈给看着,自己骑15里路的车到公社给他送饭。哭着去,哭着回,风雨无阻。
她把猪卖了几十块,她大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细木匠,专做家具的。老西家到处托人,谁家娶媳妇要打家具的,他贴上自家存下的木料给人家打家具挣钱赎女婿。下工回来,看见他和他儿子放下镰刀就拿起锯子,在院子里给人打柜子。一直到冬天,卖猪的钱,打家具的钱,再加上家里的老底,凑齐300块钱把女婿赎回来。回来那天,媳妇在前头抱着儿子,欢天喜地,他跟在后头蔫头耷脑,想必是等着老丈人一顿恶吼呢。谁知丈母娘给做了一顿好吃的压惊,老丈人一句没骂,只说“你两个要好好一辈辈”,村里人倒是大半同情他。
还有一个老婆家,老母猪下了猪娃,她好吃好喝地把它们喂到十来斤拿到集上去卖。别人的猪娃只有五六斤,要五块钱一只。她想这是一块钱一斤哩,她就要卖十块钱一只。猪娃还没卖出去,抓她的人倒先来了,说她是投机倒把卖高价。猪娃没收,人押送公社劳动改造,外加罚款。这老婆家不是我们队的,我不知道她被罚了多少钱,关了多久才放回来。可人人都说不准大猪多卖钱,难不成倒是小猪多卖钱?瞎哄哩,瞎哄的受苦人拿钱吧。
没想到第二年春天就瞎哄到我这儿来了。我们生产队本来有个妇女队长,她丈夫在太原做临时工,在那儿找了个女朋友,要跟她离婚。她当妇女队长是因为她识字,每天能把出工的人名字记下来,交给会计记工分。她离婚了,我们当时就没有妇女队长了。
生产队长和会计就来找我:你给咱当这妇女队长吧。我说“我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哪能当队长啊?再说我也不懂该怎么干活,你们找个懂行的吧。队长是选举产生的,巴黎公社呢,怎么能说叫谁当就谁当?” 队长说”什巴黎公社,瞎哄哩。明天就没人记工分了,给你个本本。明天你带上婆姨妞子们东桥外锄苗苗,活计了不用愁,我派个老西家跟上你们,不懂的问他,你只把名名记下就行喽。
“会计说“咱队里再找不出个能记名名的妇女,你就瞎哄地顶个妇女队长的名呀,给咱把名名记下就好,别的你什都不用管。 “妞子们也说你哪一派也不沾,办事公平。前头的队长不光因为她会写字,也为她是外村嫁过来的,不搅在这两派里头。我只好接过本子说“我可只管记名字,别的全不管。”队长说:“行喽,行喽,明天你就引上婆姨,妞子,后鬼孩儿们(半大小子)锄苗苗的吧......”我说:“什么?后鬼孩儿们也归我管?那我哪儿管得了啊?不行不行,这活计我不干。”会计说“我们派四全跟去哩,后鬼们有他管,你只把名名记下就没事了。”
四全比我小一岁,就住我们街对面。后生里数他鬼大,后鬼孩儿们都怕他,也都听他。既然他跟去,那我就放心不管了。就这样顶了个妇女队长的名,记了一春天,一夏天的名名,真正体会了一把什么叫瞎哄。
那年夏天天气干旱,夏粮虽然没大减产,但收了麦子后还是不下雨。春天播下的作物长不好,缺苗断垄,长不起来。于是会计向大队,公社打了报告,多少亩地受灾绝收,多少亩地减产,在公社备了案。队长带着全队人把可能绝收的地全犁了,老西家们吆喝着牲口起垄,妞子,婆姨,后鬼孩儿们在垄上栽红薯,青壮年男人们挑水浇红薯苗。那可真是扎实活计,堤坝离河床大约有两层楼高,男人们一整天就是下到河里打两大桶水挑上来再挑到地里。还好红薯栽下后不久下了一场雨,那年红薯是丰收的。
初秋,县里召开三干会,公社,大队都要去人,每个生产队去两个人。会计把我找去说眼看要秋收了,要做账,要打报告,还有好些准备工作。咱队里的情况你也知道,队长不识字,这些他做不了,我得留下做这呢。他去开会,好处是遇那该吵该骂的事了,他行哩,坏处是会议精神他带不回来。给你个本本,这回你跟着去,别余的不用你管,你就把那报告记下来给我带回来就行喽。
我说怎么这给个本本,记这记那的差事老是落在我头上,就不能找个别人去?他也笑了,说你们的档案我都看过了,你是高中生。你要是记不下来,别人也记不下来了,这是为什这差事落在你头上。我说去的都是男人们,就我一个女的。 他说“不哩,宝贝也去哩。”宝贝和我差不多大,是大队妇女主任,她父亲是贫协主席。她是非常好强的,虽然只是小学毕业,但在学校是好学生,门门功课都学得不错。毕业后不断地看书学习,不但能看《毛主席语录》,《老三篇》也都能看懂了,还能打个报告写封信。她是妇女主任,对我们插队女生也很关心,每次遇见她都会和我们打招呼,聊几句,所以也比较熟悉。
我说“宝贝去我就去,她要不去我也不去”。会计说“去哩,去哩,她一准去哩。”说着塞给我一个本子,一支笔。我回到住处还没坐稳,宝贝就风风火火地跑来找我“咱两个一道里去开会......”我想准是会计叫你来的,瞎哄我去替他做记录。
大队是老队长带队,11个生产队各派两个人。我抱一床毯子,背个书包坐在我们队长的车后座上。宝贝抱一床棉被,背一个书包坐在老队长的车后座上,20几辆车骑二三十里路到汾阳城去。
三干会是在汾阳师范开,用他们的礼堂和宿舍。汾阳师范象是古建筑,房屋高大,还有飞檐,院子也大,好像是旧时的花园。我问宝贝这里以前是做什的哩?她说“不保是王府吧,郭子仪不是汾阳王吗,不保这就是他家哩。”我想这房就是旧房也还没有旧到唐朝去,清朝或许差不离。不过这房绝不是民宅,可能以前是官府或公侯宅邸。
汾阳师范学校平面图
女宿舍是一大间房,对面炕,一边大概能睡十几二十人,我们睡在中间。宝贝把她的棉被铺在炕上当褥子,书包就是枕头,两人合盖我的毯子。虽是秋初,但夜里并不冷,那么多人一间房,人人都散发着热气,盖个毯子足够了。
第二天上午开会,当时正是军管,所以是汾阳军区司令刘国耀致开幕词,后边又有几个人发言。开幕式说得都是场面话,重头戏在下午的军区参谋长报告。午饭后大家都在礼堂坐好准备听报告,哪知这位参谋长是上海人,一口浓重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大小队干部是一句也听不懂,急得抓耳挠腮。我母亲说话就有上海口音,所以我能听懂,拿会计给我的那个本本边听边记。 宝贝坐在我旁边,听不懂就看我记的。
老队长说“他这口音重哩,咱是一句也解不开(就是听不懂)。“又问宝贝“学生们能记下不?”宝贝说:“记下了,他上边说一句呀,她这里就记一句,通记下了。”老队长大喜,有学生们给咱记,咱还耗在这里做什哩?提议喝酒去。全体男人一致通过,临走时对我和宝贝说“你两个妞子不喝酒了,在这里给咱记。我们回来时间给你们带些吃的。”我和宝贝同声“不用哩。”转眼间我们村的大小队长们全走光,就剩我和宝贝两个人一个记,一个看。
过了一会儿我们后面一排另一个村的干部就伸个头过来问宝贝:“你家村里的男人们都到哪儿去了?” 宝贝倒也实话实说“喝酒去了。” 那人问:“那你两个在这里做什哩?” 宝贝说:“她这里记录这上边说的话,我这里看他说什哩。” 那人略带吃惊:“能记下了?“ “能哩。她是北京来的插队学生,通记下了。” 后面那排的人说早知道咱也带个学生来了,坐在这里解是解不开呀,走又不敢走。要有个学生给咱记,咱也喝酒去。
这报告从国际形势说到国内形势,反了资本主义又反修正主义,形势一片大好,最后是秋后要交公粮。县里定下各公社该交多少,当晚公社和大队干部开会布置任务。明天各大队讨论,落实到每个生产队交公粮的数目。会开完天都快黑了,我们走出礼堂,看见我们队长蹲在礼堂门外的电线杆下抽烟。见到我们,他从兜里拿出一个纸包交给宝贝“给你两个买的月饼“。宝贝把纸包举到鼻子底下闻了一下,说”一股子烟味气“。
晚饭后老队长带大队干部去和公社干部开会,我和宝贝没事在汾阳师范校园里转转,又和别的村的妇女干部聊了会儿天。 第二天上午各村开会,落实每个生产队的公粮任务。公粮数目是按每亩地平均多少斤乘与各队有多少亩地计算的,大队会计拿着一张表格,念出每队该交的公粮数。他刚念完我们生产队要交的数目,我们队长就跳起来,挥拳瞪眼,跺脚大骂,“胡说哩!我家队里有一半地绝收哩,还有受灾减产的。绝收也能交公粮吗?交什哩?”别的队长说你受灾,我们也受灾了,不能你少交,把多出来的都摊到我们队里。我们队长说我受灾,多少亩绝收多少亩减产,我都报到公社备了案的,你们报了多少亩,倒说出来给我听听。 结果是全村11个生产队,只有我们一个队报了受灾。大小队干部吵成一团,老队长按不住了,只好带着他们去找公社书记商量削减公粮任务。
我们队因为备了案的,公粮数目就减下来了。队长回来很得意,对我说:“咱队这会计脑筋绝哩,一看受灾他就早早地做下账报到大队,公社备了案。今天我去一说,他们查到咱报过了,就把这公粮减下来了。今年咱队口粮是没问题了,还能存下些饲料粮。红薯收了再把社员们的卖猪补贴饲料兑现了,往后就好办了。”其他10个队的队长围住大队会计和统计计算自己队里能报多少亩受灾,赶着打报告,老队长又领着他们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整个三干会就是县里跟公社,大队,生产队为交公粮讨价还价,争了三天把任务定下来,散会。
回到村里,会计正在队部做账,我把那本本交给他。队长说他怎么跟大队和公社吵,我们队可以少交多少公粮了。会计一边听一边翻看我的纪录,然后对队长说:“以前咱听什报告都是口说无凭,咱这里才将将子按他那精神办了,他倒又改了。真价是瞎哄得咱不知怎做好哩,又没个证据和他说。这回咱有这记录了,这是白纸黑字写下的,再要过来什了就拿这和他说去。“说着把那记录收到抽屉里,还锁上了。
我想这可真是瞎哄哩,我都不敢保我没记错,你倒把它当宝贝锁起来了。 我们队长是出名的凶,动不动就瞪起眼来骂人,社员们怕他,干活不敢瞎哄。那年虽然受了灾,但大家拼命苦干,又减免部分公粮。所以口粮加上卖猪的补贴粮,全队人吃饱是没问题了,还有近五毛钱的分红。大家都摩拳擦掌,预备明年跟着队长再大干一场,争取一块钱分红。谁知上头又来了新指示,农业学大寨,小队并大队,原来的11个生产队合并成5个生产队。队长会计都换了人,人心一下子就散了。
我要回家探亲了,临走前一天队里的妞子,嫂子,大娘,大婶们都来托我从北京给她们买东西。五毛来钱分红,大家手里总算有点儿钱了。我有一件人造丝的衬衫,当时买料子是一块钱一米,还是宽面的,大娘大婶们都说便宜。那天好几个人来托我买那种人造丝,还有托买塑料凉鞋的。有要出嫁,问婆家把衣裳钱拿过来的托我买毛哔叽的。还有要买毛巾,尼龙袜子的,挤了一屋子人。这回我可真得拿个本本记了,谁交了多少钱,买什么东西,多大号,什么颜色...... 有个妞子说“我大原说给我买块绸绸做棉袄的,这一并大队,怕明年分不下钱来,就只给一块钱买那人造丝做衬衫了。
“ 一个大娘说:“这并了大队还不知要怎哩,可不敢再象了那吃食堂的时间。” 大婶,嫂子们都叫起苦来,吃食堂时间是跟三年灾害连在一起的。那会儿们谁饿得全身都肿了,谁的奶奶就是那会儿饿死的。后来刘少奇时间开了自由市场,准咱卖自家的东西了这日子才好过了。于是扳着指头数:谁家是刘少奇时间盖的房,谁是刘少奇时间娶的媳妇。一个妞子掀起罩衣指着打了补丁的绸子面棉袄说:“这是刘少奇时间给我姐做的,我姐都嫁了好几年了。“一个大婶说:“这会儿们也不知把刘少奇老西家瞎哄到哪了哩。你卖点儿东西就说是资本主义什的,这就不准受苦人过好生活哩。”
本想就是乡亲们来托买东西的,谁知变成忆苦思甜刘少奇怀念会了。其实那时候刘少奇已被迫害致死,但不管是谁怎么说他是叛徒,内奸,工贼,在黄土高原上,汾河两岸低矮的农舍里,有千千万万受苦人从心里怀念刘少奇时间,从心里尊敬刘少奇老西家。因为刘少奇时间的自由市场是真的,刘少奇时间他们盖的房是真的,刘少奇时间他们娶的媳妇是真的,刘少奇时间他们能吃饱肚子赚到钱是真的。不管谁说什么,刘少奇老西家没有瞎哄受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