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一家学术的地位和价值,全恃其在当时学术界上,能不能提出几许有力量的问题,或者与以解答。自然,在一时代学术创始的时候,那时学者的贡献,全在提出问题;而一时代学术到结束的时候,那时学者的责任,全在把旧传的问题予以解答。
宋明六百年理学,大体说来,宋代是创始,而明代则是结束。……
大体扼要的说来,宋代学者说热烈讨论的问题,不外两部:一部是属于本体论的,一部是属于修养伦的。他们虽说是意见分歧,不相统一;但是到底有他们全体一致的见解。他们有全体一致的见解,所以成其为一时代的学风;他们的意见分歧,不相统一,便在共同的学风下面保存着他们个人的精神和面貌。他们对于本体论的共同见解是“万物一体”,他们对于修养论共同的见解是“变化气质”。许多问题便从这上面发生。
最先提出“万物一体”的主张的,可说是周濂溪的《太极图说》,其次便是张横渠的《西铭》。分歧的意见,也便从这里引逗。
依据常识的观念,万物只是万物,各个个体是各自分离,各自独立的。现在要说各个体并不各自分离,各自独立,像一般的见解。各个体的内质实在是一个更大的全体,而各个体乃其全体之一。譬如耳目口鼻,只是人面的一相。要叫人弃掉小我成见,认识大我的真理。
这一番理论如何说起,这一种证据如何找寻?这是周濂溪张横渠提出问题,而为一辈宋儒所热心讨究的。
“万物一体”的问题,本来也不是宋儒特有的。从各民族的思想史上看来,提出这个问题而加以讨究,也已不知几多次数了。他们的解答,不外是三点:一是说万物都是一个天神所创造,所以是一体的;一是说万物只是一种原质所变化,所以是一体的;一是说万物只是一个心境所照现,所以是一体的。这三种说话,便成了宗教、科学和哲学。……
周濂溪的《太极图说》,是从惟物的观点上说明“万物一体”的。……
张横渠的《西铭》,便和濂溪《太极图说》不同。他说: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浑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兴也。”
他只说着天地万物之与吾为一体,却并没有罗列证据,说出其所以然。
到后来二程手里,他们极推尊《西铭》。程明道说:“自孟子后盖未见此书。”程伊川说:“《西铭》扩前圣所未发,与孟子性善、养气之论同功。”朱子也说:“程门专以《西铭》开示学者。”但是濂溪的《太极图说》,则二程生平并未道及一字。这期间显见有一个道理。原来二程讲学,爱从自己心坎上说起,他们不喜欢走远路,像濂溪的《太极图说》那样,逆溯到天地未生之前,又推广到万物之无穷。他们以为要指点天地万物之一体,不必从天地万物着想,只叫人反认心体,便已见得。
程明道的《识仁篇》说得很明了。他说:
“学者先识仁,仁者浑然与万物同体。……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
讲到这里,虽说是本体上的问题,其实已关涉到修养的方法上去。
天地万物与我一体,这是宋儒所公认的;只是怎样去认识或是说明,才有异同。有些主张从吾心去体认,有些主张从万物去参究。
——钱穆先生《阳明学述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