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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987年,西藏军区。
海拔四千七百米的坝子上,藏区文工团正在进行一场排练。
江念予一身藏袍,火红的裙摆在阳光下飘摇,仿佛高原上绽放的格桑花,让人移不开目光。
她全神贯注地跳完了一遍,正要休息。
同事这时拍了拍她,打趣说:“念予,你的仁钦哥哥又来看你排练了!”
江念予愣了下,扭头看过去,果然看到了站在一旁的仁钦桑吉。
他是西藏军区的营长,也是江念予暗恋了十三年的人。
或许是在佛门静修过的原因,尽管他一身军装气势沉稳,眼眸却淡漠清冷,让人不敢接近。
唯独江念予是例外。
自从十三年前她和父母来到西藏军区,就对还是少年的仁钦桑吉一见钟情。
她和仁钦桑吉一起长大,无论是诵经礼佛还是还俗参军都陪着他。
终于让自幼冰冷淡漠的仁钦桑吉渐渐对她敞开了心扉。
他不仅会主动教她骑马吹骨笛,还会带她放牦牛、采格桑花。
甚至江念予拉着他在佛前说:“我听说,在藏区,十三是个无比神圣的数字。”
“要是在我们相识的第十三年,我们都没有爱上别人,就去结婚,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仁钦桑吉也没有拒绝。
江念予曾经以为这是他对自己的爱。
可……
江念予没有回答同事的话,而是走到了仁钦桑吉面前。
她语气称得上客气:“仁钦哥哥,文工团排练不许观看,你以后还是不要再来了。”
江念予对仁钦桑吉向来热情,从未如此疏离过。
可仁钦桑吉却好像并未察觉一般。
他看了眼江念予,说:“我不是来看你的,我有事来找卓玛。”
江念予的心一颤。
又是卓玛……
卓玛是三个月前从川西藏区来到西藏文工团的姑娘。
她温柔包容,待人诚挚,没人会不喜欢她。
自从她加入,江念予在仁钦桑吉面前,就不是唯一了。
仁钦桑吉不仅会给她买曾经买给自己的雪花膏和蛤蜊油,还会让她骑只有自己能骑的白马。
如今更是,仁钦桑吉连来看排练,都不是因为她了……
江念予一想到这,一颗心就好像被泡在酸水里,酸胀得难受。
她掐紧了手心,有些赌气地说:“看谁都不行。”
“文工团正在为雪顿节排练新剧目,必须保密,你不要再来了。”
她话虽公事公办,语气却带着情绪。
仁钦桑吉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眉头一紧,正想问什么。
卓玛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抱歉,念予,是我不知道规定,才让桑吉来的……”
她一身白色藏袍,笑容温柔带着歉意,让人生不起一丝嫉妒。
江念予忍不住想,只有这样温柔的人,才能融化仁钦桑吉冰冷的心吧……
她看着卓玛诚挚的目光,再说不出一丝发难的话。
只能软了语气,说:“下次注意。”
说完就想离开。
卓玛却拉住了她。
“桑吉想带我去城里裁缝店量尺寸,为雪顿节表演订一件新藏袍,念予,你要不要一起去?”
江念予听着这话,心里忍不住地泛酸。
在卓玛出现之前,这些事仁钦桑吉只会带着她做。
可现在……
江念予几乎维持不住表情:“不用了,我……”
话没说完,仁钦桑吉就直接道:“她还有很多衣服,不用再买,我们去就好。”
江念予扭过头,就看到了他注视着卓玛时温柔的眼眸。
心好像被湿水的棉花堵住,闷胀得难受。
仁钦桑吉什么时候关心过她的衣服多少?
见仁钦桑吉看都不看她一眼,就要带着卓玛离开。
江念予忍不住叫住了他:“仁钦哥哥……”
“还有一个月,我们就认识十三年了,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江念予心中残存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毕竟当年他们是在佛前定下的约定,仁钦桑吉一向重诺,更不会在佛前说谎……
可下一瞬,仁钦桑吉回过头定定看着她。
夕阳在他身后将大片雪山染成金色,猎猎大风吹过草原。
经幡翻飞中,她听见仁钦桑吉有些空灵的嗓音:“童言无忌,不能算数。”
江念予的心彻底被风吹冷了。
她看着仁钦桑吉扶着卓玛上马离开,忍不住红了眼圈。
她知道仁钦桑吉的意思。
不是他违背承诺,是他的心另有所属了……
在他们相识的第十三年,仁钦桑吉爱上了别人。
第2章
江念予默默收回了视线,没有再看两人的背影。
既然仁钦桑吉已经有了喜欢的人,那她何必再记得这个诺言?
就当没有存在过吧。
……
江念予回到家天已经快黑了,江父江母做好了饭等她。
餐桌上,江父见她闷闷不乐,问:“怎么了?”
江念予不想让父母操心,强撑起精神说:“没什么。”
江父还以为是工作上的事,便没有多问:“回江城的调令已经下来了,一个月后启程。”
江念予愣了下:“什么调令?”
江母解释说:“我们年纪大了,想退休回老家去养老,就递交了申请回江城。”
她看着江念予,打趣说:“知道你喜欢仁钦桑吉,不舍得离开他,所以申请表上就没写你的名字。”
要是以前平常,江念予听见这话肯定会脸红,再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就是喜欢他。
可现在,这话仿佛一根刺,狠狠刺中了江念予的心。
她只沉默了一瞬,就放下筷子,说:“把我的名字加上去吧,我跟你们一起走。”
这话让江父江母怔了一下。
江母问:“你不是和他约定好了,今年就要结婚了吗,怎么……”
江念予听着这话,瞬间红了眼圈。
那些刚才强压下去的难受与委屈在此刻涌上心头。
她低声说:“仁钦桑吉不喜欢我,也不想娶我……”
“所以,我们不会结婚了,我也不要喜欢他了。”
江母见她伤心,赶紧上前为她擦去眼泪。
“念予不哭,你还有阿爸阿妈呢,你跟爸妈一起走!”
江念予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她就去了军区办手续。
大致的流程已经走完,她只需要补交一份申请表,再拿介绍信去盖章就可以了。
江念予刚开完介绍信,准备去盖章,一转身就撞上了仁钦桑吉。
那抹熟悉的藏香幽幽传入鼻腔,她下意识后退几步,避开了仁钦桑吉想搀扶的手。
仁钦桑吉看着她这避之不及的动作,眼神沉了沉,有些不悦地问:“你躲什么?”
江念予垂着眼没看他,说:“没什么,我还有事,就先……”
话没说完,仁钦桑吉又问:“你开介绍信做什么?要去哪里?”
江念予听着他淡漠的语气,想到昨天他只顾着卓玛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模样,心里有些难受。
她抿了抿唇,淡声说:“我去哪是我的自由,不需要和你报备,更不用你管。”
说完就要走。
仁钦桑吉却直接拉住了她,沉声说:“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江念予听到这话,心不可避免地一颤。
她想到一年前自己去墨脱采风,被突如其来的大雪封在山里三天三夜。
是仁钦桑吉不顾一切冲进山里去救她,说:“我怎么能不管你?”
那时她感动得一塌糊涂,还以为自己终于进入了仁钦桑吉的心……
江念予压下心间的颤抖,看着仁钦桑吉的眼,直截了当地问。
“你凭什么说这话?你又不是我的家人……”
仁钦桑吉眸间闪过一丝晦暗,直接打断:“怎么不是家人?我和你一起长大,是你的哥哥。”
他话说得沉稳而温柔,好像真是一个体贴的好哥哥在担忧妹妹。
可这话却让江念予的心骤然一紧,好像被什么贯穿。
她喜欢仁钦桑吉这么多年,和他说过那么多以后,还定下了那个结婚的约定。
但在他看来,这些全都是兄妹间的玩闹?
江念予没想到,自己为了显示亲昵的称呼,竟然成了刺向自己的回旋镖。
她心里五味杂陈,实在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江念予忍不住攥紧手里的介绍信,抬眸认真地说:“仁钦桑吉,我从没把你当成我的哥哥。”
“我有父母,有故乡,现在我已经决定要跟家人回故乡了。”
说完就快步离开了。
她走得决绝,没有回头看仁钦桑吉一眼——
她害怕被仁钦桑吉,看到眸中的泪水。
第3章
江念予一直走到仁钦桑吉看不见的地方才停下。
她任由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不肯流下。
既然已经决定不喜欢了,那她就不要再为了他流泪了……
江念予办好了所有手续之后,就回了家。
今天正好是文工团的休息日,不用排练,她正好在家里收拾东西。
一收拾才发现,家里几乎每一样东西都带着她和仁钦桑吉的回忆。
她在仁钦桑吉成年礼时穿的裙子,仁钦桑吉怕她骑马着凉亲手给她围上的围巾……
还有,仁钦桑吉亲自开了光送给她的红玛瑙手串。
那时他告诉江念予:“在藏民心中,红玛瑙象征着爱情。”
江念予曾以为这是他在暗示自己的心意。
可现在想来,仁钦桑吉不过是把她当妹妹,给她科普藏区习俗罢了,是她自作多情……
江念予压下心头的苦涩,将这些东西都打包装箱扔了出去。
回来时,她就在楼下碰到了卓玛。
卓玛朝她笑着挥手打招呼:“念予,中午好啊。”
江念予正要回应,却一眼就看见了她手腕上那串佛珠,顿时愣在了原地。
那是仁钦桑吉的佛珠。
还是他还俗前随身佩戴,从不放下的那串。
当年还俗离开寺院时,仁钦桑吉什么都没带,只带了这串珠子走。
他说:“这串佛珠和我同浴佛光,早已有灵,是我的一部分,不能轻易舍弃。”
现在怎么会出现在卓玛手中?
江念予想着,就直接问了。
卓玛说:“我昨天看见这珠子好看,夸了一句,桑吉就说这佛珠和我有缘,送给我了。”
这话说得简单,却让江念予心口一滞。
她也夸过这串佛珠,怎么不见仁钦桑吉送给她?
什么和佛珠有缘,只怕仁钦桑吉是想借佛珠喻人,说他们之间有缘吧……
卓玛见江念予神色不对,有些不安地问:“是不是这珠子太贵重了,我不该收的?”
说着,她就要把佛珠取下来。
江念予制止了她的动作。
她看着卓玛一身白色藏袍,眼眸澄净温柔,仿若救世度母的模样。
不得不承认,她确实与这佛珠很配。
江念予摇了摇头,说:“既然是仁钦桑吉给的,你就拿着吧……”
说完就主动岔开了话题,问:“今天休息,你不回家,来军区大院做什么?”
卓玛有些惭愧地对江念予笑了下:“我是来找你的,我……想和你学跳《兰戈》。”
这话让江念予心里一颤。
《兰戈》是她面试文工团时,一跳成名的舞蹈。
人人都以为她喜欢这个曲子,所以才跳得这么好。
却没人知道是仁钦桑吉喜欢这支舞。
她是因为仁钦桑吉喜欢,私下练了很久,才能跳得这么好。
只可惜后来她终于能登台表演,想让仁钦桑吉来看,却只得到一句:“我工作忙,没有时间。”
江念予想到这,心蓦然一酸。
她本想拒绝,可看着卓玛认真的模样,还是没忍心,点了头说:“好。”
于是两人就近找了块平坦的坝子。
《兰戈》悠扬的乐曲从收音机中穿出,回荡在这片青绿的草原。
江念予换了身红裙,在群山注视中翩翩起舞。
飞舞的裙摆仿佛热烈绽放的格桑花,温暖着每个人的心。
曲子行进到最高潮时,江念予突然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是仁钦桑吉。
他换了一身雪白的藏袍,耳边的绿松石耳坠轻轻摇晃。
正值日落,夕阳西斜,橙黄的光洒在他身上,好像给他镀了一层金,整个人圣洁得仿佛神明。
江念予晃了眼,恍惚想起初见时,仁钦桑吉也是这样静静站在佛前。
身影静谧而孤寂,眸间满是淡漠与悲悯,好像超脱世俗,对一切都不在意。
可现在……
江念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了一脸温柔笑意的卓玛。
她的心蓦然一沉,脚下瞬间乱了节奏。
那个清冷绝情的神明,也有了在意的人……
她一时恍神,忽然听见卓玛喊了声:“小心!”
江念予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卓玛猛地扑过来拉住了她,自己却身影一晃,沿着草坡滚了下去!
第4章
“啊!”
卓玛惊慌的声音划破残阳。
“卓玛!”江念予心头猛地一沉,就想滑下草坡去救她。
仁钦桑吉却比她动作更快,猛地冲了过来,拦住了翻滚的卓玛。
江念予看着他急切的动作怔了一瞬,下意识顿住了脚步。
下一瞬,就看他直接将卓玛抱在了怀里,难得焦急地问:“你还好吗?”
卓玛脸色煞白,却还勉强扯出一丝安慰的笑:“没事,我……”
话没说完,她就晕了过去。
仁钦桑吉顿时变了脸色,直接将卓玛抱起,朝停在一旁的车辆快步走去。
江念予愧疚地跟上去,帮他拉开了车门,说:“要送她去卫生所吗?我也去!”
仁钦桑吉却冷冷扫了她一眼:“不用。”
江念予心口一刺,知道仁钦桑吉在怪她。
要是以前,江念予还会难受辩解,想告诉他不是自己的错。
但现在,她根本不想多解释。
只是说:“卓玛还晕着,你有空拒绝我,不如赶紧去卫生所。”
说完就利索地上车,关上了车门。
仁钦桑吉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卫生所。
医生给卓玛检查过后说:“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擦伤和轻微脑震荡,需要留院观察一晚。”
听到话,江念予这才松了口气。
她不敢想,要是卓玛因为救她而受了重伤,她该怎么弥补……
还是卓玛安慰说:“是我想让你教跳舞,也是我提议去那块坝子上跳,就算出事了,也是我的问题,不怪你。”
说完还弯眸笑了笑,对江念予说:“还好你没事。”
江念予听着她豁达温柔的话,心中既温暖又难受。
卓玛这样善解人意又体贴柔情,又有谁会不喜欢她呢?
也难怪,连仁钦桑吉这样清冷克制的人,也会一次次为了她情绪外露。
江念予想着,就主动开口说:“那今晚,我陪你留院观察……”
话音刚落,仁钦桑吉就冷声说:“不用了。”
江念予一怔,看到他担心地看着卓玛,眸中冰川消融,满是温柔情谊。
他说:“我来就好。”
江念予心尖一颤,漫起丝丝涩意。
她想到了之前自己住院的时候。
当时父母都在外地出差无法陪她,她晚上一个人睡觉害怕,想让仁钦桑吉陪她一晚。
哪怕是等她睡着了再走都可以。
可无论她怎么撒娇哀求,仁钦桑吉都只有一句:“不合适。”
那时的江念予还以为他是怕自己的名声受损。
现在才明白,仁钦桑吉只是不想和她有过多牵扯,也不在意她罢了。
要是担心她,自然会选择留下来陪她……
江念予难受地攥紧了手,看着仁钦桑吉说:“可你们这样单独相处对卓玛不好。”
仁钦桑吉眸光一暗,似乎还想说点什么。
卓玛笑着摆摆手说:“好了,你们都回去吧,我有护士照顾,睡一觉就好了,不用陪。”
正好这时护士进来说:“今天的探视时间到了,没有办护理证的家属尽快离开。”
江念予和仁钦桑吉只能离开。
走出医院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圆月高悬天边,寂寥无垠的草原上,只有烈烈风声呼啸而过。
江念予落后仁钦桑吉一步。
看着面前人挺拔瘦削的身影,沐浴在银白的月光下,清冷得好像不染凡尘的神明。
偏偏那雪白藏袍的衣角脏了几块,就让他显得没有那样的高不可攀。
那是为救卓玛而沾上的泥土。
江念予看着那脏污的衣角,心渐渐缩紧。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追了清冷孤高的仁钦桑吉十三年,却还没有追到他。
因为神明不会被人拉下神坛。
能让他自愿走下神坛,沾染凡尘的——
只有爱人。
第5章
江念予想到这,心好像被人挖空了一块,冷风灌进去,冻得她浑身冰冷。
她现在万分庆幸自己主动申请了离开,还能保全那最后一点脸面。
想着,江念予就停下了脚步,说:“既然卓玛没事,那我就回家了。”
仁钦桑吉却眉头一紧,说:“太晚了,我送你。”
要是以前,江念予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应下来,坦然地接受仁钦桑吉对她所有的好。
可现在……
她犹豫了下,想到了还在病房中的卓玛。
要是她在楼上看到了他们一起回家,只怕会误会。
于是摇摇头说:“不用了。反正车已经开回军区了,我自己走回去就好……”
可话没说完,仁钦桑吉就吹了一声呼哨。
江念予顿住脚,怔怔看着他。
很快,马蹄声与铃铛声在寂静的夜中荡开回音,一匹白马从夜色中奔袭而来,停了两人面前。
是仁钦桑吉的马,名叫顿珠。
它一贯性子桀骜,之前,除了仁钦桑吉,也只有江念予可以近它的身。
可后来……
江念予看到它那和卓玛辫子一样的,被编得整整齐齐的鬃发,心口一刺。
后来,卓玛成了第三个可以接近它的人。
顿珠在江念予手中还有些不服气,常常会不听她的话乱跑。
却在卓玛面前格外乖顺,任由她给自己洗澡、梳毛、编鬃发。
江念予想到这,心里有些难受。
仁钦桑吉却没发现她的异样,只是利索地翻身上马,伸手说:“上来。”
江念予看着,默默后退了一步。
白驹有灵,它感觉得出仁钦桑吉喜欢卓玛,才对卓玛这样乖顺亲昵。
至于她……
江念予直接了当地拒绝说:“我自己回去。”
反正她已经决定放弃仁钦桑吉了,就和他划清界限吧。
没想到这话一出,仁钦桑吉脸色顿时一沉。
他眼中罕见地浮现一丝愠怒,声音也冷了下来:“江念予,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任性?”
江念予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
就听到他冷声质问:“天这么黑,你要是又没注意脚下,难道还要人再去舍命救你一回吗?”
江念予心里一颤,痛楚顿时蔓延开来。
她还以为仁钦桑吉想送她回家是担心她的安全,没想到……
江念予看着仁钦桑吉冰冷低垂的眼,像审视凡心的神佛。
她红着眼哽咽着,一字一顿地问:“仁钦桑吉,你还在怨我让卓玛受伤,是吗?”
仁钦桑吉眸中一暗,没有说话。
江念予知道,这是默认。
她的心好像沉入了泥沼,沉重得呼吸都困难。
仁钦桑吉就这么紧张卓玛……
哪怕她已经和卓玛道了歉,卓玛也说过不是她的错,仁钦桑吉却依旧怨她。
江念予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仁钦桑吉的偏心。
她的心痛得要炸裂,不想再看仁钦桑吉,坚持说:“我自己可以。”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我会看清脚下,不再给别人添麻烦。”
说完就转身离开。
仁钦桑吉也没有再追,只是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沉了沉。
之后几天,江念予都没有再见到仁钦桑吉。
直到雪顿节这天。
雪顿节,也叫藏戏节、展佛节,是晒佛、看藏戏、吃酸奶的节日。
一般以展佛开始,接着演藏戏、吃酸奶、赛马射箭,连续四、五天。
每天晚上,藏民们都会聚在一起燃篝火、放烟花。
江念予主演的藏戏是压轴大戏,她为了这场藏戏排练了半个月,表演完果然不负众望,掌声雷动,全场喝彩!
她和众人谢幕后,还有不少人追到后台来给她送花献哈达。
江念予一一谢过。
直到最后,一个藏族军人走上前来。
他看着刚刚成年,还有着少年的腼腆,脸颊涨红,用不流利的汉语对江念予说。
“你的表演很好,每场演出我都有看……”
江念予带着笑,正准备说谢谢。
那少年就从身后拿出一把格桑花,塞进了她的怀里,大声说:“我喜欢你,想娶你做新娘!”
江念予一怔,看着那束火热的格桑花,心颤了颤。
她突然想到了仁钦桑吉。
他也给自己送过格桑花,还说:“你像格桑花一样热情,能融化冬日冰雪。”
那时她满心欢喜,觉得自己也一定能融化仁钦桑吉心中的冰雪。
却没想到他不是冬日积雪,而是那高山之上久冻不化的冰川。
格桑花无法在冰川上绽放,只有卓玛暖阳般的温柔才能消融冰层。
江念予心里难受,正想找理由拒绝。
少年却说:“我知道你喜欢仁钦营长,他也对你很好,但是没关系,我愿意等……”
江念予听到这话,心口一滞。
她抿了抿唇,说:“你误会了,我不喜欢他。”
“我们……只是战友,没有别的关系。”
话音刚落,后台的帘子倏地被拉开,江念予一扭头,就对上了仁钦桑吉冰冷至极的目光。
第6章
江念予顿时一怔。
自从那天晚上他们不欢而散之后,就再没见过。
没想到这几天之后再碰面,竟然是这样的情形。
也不知道刚才的话,他听到了多少……
她看着仁钦桑吉冰冷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心虚不安。
但很快就恢复了坦然。
既然已经决定放弃仁钦桑吉了,那他们之间也只有战友的情谊了。
她没什么需要不安的。
江念予没再看仁钦桑吉,回头对少年抱歉地笑笑。
她说:“谢谢你的喜欢,但我们不太合适,祝你能找到更好的女孩!”
少年还想说什么,江念予就直接把那束格桑花还给他,让他离开了。
这么一走,偌大的后台就剩他们两人
江念予看着恢复了往日淡漠冷毅的仁钦桑吉,正想说些什么。
却听他淡淡开口:“那个男孩人不错,你可以给他个机会,不用那么着急拒绝的。”
江念予怔了一瞬,不可置信地看向仁钦桑吉:“你是要让我去和别人相亲吗?”
仁钦桑吉神色自然地点了点头。
“你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之前是我工作忙疏忽了,之后我会帮你留意的。”
这话说得认真,好像真是个体贴的兄长在为江念予考量。
可江念予却只觉得心寒。
这些年不是没有人向她告白,但她都拒绝了。
只因为她满心都是仁钦桑吉,始终记着和他的十三年之约。
没想到,这约定只困住了她自己。
仁钦桑吉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在心上,现在甚至还想要给她介绍对象……
江念予心中酸涩不堪。
她死死攥着手,扯了扯唇角说:“不用了,我马上就要回江城,不劳你费心。”
仁钦桑吉神情一变,骤然沉下声音:“这样的玩笑开一次就够了。”
江念予卸妆的动作一顿,透过镜子看到了身后仁钦桑吉深沉的眸光,心沉了沉。
仁钦桑吉竟然根本没把她的话当真。
他就这么笃定她不会离开?
江念予为自己感觉到悲哀,本想再解释一下。
卓玛却跑了过来,对仁钦桑吉说:“你的赛马就要开始了,该去场地准备了!”
这话让江念予怔了一瞬。
仁钦桑吉从不参加雪顿节的比赛。
往年,他只在展佛时露个面,然后就回军区处理公务。
今年……
仿佛为了回答她的疑问,卓玛过来挽住她的手臂笑着开口。
“我很喜欢看赛马,但是川西赛马和这里的规则不太一样……念予,你能陪我一起去看吗?”
江念予立刻明白过来,仁钦桑吉是因为卓玛喜欢,才主动去参加赛马……
心口骤然涌上一阵酸涩,她下意识想拒绝:“我就不去……”
话没说完,仁钦桑吉却直接帮她应下:“你一起过去。”
江念予一怔,就听他又补了一句:“正好去看看,有没有谁家小伙合你的心意。”
说完,他就转身去了场地准备。
江念予反驳的话被哽在喉间,只能被卓玛拉着,到了场边观战。
发号枪声划破云霄,仁钦桑吉仿若离弦之箭,驾着白马顿珠飞了出去。
他眼神冷峻,气势凌冽。
风吹鼓他的藏袍,勾勒出细窄却充满爆发力的腰身,将他健硕的肌肉展现得淋漓尽致。
江念予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野性、原始、充满成熟男人魅力的仁钦桑吉。
她的心漏了一拍,而后跳得越发急促。
直到仁钦桑吉第一个冲线,驾马朝这边过来,她才堪堪回神。
就见白马上的男人目光深缓而坚定,在欢呼雀跃的人潮中俯身,温柔地朝她伸出了手。
“上来。”
江念予一怔,下意识就要把手递出去,却听到他缓缓开口。
“卓玛,上来。”
第7章
江念予的手顿时僵在半空。
她理所当然地以为,能和仁钦桑吉共乘一马的人只有自己,却忘了卓玛也在。
她才是仁钦桑吉喜欢的人。
仁钦桑吉邀请她和自己共骑,才是最合情理的。
江念予想到这,心好像被刀割,痛得难以言语。
她看着卓玛微笑着牵上仁钦桑吉的手,被他拉上马,,在全场欢呼中绕场三周。
那幸福的笑容好像针刺中江念予的眼睛。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切地感受到,仁钦桑吉和卓玛才是天生一对……
她不过是个外人。
江念予再看不下去,她强忍着酸涩,转身走出了人群。
正想找地方平静一下,江母就焦急走了过来。
“念予,我和你爸临时接到紧急任务,要提前返回江城。”
江念予一怔:“那我……”
江母安抚说:“你不用着急,安心过完节再回,到时我们来接你。”
江念予只能点头应下,回家帮着父母收好了行李,又送两人上了车,才再次回到营地。
此时天已经黑了,篝火都燃了起来。
大家都换上藏袍,围着篝火跳舞喝酒,好不热闹。
江念予看着这一幕,心不由得生出一丝怅然。
她马上就要走了,这样热闹的景象,以后就要见不到了……
江念予心情有些低落,但很快又强打精神振作起来。
反正还有三天,她要好好享受最后的喜悦时光。
江念予走近篝火,却在篝火旁见到仁钦桑吉和卓玛的身影。
他们穿着同样款式的华丽藏袍,戴着同样颜色的哈达,相伴而坐,正被人起哄喝交杯酒。
下一刻,他们手臂交缠,眼神温柔,就这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那暧昧的气息几乎扑面而来。
江念予脚步顿时钉在原地,仿佛浑身血液倒流。
好像此刻不是雪顿节,而是他们的新婚宴。
江念予心中满是酸涩,正想转身离开。
卓玛却一眼就看到她,朝她笑着挥手:“念予,你去哪了,怎么才回来呀?”
江念予只能走了过去,压下心中酸涩,勉强笑笑说:“我刚才去送父母回江城了。”
仁钦桑吉闻言神色一怔,似乎想说什么。
一声破空声就在卓玛身后响起。
下一秒,一朵烟花就绽放在漆黑的夜空中。
璀璨盛大的烟花照亮了辽阔的草原,也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卓玛转身看向了天空,江念予也跟着望了过去。
只是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一声铃铛响。
她身形一顿,低头看去,就看到了卓玛腰间坠着的铃铛。
与顿珠马背上的铃铛一模一样。
江念予的心陡然一颤。
在藏区,马背上的铃铛被只会送给喜欢的人。
对方接受铃铛,就代表接受了那人的喜欢。
所以……他们在一起了,对吗?
江念予的心好像被绽放升空的烟花炸得粉碎。
她呆呆看着那铃铛,半天没有回过神。
烟花放完一轮,还没开始下一轮时,有人叫卓玛过去:“这边看得更清楚!”
卓玛笑着应了,回头问他们:“念予,仁钦,我们一起过去吧?”
江念予不想过去碍眼,于是摇了摇头:“我有点冷,就不去了。”
说着,她绕到篝火的对面坐下,独自喝着青稞酒。
刚喝了没几口,仁钦桑吉竟然在她身旁坐下了。
江念予诧异地看向他,对上他深邃的眼,一时愣神。
篝火映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让江念予产生了几分温暖柔和的错觉。
她匆匆回神,压下胸口错乱的心跳:“怎、怎么了?”
“你好像心情不好。”仁钦桑吉淡声开口,“是因为跟父母分开了?”
他抿了抿唇,看着眼前的篝火,又说:“不用难过,你在这里,我……还有其他同志,都会照顾你。”
江念予一怔,心里一片酸软。
他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交谈过了。
再次听见他的安慰和关心,她心里顿时迸发出强烈的不舍。
可她也知道,再不舍,他们也只能到这里了。
江念予摇摇头,轻声说:“不是因为父母……”
她顿了顿,转移了话题,鼓起勇气问:“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仁钦桑吉,过去十三年,你有没有哪怕一瞬间的……喜欢过我?”
仁钦桑吉沉默一瞬,薄唇轻启。
砰!
他的回答被骤然炸开的烟花淹没,可江念予还是读懂了他的嘴型。
他说——没有。
第8章
江念予握着酒壶的手蓦地收紧,眼圈不可控制地红了。
她死死攥着手,压抑着哽咽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篝火在身前熊熊燃烧,她却依旧觉得冷。
仁钦桑吉看着她的神色,皱起眉头,似乎在斟酌着要说什么。
卓玛遥远的呼唤传来:“仁钦——过来一下!”
他顿了一瞬,随即起身,深深看了眼江念予:“别胡思乱想了,一起过去吧。”
江念予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我不会再问这样的问题了,给你造成困扰……很抱歉。”
她看了一眼远处的卓玛,说:“你过去吧,我就不去了。”
仁钦桑吉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转身要走。
走出没两步,江念予在背后叫住了他:“哥哥。”
仁钦桑吉心头划过一丝异样的情绪,顿住脚步回头看着她:“怎么?”
她眼里闪烁着泪光,鼻头红红的,却扯着唇角勉力笑着。
她说:“你们一定要幸福啊。”
“不管我在哪,都会为你祈福的。”
高原上的风太大,抚平了她声音里的颤抖。
仁钦桑吉莫名觉得心头被什么饱胀的东西堵住,却理不清楚。
他没多想,只说:“我也会。”
说完,他收回目光,转身朝卓玛走去。
江念予看着他的背影,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滑落。
她匆匆抬手擦去眼泪,站起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开。
往后他们的人生也会像这样,南辕北辙、渐行渐远。
……
江念予失魂落魄地往住处走,渐渐远离了人群。1
不知走了多远,她忽然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在用藏语喊着“救命”。
声音微弱,隐隐约约。
江念予怔了瞬,立刻顺着声音寻了过去。
到了一处山崖边,她才看见一个小孩吊在下面,正艰难地抓着山崖边的石块,哭着喊救命。
江念予心头一紧,连忙出声:“坚持住,我来救你!”
她立刻过去想伸手拉住小孩。
可孩子的位置偏下,江念予只能解了衣袍当绳子,趴在崖边,将身子探出去用衣服去够。
“抓住衣服,我拉你上来!”
孩子鼓起勇气,在松手的瞬间抓紧了衣服,整个人都在崖边晃了几下。
江念予浑身都绷紧了,用尽了力气,缓缓将那孩子拉了上来。
孩子刚上来,江念予还没来得及说话,崖边的土块就骤然一松。
她心头一紧,只来得及将孩子一把推开:“快过去!”
下一瞬,脚下的整块山崖陡然断裂,江念予直直掉了下去!
……
烟花放完,营地上的众人才重新回到篝火旁。
仁钦桑吉在人群中扫视了一眼,又看向已经江念予原本坐的位置,眸光一沉。
江念予不见了。
他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心中罕见地生出一丝不安。
卓玛也发现了不对,问:“念予呢?她刚刚不是还在这边吗?怎么转头就不见了?”
她说着皱起眉头,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
“她马上就要回江城了,我还想和她多相处一阵呢……”
这话一出,仁钦桑吉顿时变了脸色,眼中流露出一丝震惊。
“她真的要回江城?”
卓玛点了点头,奇怪地看着他,说:“你不知道吗?她过完雪顿节就要走了。”
仁钦桑吉听着话,眉头皱得更紧。
他确实看到了介绍信,却一直都只当江念予是在赌气……
想起江念予刚才说的那些话,还有那泪眼朦胧的模样,他心里情绪更加复杂。
许多从前被忽略的情绪好像都在此刻冒出了头。
仁钦桑吉没再多想,只对卓玛说:“我去找她。”
卓玛立刻说:“我也去!”
话刚落下,旁边有同事凑过来打趣:“你们要去哪约会呀?”
另一人跟着起哄:“是啊,铃铛都系上了,你们什么时候结亲啊!”
仁钦桑吉一怔,看向卓玛腰间的铃铛。
他这才发现,这铃铛竟然和顿珠马鞍上的铃铛几乎一模一样。
卓玛也反应过来,赶紧说:“你们误会了,这是我阿妈留给我的遗物,不是桑吉给的铃铛。”
众人都有些愣住了:“你们……没在一起?”
卓玛笑着说:“怎么可能?谁不知道念予和他青梅竹马呀。”
仁钦桑吉罕见地没有出言纠正。
他想起江念予说的那句“你们一定要幸福”,这才恍然明白。
她好像……误会了他和卓玛的关系。
就因为这个,所以不问一声就要离开?
仁钦桑吉心头莫名觉得烦闷,对于这个自己从小照顾长大的妹妹,他总觉得拿她没办法。
他摇摇头,只说:“我先走了,如果你们见到江念予,让她过来……”
他话没说完,就有一个抱着孩子的藏族女人哭着跑过来。
“仁钦营长,江同志为了救我的孩子摔下悬崖了!”
第9章
这话一出,仁钦桑吉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人按进了一盆冰水中,什么都听不见。
只有这句话在脑海中回荡,让他眉头紧皱。
江念予……死了?
仁钦桑吉的心好像被什么攥住,痛得连呼吸都困难。
她不是刚才还在自己身边一起看烟花吗,怎么会……
仁钦桑吉心愈发不安,可看着众人惊慌的模样,立刻沉声说:“不可能!”
他话语一如既往地沉稳,带着笃定的意味,让燥乱的众人心中一稳。
“这附近没有高山,掉崖最多受伤,不会死亡。”
仁钦桑吉扫了一眼众人,立刻做出了安排。
他对女人说:“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你收好情绪,立刻带我们去江念予掉崖的地方。”
又看向一旁待命的卓玛,说:“你去通知医疗队做准备,再找我的副官,让他多叫些人带上手电和武器搜山。”
卓玛立刻点头应下。
她还想叮嘱仁钦桑吉注意安全,却看他脸色冷穆,大步走到一旁,翻身上了马。
卓玛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与人群一起消失在夜色中,不知为何,只觉得他好像并不似表面那样镇静自若。5
她想到刚才仁钦桑吉上马时颤抖的手,心中生出一丝疑惑。
仁钦桑吉不是说没有危险吗,怎么还会……
不过这疑问只是一闪而过,卓玛还记挂着江念予的生死,立刻转头去找医疗队和副官了。
另一边,仁钦桑吉越跑,神色越冷。
周围人只觉得他认真而严肃,却没人看到他眸中阴翳下的不安与后怕。
虽然刚才他言之凿凿说坠崖不会有生命危险,但却刻意隐去了一点。
现在是春季的深夜。
正是野兽活跃的季节。
江念予要是坠崖受了外伤,血腥味被风一吹,能被十几公里外的野狼闻到,那她……
仁钦桑吉越想,心中越沉,手也抖得越厉害。
他不愿去想,只更用力地攥紧了缰绳,好像这样能让他不安的心平稳些许。
“就是这里!”女人在一处悬崖边勒马停下。
那山崖仿佛一道狰狞的裂口,横贯在平坦的草原上。
若不是他们刚才顺着山坡跑上来,只怕还会以为这是一块平地。
仁钦桑吉立刻翻身下马,刚走到崖边,就有散落的土块从脚边滚落。
“小心!”众人赶紧伸手拦住了他。
仁钦桑吉也停住了脚步。
这里的山石不够坚固,能撑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却不能让成年人久站,随时都有掉落的风险。
仁钦桑吉眉头紧皱,听到了谷底传来的凌冽的风声。
仿佛哭泣般,又好像野兽的呜咽,在寂静的夜色中缓缓荡开
众人的心都紧了起来。
仁钦桑吉勉强按下心中的不安,拿着手电站在安全地带往下照了照。
无边的黑暗瞬间将那一束微弱的光线吞噬——手电的能见度不够,他只能依稀看见一点山壁。
这手电的能见度有五米,若是这都看不到底,那江念予……
他的心越发沉重。
想都没想就转头从马上拿下了绳子:“我从这里下去找。”
众人还在阻拦:“等一下吧仁钦营长,我们只有一根绳子,没有装备,等到大部队来了,再……”
话没说完,就看刚才还冷静自持的仁钦桑吉突然沉了脸色:“不等了!”
第10章
仁钦桑吉凌冽的眼眸中是不加掩饰的焦急和担忧:“江念予等不起!”
这话一出,众人都愣住了。
他们见惯了仁钦桑吉喜怒不形于色的冷淡模样,从未见过这样着急的他。
仁钦桑吉的眼圈已经红了。
他的心在看到这一片死寂的黑暗时就已经不安到了极点。
害怕与担忧像是潮水般奔涌而来,将他彻底淹没。
野狼的呜咽声随着风声在寂静的草原中散开。
仿佛压垮他冰山外壳的最后一根稻草。
仁钦桑吉再也等不了!
他的心一点点地塌陷,满眼都是那黝黑的,仿佛深渊般吞噬着一切的山谷。
“让开!”
仁钦桑吉冷冷看着挡在他面前的人,阴寒的目光让那人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让开了路。
他直接背上了箭筒,将绳子绑在了不远处埋在土中的断树根上。
正要往下跳,一个人就走了出来,主动帮他拉住了绳子。
“营长,我来帮您!”
是那个下午对江念予告白的少年。3
仁钦桑吉没说话,但也没制止。
只是看了他一眼,将自己身上的绳子绑紧,不顾一切地往下一跳——
失重感带来生理性的害怕。
仁钦桑吉不由自主地想攥紧什么,但山壁光秃秃的,手里只有空气。
烈烈风声像是刀子一样划过面颊,将他的心吹得格外的冷。
漆黑的山谷能见度不足五米,仁钦桑吉感觉自己好像要被绝望吞噬。
他忍不住想——这就是江念予掉下来时的感觉吗?
这么冷,这么痛,这么无助和绝望……
他一想到是自己将她气走,让她陷入这样的险境,心就传来一阵抽痛。
仁钦桑吉还想感受什么,绳子就已经到了底。
他拿出手电照了照,发现自己离地只有两米左右。
于是解开绳子,直接跳了下来。
他闪了闪手电示意山谷上的人自己安全着陆,就立刻在谷中寻找起来。
这大概是一处河谷。
谷底是碎石和草甸,依稀看得出一丝以前河水丰盈的模样。
仁钦桑吉的心还稍微缓了一下。
河谷土软,江念予应该不会受很重的伤。
仁钦桑吉这样想着,借着微弱的月色和手电的光亮仔细搜寻着江念予的踪迹。
果然在河床处看见一滩淋漓血迹。
那血还没干透,蜿蜒着向前,似乎是受到了什么追击,让她不得不拖着血迹逃跑。
仁钦桑吉的心被猛地揪起。
他最害怕的想法终究还是应了验——江念予受了伤,遇见了野兽。
一想到这,仁钦桑吉的心就被悲痛填满。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弓箭,竭力地维持着镇静,顺着血迹一路追寻。
嘴里还念叨着:“念予,你等我,我马上就来救你,马上……”
仁钦桑吉的那些冷静,淡然和清冷都在此刻被甩到了九霄云外。
他脑子里只有江念予,满心都是江念予不能死,他要找到江念予——
血迹在前方戛然而止。
仁钦桑吉脚步一顿。
对上了一双绿油油仿佛鬼火般的眼眸。
是野狼!
第11章
仁钦桑吉眉头紧皱。
他虽然参了军,却还保留着佛门的悲悯,从不杀生。
尽管现在焦急,但还打算想办法绕过它继续追。
可下一秒,他就看到了倒在不远处,浑身是血的江念予。
仁钦桑吉瞳孔一缩,心猛地沉了下去。
风吹来浓烈血腥气,浓得他忍不住作呕。
他看向那只蓄势待发,即将扑向江念予的孤狼,在那双惨绿的眼眸中,看出了一丝贪婪和渴望。
仁钦桑吉的心好像停止了跳动。
他满脑子都只有一个想法——救下江念予!
什么悲悯众生,什么因果业障都在此刻被甩到脑后。
仁钦桑吉几乎没有犹豫,就搭弓挽箭。
那一双手稳得可怕。
野狼似乎敏锐地察觉到危险,感觉自己不是对手,夹起了尾巴想要逃跑。
可不等它逃掉——
“嗖——”
仁钦桑吉松手,一支箭直接贯穿了它的身体,将它钉在了岩壁上。
血在月色下飘洒,染红了他白色的藏袍,也染红了他的眼眸。6
仁钦桑吉看到那鲜红的血液,自己也愣了下。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杀生。
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因为军人天职,而是为了救江念予。
他心口一颤,正想去查看倒在一旁的江念予,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桑吉!”
“营长!”
是卓玛和副官带着医疗队赶来了。
他们的手电光亮划破黑夜,照得山谷明亮如白昼。
仁钦桑吉看到了江念予身上狼藉的伤口、被血浸湿的衣衫,和紧闭的双眸。
他呼吸一滞,悲愤和痛苦像是一只巨大的手,紧紧捏住了他的心。
来晚了吗?
江念予是不是……
他几乎失了神,眼眸之中是比夜色还要浓郁的悲痛和懊悔。
正想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医疗队就及时赶到,将江念予包围了起来。
他站在外围,看到他们轻轻摇了摇头。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说:“太晚了,已经不行了……”
这话仿佛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仁钦桑吉的心失重般地落了下去。
他张了张唇,想说什么,可话没说出口,眼前就一片模糊。
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眼眶流出,砸在了地上,将那血迹氤氲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仁钦桑吉感觉自己从来没这么伤痛过。
愧疚、后悔和自责好像月光,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
他住不住想——
要是他没有对江念予说那些让她伤心的话,将她气走……
要是他能发现江念予的不对,主动解释他与卓玛的关系,不让她误会……
要是他早点知道自己的心意,早点知道她的心意……
仁钦桑吉想着,心像是被凌迟,刀子一下下地剜去他心口的肉。
“念予,对不起……”
他抖着唇,向来平稳的声音打着颤:“是我明白得太晚了……”
仁钦桑吉心里满是绝望和愧疚,看着医护人员们将江念予抬上了担架,下意识地想要跟过去。
可刚迈步,眼前就一黑。
下一秒,卓玛就看到那挺拔安定,仿佛连绵群山一样沉稳的人身影一晃,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第12章
再次醒来是在卫生院。
仁钦桑吉看着洁白的天花板和墙壁,闻到鼻尖的消毒水味道,眉头轻颤了一下。
卓玛刚好推门进来,看到他醒了立刻走上前,说:“你终于醒了。”
她神色一如既往的温柔,只是眉眼间带着些许疲惫。
“昨晚你说晕就晕,真是把我们吓死了……”
卓玛说着,还想伸手将仁钦桑吉扶起,只是刚抬起手,就被他躲过。
仁钦桑吉直接将手背上的输液针拔下,紧抿着唇,沉着眼眸就要下床。
卓玛愣了一瞬,赶紧拉住他:“你去哪?”
“医生说你震惊过度,心绪不稳,需要静养……”
她话没说完,就被仁钦桑吉沙哑的声音打断:“我要去找江念予。”
仁钦桑吉向来清冷的声音喑哑着,好像被藏区草原的风沙磋磨过,听得卓玛心头一颤。
还不等她回过神来,仁钦桑吉就看了过来。
那双眼眸阴沉得好像看不到一丝光亮,只剩绝望。
他颤抖着问:“江念予在哪?”
仁钦桑吉记得自己晕过去之前,满地的血红和医护人员的摇头与叹息。5
他知道,江念予死了。
死在了烟花绽放的夜晚,死在了冰冷的山崖下。
是他的冷漠和迟钝害死了江念予。
仁钦桑吉想到这,心就好像海绵,每一处孔隙都填满了悲伤与愧疚。
他后悔,心痛,迫不及待地想去找江念予忏悔——哪怕她再也无法原谅自己。
所以仁钦桑吉沉沉地看向了卓玛,又重复了一遍:“江念予在哪?”
卓玛看着他这绝望的眼眸,有些怔住了,愣了下才回答:“她在隔壁病房。”
仁钦桑吉下意识要去,却立刻反应过来不对。
就听卓玛声音淡淡,说:“你放心,她还活着。”
这话一出,仁钦桑吉的心立刻活了过来。
他好像秋后处斩的死刑犯获得了赦免,心口陡然一松,死水一般的眼眸多了一分鲜活。
“还活着……”
卓玛见他回神,赶紧点头,说:“是的,念予还活着……”
“只是失血过多,又骨折受伤,现在还在昏迷。”
卓玛一边说,一边看着他手背上强行拔针后喷涌的血迹蹙了蹙眉:“我先叫护士来帮你处理下伤口,你再去……”
可话没说完,仁钦桑吉就大步走了出去:“不用。”
他心脏颤抖,眸中满是劫后余生的雀跃,直接推开了门,匆匆跑到了隔壁病房。
这点微不足道的伤口他一点不在意。
他满心都是江念予。
江念予还活着!
仁钦桑吉的心转阴为晴,他大步走到了江念予的床前,看着她洁白被子下微微起伏的胸膛。
心一下定了下来。
他静静凝着江念予的脸,神情比以往看任何一本佛经,批阅任何一份文件都专注。
仁钦桑吉沉默地看着,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他心中闪过了太多太多的想法。愧疚的,懊悔的,庆幸的,甚至是虔诚的。
仁钦桑吉忍不住笑想,是不是佛祖也觉得他太迟钝,觉得江念予太好,不应该落得如此下场,才给了他一个机会,让江念予在坠崖,失血和野狼口中活了下来。
——活着,接受他的弥补。
他这样想着,心越发酸涩,忍不住俯身,与她额头相贴。
“我向佛祖起誓,往后余生,只会爱你,护你,绝不会再做任何伤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