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提时光因四个死去的人而充满灰色,那是长在我身体隐秘部位的一道伤疤。
我的地震记忆从1976年7月26日开始。
这天中午,在大队当治保主任的父亲从外面回来,第一句话就是:
“这两天不大对劲儿,生产队好几口石井水涨了半米多,有的还冒泡,河沟子里也涨水了。”
大哥说:“有人故意搞破坏吧?”
那个年代,每个人的头脑里都绷着阶级斗争这根弦。
见父亲不说话,大哥又补了一句:“是不是地富反坏右干的?”
父亲端着酒杯,愣了愣神,说:“他们?有这个胆也没这本事。”
7月27日中午,我放学回家,见母亲正哆哆嗦嗦地站在院里,周围围着一群人。
二哥拿着把铁锹,锹头上缠着十几条菜青蛇。
“二哥,端哪去?”我问。
“扔河里。”
“给我吧,我把它们拍死,切成段儿,到河埝上拿火烤着吃。”
“你先问妈答应不?”
母亲听到我这句话,嗖地一下蹿过来:“净说傻话,长虫可不是随便打的。”
生我那年,母亲已45岁。她最疼的就是我,我上面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在我记忆中,就是犯再大的错,她也没动过我一根手指。
下午本该上学,不知什么原因没去,这是我小学四年级的最后一天。
四点多,我从村西头大坑洗澡回来,来到姐姐住的西屋。
炕上放的都是我爱吃的东西:炒花生米、灌肠、豆片,还有一个猪耳朵。
晚上,父亲请公社派出所的胡大大,大队书记、村主任都参加,母亲到隔壁老婶家搬桌子去了。
盯着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喉咙里的口水开始泛滥,搓了搓手,我抓起那只猪耳朵就是一口。
刹那间,感觉嘴唇都在冒着油花,那美味简直无法形容。
啃完一只猪耳朵,当我把油 手再次伸向灌肠时,终于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要是没有客人还好说,就算父亲打我,也一定会被母亲拦住,但,晚上父亲请的是他几个最要好的朋友啊!
咋办?只有先溜。
一路小跑来到村西头麦秸垛旁,天渐渐黑了下来。
有旋风刮过,吹得庄稼沙沙响,过一会,会不会有小鬼抓我?
我吓得哭了起来。
“天宝,咋了?”
是六队饲养员老刘头。
我向他坦白了真相。
“没事儿,知道错了就是好孩子,走,我送你回家。”
“不,我怕我爸打我。”
“有我呢,你爸不会打你。”
“你不知道,他狠着呢。”
“那,先到队部吧。”
老刘头把我带到六队队部。
他从院外草垛上拿来一把蒲草,下面点燃干柴,在屋里熏蚊子。
坐在门口的石板上,老刘头给我讲故事。
屋里的白烟渐渐散去。
“天宝,你要是怕你爸,晚上先睡这儿吧。”
“你干啥去?可千万别告诉我爸啊。”
“放心吧,我喂牲口去。”
钻进老刘头的蚊帐,我睡着了。
不知几点,朦胧中,父亲一脸愤怒地出现在我眼前,紧接着屁股上一阵火烧火燎地疼。
“小兔崽子,让你馋嘴,打死你个王八蛋,”父亲急了。
“小孩子,告诉他下次注意就行了,”是母亲的声音。
后来,母亲死命拦住父亲,大哥把我背回家。
趴在炕上,母亲拿来热毛巾敷在我红肿的屁股上。
地震发生时,我正醒着。
之前,刚刚在塑料盔子里撒完尿。
撒尿前,我摸到炕沿下的灯绳,用力去拉,钉子串着缝纫机的线轴清晰地叫了一声,开关和弹簧片也跟着哒哒响了两声。
我和父母睡东屋,姐姐睡西屋,大哥、三哥本来应该在厢房睡,但他俩是村里的基干民兵,当晚该他俩护秋,二哥住在老婶家。
我家的房子是北方常见的焦顶,十几公分厚,下面还有笆泥、苇箔、椽子、房檩,地面一动,房子就开始晃动,感觉像有个疯子狠命摇动风门,风门上的玻璃哗哗作响。
呼啦一下,房顶塌了。
二十分钟后,大哥、二哥、三哥才跑来救我们。
他们先扒出姐姐,然后是父亲、母亲,最后是我。
父亲满脸是血,脑袋被砸得走了型,从我被扒出后,就不停地喊渴。
找不到盛水的家伙,大哥跑到河边,含回一大口水,却见父亲没了呼吸。
母亲被房檩砸到肚子,后腰椽子上的钉子划了一个大口子,不能动,在痛苦地呻吟。
下午,在母亲的催促下,大哥二哥从废墟里扒出一口黑漆板柜,拆掉中间的隔段,便是一口棺材。
他俩把父亲装进板柜,还有父亲最喜欢的狗皮褥子,胡大大送的皮鞋,一把祖传的酒壶,都埋到村西墓地。
社员们开始以各种方式向外转移伤员,有用排子车拉的,有的用门板抬,还有的用马车拉。
大哥和几位大队干部安排伤员转移,整天见不到他。我和三哥两次找他,说母亲疼得受不了,必须第一批转移。
大哥太忙了,忙得和我俩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后来,我哭了。三哥和他急了,三哥说:“你要是不把妈第一批转出去,和你没完!”
最后,母亲是第二批转走的。
8月2日早六点,母亲死在送往东田庄大港石油管道局途中。
母亲死了,我的天塌了。
我恨死了大哥,他为啥不把母亲第一批转走?这样,母亲就不会死了。
我还有点恨六队的老刘头。
他为啥把我和他住一起的消息告诉父亲?如果他不透露这个秘密,母亲肯定回拉着父亲到处找我,这样,他们就能躲过这场可恶的大地震。
还有那些大队干部,比如大队书记、大队长。
我恨死了他们,我必须报复他们。
8月26日一早,村里王老太死了。儿女们专门去天津宁河县买来花圈、白布,这是我们村震后第一次隆重葬礼。
8月27日凌晨四点,我悄悄爬起来跑到坟地里。
在王老太坟前磕罢四个响头,我把一只花圈拔下来,悄悄来到村书记家,放在他家大门口。
为防止风吹走花圈,我搬来砖头将花圈固定。
“他妈的,你家房子为啥不倒?你害死我母亲,这次,我就用花圈诅咒你!”
当天下午,姐姐告诉我,村主任老爸看见门口摆的花圈,气得当场晕死过去;他老婆哇哇大哭,招来半村社员。
8月28日,学校开学了,上的是露天课,下午,我没去上课,偷偷来到大队长家后院。
见大门开着,我走进去问道:“有人吗?”
第三声喊过,还是没人应答,我从柴草堆上抱起一捆麦秸走进堂屋,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火柴点燃,撒腿就跑……
连续闹出两件怪事,社员们私下议论:这两家肯定做了缺德事,来报应了!
不久,派出所胡大大骑自行车来了,调查了两天,不了了之。
我悲伤和郁闷的心情渐渐好转,但总是祸不单行。
地震后,我最好的朋友泥鳅死了,是被他父亲活埋的。
地震那天,泥鳅被扒出来,没了呼吸,被他父亲放在门口一个石碾上,上面盖了一领炕席。
泥鳅爸扒了一天的亲戚朋友,晚上才回家。
当晚,泥鳅爸找来两副窗户、门框,顶着小雨,做了一口四不像棺材,把泥鳅埋在村东头河埝上。
一个月后,上级来了文件:所有房前屋后和水源附近的坟头都要迁走。
就这样,泥鳅的那个小坟头被挖开。
本来,泥鳅是穿着衣服,仰面朝天走的,但开棺时,人们却发现他双手举过头顶,抠着前面的窗格子,两只脚蹬着门框,身子扭曲着。
泥鳅爸吓得啊呀一声叫出来。
两年后,泥鳅的爷爷疯了,泥鳅妈精神受了刺激,带着女儿回了东北老家。
泥鳅爸也疯了。1981年腊八晚上,有人看见他掉进冰窟窿,爬上来后回了家,第二天一早,僵死在炕上。
1976年八月中旬,我的另一个好友二愣子死了,他没有被大地震砸死,却死于疯犬病。
那天,二愣子和几个小伙伴去野地玩耍,外村的一只大黑狗不知从哪钻出来,嘴里叼着半条小孩的烂腿。
二愣子告诉小伙伴,赶快去大队部报告民兵连长,而他自己却不知深浅,捡起一块石头冲狗砸去。
黑狗没理他,叼着腿向前跑,二愣子抄起根树枝紧追不舍。
黑狗急了,突然转身,丢下小孩腿冲了过去。
二愣子躲闪不及,肩膀被黑狗扯下一块皮肉。
两位民兵匆匆赶来,砰砰两声枪响,将黑狗击毙。
回家后,二愣子被父母狠狠训斥一顿,母亲找来赤脚医生包扎伤口,打了消炎针。
一周后,二愣子突然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被家人拉着去了公社卫生院。
卫生院怀疑狂犬病,让马上转院。
后来,二愣子死在转往市医院途中……
(注:本文主人公史广久,1965年出生,唐山市丰南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