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杰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当他把那个光着身子的小姑娘从一个脸盆大小的洞口抱出，四年后，竟会对她生出一段温暖情缘。

1976年7月27日的那个夏夜，天气奇热无比，肖杰先是在街道看了一场露天电影，回家冲了个澡，然后来到街心公园和同学下棋。

一直玩到凌晨两点，母亲催了两次，直到第三次把棋盘掀翻，他才有些怏怏地回到家里。

脑子里仍是一片兴奋。

睡不着，肖杰索性打开台灯看起书来。汗还是顺着脖子往下流，奇怪，平时一阵紧似一阵的蝉鸣没了，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窗外不断闪起蓝光，不一会，又从脚下传来轰隆隆好像敲鼓的声音。

几十秒后，身下的砖炕开始哆嗦。

“原子弹——”二哥大吼一声，跳下炕去，肖杰却鸵鸟般一头扎向炕脚。

哗啦一声房顶倒了!

好在房顶砸到炕中间，二哥此时猫腰躲在了炕沿下。

天快亮时，哥俩成功自救，扒出父母，加入到救人的队伍中。

开滦矿的边师傅最先听到公园旁废墟里的喊声，肖杰跑过去，只见眼前的废墟足有两米高，那声音隐隐约约从里面传来。

肖杰用撬棍撬开两个砖垛，拽出折断的木料，砖石雨点般纷纷下落。

边师傅扒开一个小洞，用木料、砖石作支撑，顶住洞口，防止塌落，扩充出一个脸盆大小的洞口。

借着微弱的光线，肖杰看到里面蜷缩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边师傅说：“洞口太小，你进去，把人拉出来。”

肖杰没有任何犹豫，猫腰就钻了进去。

洞口太小，小姑娘胳膊和腿上还压着东西，每拽一次，就发出一阵杀猪般嚎叫。

肖杰用后背向上顶了顶，根本没想到洞口会塌下来把他“吃”掉。

外面，边师傅递进一根绳子，肖杰把绳子绑在小姑娘两只胳膊上，喊了一声“拉”。

洞口微微晃了一下，刺耳的吱呀声掩盖了小姑娘的嘶吼。

谢天谢地，两人终于从那扇地狱之门逃出。

肖杰把祼着身子的小姑娘抱到一片树荫下，找来一块床单盖在她身上。

小姑娘边抽泣边喊妈妈。

“妈妈在哪儿？告诉叔叔，叔叔给你找去，”肖杰说。

那年，肖杰十七岁，小姑娘十一二岁，说完这句话，肖杰自己感觉当小姑娘的哥哥更合适。

“她爸妈都砸死了，还有个叔叔，”边师傅附在肖杰耳边，悄悄说道。

肖杰愣了：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还受伤了，真够可怜的。

第二天，肖杰去舅舅家，经过小公园时，看见小姑娘还躺在那里，腿上裹着绷带。

第三天再次经过，小姑娘仍在那里，这次，她竟对肖杰绽放出笑脸，说了声：“谢谢叔叔!”

那一刻，肖杰感觉自己长大了。

第四天，那个位置空了，边师傅说，小姑娘让解放军接走了。

四年后的冬天，肖杰已成为唐山这座城市里一所最好大学的学生。

那天，他去图书馆还书，骑车经过公园旁的一个胡同，正低头向前猛冲时，忽见胡同里闪出一片绿色。

一副车轧被瞬间按死，借着向前的惯性，肖杰伸出右脚紧擦地面再做减速动作，同时右腿支撑，车把向右猛地一划。

那片绿色撞到肖杰身上，和他一起向后倒去。

在落地的一瞬间，肖杰伸出胳膊，稳稳地将绿色托住。

是一位姑娘：大概十六七岁，扎一条马尾辫儿，穿着军大衣，白晳的脸庞上是一双炯烔有神的眼睛。

姑娘脸一红，低头走开了。

往前骑出几百米，那张面孔还是不时在肖杰眼前闪现：

“她是谁？虽陌生却又似曾相识。”

三天后，在图书馆门口，肖杰又见到那位姑娘，四目相对时，姑娘脸上泛起一股红晕。

“你认识我？”肖杰问道。

“你，你救过我。”

“在哪儿？”

“公园旁那片废墟。”

“哦。”

“本该专程去谢你的，不知你住哪儿，今天，正式感谢你——”

肖杰笑了。

那场大地震，肖杰救出十几个人，过去了四年，他印象确实有些模糊。虽说女大十八变，但那位让他险些葬身洞口的小姑娘，他还是记忆深刻。

交谈中得知，她叫王丽萍，后来被解放军接走治疗，目前正读高中，震后和叔叔婶婶一起生活。

“你——是不是总在报刊上发表文章？”王丽萍问道。

“我？哦，你说的报刊是指劳动日报吧？肖杰笑了。

“是啊，我在上面看到过你写的散文。”

肖杰想起来了，上大学后，确实向市劳动日报上投过稿，发过两篇文章，有一篇地震征文还得过一等奖。

“你咋知道是我写的？”

“文章尾末有你的简介和相片，你文笔很好，就是把大地震写得太波澜不惊了。”

“我喜欢散文，写不了那些惨烈故事。”

肖杰想起来了：那篇获奖文章就是写扒救眼前这位姑娘的，只是写得很唯美。

肖杰盯着眼前这位漂亮姑娘，心里止不住感叹：造物主真是神奇，居然在短短四年时间里让一个干瘪瘦弱的小姑娘变得如此美丽动人。

肖杰得知，王丽萍就住在那条胡同里。

一个月的寒假变得无比漫长。

父母上班走了。肖杰一人在家，想看本小说，只看了几行字眼前就浮现出王丽萍的身影；提笔想写篇文章，没出写几个字，又想写四年前他钻进洞口，把她抱出时的场景。

胡同那边连着一条小街，小街上的一家商店里人影来来去去，肖杰走到那里，渴望和王丽萍再次相遇，却一直没有她的身影。

肖杰开始盼望母亲向他发号施令：比如，派他去买盐、打醋、买菜。

母亲这么做时，不论他在干什么，都会立刻高声应答，不出几分钟即飞奔出门。

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母亲无奈地摇头却始终不明白个中原由。

遗憾的是：寒假最后的十几天里，肖杰没再见到王丽萍。

也许是进入高中课程紧张，也许是和叔叔婶婶处的不好？肖杰想了很多理由。

他甚至想：为啥不再来一场地震，这样，他肯定会再有一个救她的机会。

每次这样想时，肖杰都忍不住责骂自己疯了，居然有这么不可思议的想法。

开学了，肖杰又投入到不算紧张的大学生活中。

为赶走眼前这个美丽背影，肖杰在足球场上狂奔、呐喊，开始拼命把一门门课程的分数提高再提高，开始把一篇篇散文投向市劳动日报副刊，并主动留下学校的联系方式。

肖杰不知道王丽萍叔叔家有没有电话，他以为王丽萍肯会给自己写信，等了几个月，等来的却是这座城市里几个陌生姑娘的来信。

两年后，肖杰一家喜迁新居。

搬家那天，母亲一个劲地唠叨住楼房不如住平房。父亲说，唐山不会再有大地震了，最起码，他们有生之年是看不到了，搬进新楼，供暖、如厕，哪个不比现在方便？

肖杰偷偷在胡同口绕了一圈，他盼着王丽萍出现，哪怕说上两句话，留个联系方式也好。

肖杰和邻居们打听边师傅，边师傅也许会知道王丽萍一家的消息。

邻居一愣，告诉他，边师傅得了半身不遂，两年前就搬到女儿家了。

肖杰愣了：边师傅这么好的一个人，地震时没受伤，咋会得半身不遂呢？

肖杰留在大学当了老师，不久，他结婚了，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1996年，唐山大地震二十周年，肖杰去开滦唐家庄矿亲戚家，在唐家庄矿医院，肖杰有幸再次见到王丽萍。

十几年过去，王丽萍已变成一位俊俏丰腴的少妇，领着她的女儿。

肖杰上前礼貌地和王丽萍打招呼：“咋样，别来无恙吧？”

王丽萍有些羞涩地笑笑，把女儿领到肖杰跟前：“甜甜，这位就是我常和你讲起的妈妈的救命恩人，叫舅舅。”

肖杰俯身，轻轻拍了拍小女孩脸蛋。

小女孩长得和王丽萍一模一样。

临走时，小女孩热情地向肖杰挥手，王丽萍则注视着她，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