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建国刚燃起一堆火纸,就看见未婚妻从对面土坡上径直走下来。
他吓得啊呀一声怪叫,扭头就跑。
老天!未婚妻明明在坟里埋着,咋这么一会就显灵了?
章建国忍不住扭头回望,对,那就是他已震 亡的未婚妻刘晓丽。
章建国站住了,他盯着那个女人的脚下。
小时候,章建国听奶奶说,显灵的死人脚下模糊不清,而对面这个女人,从头到脚都清清楚楚。
他索性站住了,心想:怕啥?要真是刘晓丽活了就好了,明天就和她结婚。
“你叫章建国?”
对方竟知道自己名字!
“你,你是——”章建国的声音有点哆嗦。
“你在开滦上班吧?”
章建国机械地点了点头。
“我见过你,听过你的报告。”
“你到底是谁?”章建国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没底气。
“你去过肉食品厂,在那里作过报告,你还是抗震救灾模范。”
章建国的脑子飞快转动。他去年确实在那里作过报告,报告中,他详细介绍了自己在那场大地震中的事迹,效果很好,获得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叫柳静,在市肉食品厂加工厂上班,很高兴认识你!”
章建国长长出了口气,看来,这世上真有双胞胎一样的陌生人。
章建国的未婚妻刘晓丽在市城建局当会计,他们计划在1976年国庆节结婚,但一场大地震夺走了刘晓丽年仅二十四岁的年轻生命。
1976年7月27日傍晚,刘晓丽来到章建国家,让他看结婚做衣服的布料。
看完布料,刘晓丽突然紧紧抱住了他,说今晚想和他住一起。
章建国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却猛然想起晚上要上夜班。
刘晓丽说:“反正家里没人,就现在吧。”
章建国又惊又喜,急吼吼地拉了窗帘,却听见了外面的敲门声,原来,是找他上夜班的工友魏喜德来了。
刘晓丽幽幽地叹了口气,说:“这两天,心口总莫名其妙地慌乱,我有预感,好像再也见不到你了。”
章建国说:“瞎说啥,你就是把我甩了,我也会像条狗一样地黏着你,好饭不怕晚,到时让你吃个够!”
第二天凌晨的大地震夺走了刘晓丽一家五口全部性命,章建国的人生出现重大转折。
章建国和柳静就这么在唐山东矿后于家店这片墓地里认识了。
两个月后,柳静把章建国带到家里,让一位姑娘相看。
姑娘叫姜秀红,是柳静震亡未婚夫的妹妹。
大地震后,柳静一家四口,就省下她自己。未婚夫一家六口,剩下了姜秀。
两人感觉太孤单,姜秀红搬到了柳静家。
章建国走后,柳静问她人咋样。
“别说,和我哥有几分相像,不过人家可比我哥有文化,说起话来文邹邹地,在煤矿上班,挣得多,再好不过了,”姜秀红实话实说。
柳静说:“他呀,可没你哥接地气,不过,我要把他改造得像你哥一样。”
“改造?可能吗,常言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有啥难移的?不出半年我就让他痛改前非。”
事实证明,柳静错了,两人刚度完蜜月就吵起架来。
章建国虽说是煤黑子,却喜欢文学,有事没事写写散文、诗歌,偶尔在省报、市刊上发表,收到个十块八块的稿费。
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是很让人羡慕的,但在柳静眼里,却是不务正业。
柳静很现实,她希望丈夫在仕途上有所作为。
章建国说:“我一个挖煤工,又不是领导,和仕途根本不沾边。”
柳静说:“那是你心思没往那里想,你是挖煤工不假,但也算体制内,你要多去你们领导家跑跑,当地鼠,挖一辈子煤有啥出息,调到井上,到行政科室才有发展前途。”
章建国笑了:“别看那些科长们风光,挣得没我多。”
柳静撇了撇嘴:“我看你是一根筋,榆木脑袋,挖煤挣得再多,跟得上一个科长?”
章建国不再说话,继续摇他的笔杆子。
农历腊月二十六,柳静从厂里买来十斤平价肉,还有一挂猪大肠,让章建国摆弄。
章建国放下手中的小说,端着大盆来到自来水旁,又是放碱面,又是倒醋,洗了足有十几遍。
天冷水凉,一双手冻得像红萝卜。
柳静拿来防冻膏,亲自给他往手上搽,章建国见状,突然把两只凉手捂在柳静脸上。
柳静骂了句讨厌,转身回屋,看见沙发上摆着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
柳静拿起小说,见章建国端着大盆进来,问道:“考考你,俄国有几个托尔斯泰?”
章建国笑着说:“这个难不倒我,三个。”
柳静说:“拉倒吧,明明两个,哪来的三个?”
章建国说:“说两个的是文盲。”
“你才文盲,我给你找证据,”柳静打开火炉旁的立柜,从里面翻箱倒柜找了有十分钟,拿出一张高二试卷,指着上面的一道题目,在章建国眼前晃了晃。
章建国接过试卷看了看,说道:“这道题目我看过,老师弄错了,一个写《战争与和平》的托尔斯泰,一个写《苦难历程》托尔斯泰,还有一个,比他俩大,写过沙皇三部曲。
柳静柳眉倒竖:“难道,出题的老师不如你?”
章建国推了推眼镜:“不是不如我,事实如此。”
柳静说:“白纸黑字,还嘴硬,我现在问你,到底有几个?”
“三个,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三个!”
柳静怒火中烧,一脚踹翻了炉子上的大肠。
柳静心中,一直把章建国和那个砸死的未婚夫比较:
“要是他活着,肯定不会像章建国这家伙这么嘴硬,为讨我欢心,明明是三个,人家也会说成两个。”
看到满地满炕的猪大肠,章建国狠狠瞪了柳静一眼,一摔门,愤愤地离家出走……
过罢1979年春节,又过了正月,两人在农历二月二这天办了离婚。
当天夜里,章建国再次来到刘晓丽坟前,在那里待了足足一个小时。
章建国恨死了那场大地震。
如果没有它,刘晓丽早就成了他的妻子,他也会安安心心地看书、写作,说不定会写出一部大部头,当上了专业作家。
现在呢,自己稍一不慎,日子过得一地鸡毛。
两年后,章建国再次走进婚姻殿堂,并很快有了一儿一女。
虽说不再吵吵闹闹,生活却过得相当寡淡,书不看了,业余创作也不搞了,偶尔和工友们喝喝酒,钓钓鱼,倒也逍遥自在。
没事时,章建国还会去后于家店,那片小树林早已不在,刘晓丽的坟更是不知所踪。
“晓丽啊,你搬哪去了?”章建国自言自语。
没人回答他,只有一辆洒水车缓缓开过。
没等到唐山肉食厂加工厂改制,柳静主动离职经商了。
先是摆摊卖熟食,几年后和别人合伙开了肉制品公司,到本世纪初,柳静摇身一变,成为近千万身家的富婆。
她后来又结了三次婚,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姜秀红一直和柳静走得很近,后来成为公司财务负责人,丈夫在银行上班,儿子是学校“状元”,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有一次,姐俩对饮,酒至酣处,柳静问姜秀红:“妹妹呀,老姐和你讨教讨教,你是咋做到举案齐眉,夫贤子孝的?”
姜秀红放下酒杯,拿起一瓶矿泉水,晃了晃,说道:“女人,得像矿泉水。”
柳静愣了。
这么多年,她把自己活成了冰,一块不会融化的冰,控制欲太强。
柳静干了杯中红酒,有些不甘地问姜秀红:“假如,现在我不是你姐,而是你嫂子,我会过得咋样?”
一句话,把姜秀红问得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