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唐山大地震那年,我才17岁,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如今,快50年过去了,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老人。
如果有人问我,人这辈子最宝贵的东西是啥,我的回答是:既不是名望,也不是财富,而是经历。
就像我,虽然一辈子平平淡淡,但因为我经历了大地震被困千米井下整整15天,准确的说是359小时。
在这15天里,我喝过尿,和鼠群、黑蛇搏斗过,体验过饥渴、寒冷、挣扎、死亡、绝望和希望。
当时,那确实是一种折磨,但现在想想,又何尝不是一笔财富,一次终生难忘的体验。
1976年7月28日凌晨唐山大地震发生时,我正在垂直高度900米深的开滦赵各庄井下靠近10道巷的0597掌子面挖煤。
陈树海是我们的当班班长,他刚检查完我们班,嘱咐了一声:“要注意安全,”我周围就是一阵哆嗦,上下左右各个方向传来雷鸣般的响声。
咋形容这种感受呢?
就像那一刻我突然被装进一面大鼓,大鼓的上下左右,有无数巨人手持鼓槌在拼命敲打,然后是哆嗦,包括头顶在内,都在触电般的疯狂摇晃,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大鼓终于停止晃动。
“到底咋回事?”
“谁知道!”
“应该是冒顶。”
“不是冒顶,估计是周期来压(随采煤工作面不断推进,老顶周期性地发生断裂和沉降,使工作面周期性地出现来压现象)。”
“不对,你们说的哪有这么厉害,”陈树海说道。
毛东俭用矿灯往外照了照,巷道已被堵死。
好在,我们所处的位置是新掘的巷道,新支好的钢铁支架,抗压性强,没有塌方。
被堵严的巷道里温度慢慢升高,好在,有石缝里钻进来的一丝冷风。
“咋办?”我心里有点发毛。
“先睡一觉吧,”陈树海说道。
听老陈说,这样的事儿隔几年就会出现一次,你着急也没用,外面的人发现我们没出来,一定会救我们的,在井下,这是常识。
五个人关了矿灯,不一会,我和王文友竟然睡着了。
睡梦中,我感觉又晃了起来,醒了。
“估计刚才是地震,”陈树海说。
“地震?那该咋办?”
出路只有两条:往上走或往下去。
往上走,打通向上的立槽,上面是一中巷;往下去,打通放煤眼,下面八米就是二中巷。
“往下走,”陈树海一锤定音。
五盏矿灯,关了四盏,剩下一盏挂在顶棚上。
几个人一字排开,用安全帽往上端煤,从早上六点一直干到下午六点,终于把放煤眼掏通。
从放煤眼小井跳下去,下到十道巷的一个残洞上,再往前八米就是二中巷,但眼前的一切却让我们目瞪口呆:
巷道内,半人多深的黑水翻滚着,黑浪拍打着巷壁,一根根木料被冲得打着滚,有的直直的卡在拐弯处。
晚了,要是不休息直接下来就好了,这样,就不会水漫巷道了。
五人只好退回,用木板挡住放煤小井,填实煤炭,防止大水上淹。
更可怕的是巷道里成群的老鼠,突然看见救命的残洞,连人都不怕了,吱吱地乱叫着往上爬。
我吓得“阿呀”一声惊叫,陈树海和王树礼连踢带踹,试图阻止它们,但数量太多,根本挡不住。
慌乱中,竟爬上来两条黑蛇。
没等我们反应过来,蛇鼠间发生了一场激战:
两条黑蛇紧紧靠在一起,晃动着尾巴,扬起的蛇头吐着红信子,闪电般向鼠群发起进攻,两只冲在前面的老鼠很快被咬死。
奈何,老鼠太多了,黑蛇根本不是它们对手,很快,两条黑蛇被发疯的鼠群撕碎。
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见死后的黑蛇嘴里还咬着刚吞进去的半截老鼠。
接下来,更可怕的一幕出现了:
疯狂的鼠群向我们发起猛攻。
王树礼抡起铁锹拼命拍打,很快,他被围在中间,老鼠开始顺着他的大腿往上爬,有的吱吱叫着嘶咬。
我从身旁捡起一块石头砸向鼠群,那些家伙连躲都不躲,坚定地朝着王树礼身上撕咬。
陈树海从胸口里的干粮袋摸出几个馒头,对身旁的毛东俭说道:“快,老毛,做耗子药。”
毛东俭身旁放着个炮药箱,我们四个很快把馒头掰碎,沾上炮药,扔向鼠群。
鼠群轰地一声冲向散落的馒头渣。
王树礼得救了!
鼠群又一次大乱,饥饿的老鼠们互相撕咬,不一会,一部分在争食中死去,剩下的因吃了炮药也很快蹬腿……
煤洞终于恢复了平静。
陈树海看了看手表,此时,已是我们被困井下的第四天。
体弱多病的毛东俭哭了,我也哭了。
陈树海叹了口气,说道:“别哭了,有啥用,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往上走!”
“我在前面干,你们帮我运料,”王树礼说。
他俩轮流用铁锹往上捅煤,一点点往立槽上方挖,剩下的三人在后面接应。
五个人就这么一直不停地捅、掏、挖。
残巷里没有风,也没有水。
毛东俭尿了泡尿,用铁锹接着,他自己喝了一口,让我也喝一口。
我手一颤,剩下的尿全洒了。
黑暗中,泪水再次流下来,流到嘴角,我用舌头抿住,原本微咸的泪水竟有了甘泉般的甜美。
终于,我们掘到最后一道立眼,爬上去就是大巷了,但这道立眼足有五米高,放在原来,上下立眼是很轻松的,此时此刻却变得无比艰难。
“宝兴先上,你最小,”陈树海说道。
“不,你先上,”我说。
几人争来争去,最后议定:王树礼把我们几个一点点顶到上面,之后,我们四个系上绳子,再把他拽上去。
五个人大概爬了两三天,终于爬到九道巷。
那里居然有水,我们如获至宝,也不管是啥味了,趴下来一顿牛饮。
王树礼跑到天天开班前会的小石洞里,抄起电话就喊:“快来救我们!”
话筒里没有任何声音,井下的线路全部被毁。
最后一盏矿灯也熄灭了。
眼前一片漆黑,只有哗哗的流水声,大水已淹到九道巷。我们不敢再耽搁,陈树海手扶木柱走在最前面,我们跟在后现,一个个拽住前面人的衣服鱼贯前行,向井口摸去。
到八道巷时,我问王树礼:“上面是不是还有七道巷、六道巷?”
王树礼沉默不语,大家再也走不动了。
我们摸到巷壁旁的一辆矿车,五个人翻到车斗里,挤在一起。
实在太饿了。
王树礼说:“这也就是在井下,要是被困在地面,早都没命了。”
“为啥?”我问道。
“地面上,人体内的水份会蒸发,井下不一样,温度低。”
躺了一会,陈树海说:“这样不行,咱得安排人轮流值班,要不,就算上面来了人,咱也不知道。”
不知又过去几天,有一次,王树礼下车喝水,突然发现井口有灯光,他想追过去,却走不动,想大声喊出来,声音却太小。
不一会,灯光消失了。事后才知道,那是工友们过来安装吊泵,听见里面有声音,以为闹鬼,吓跑了。
后来,机电科起重组组长侯占友带队到八道巷,走在前面的工程师罗履常突然感觉大腿被什么东西拽住。
罗履常一声惊呼:“谁呀?”
侯占友闻声赶来,用灯一照,原来是王树礼,只见他双手颤抖着,张大嘴巴,想说话却喊不出声音。
王树礼指了指身边的矿车,几盏灯照过去,里面躺着我们几个。
矿上立即组织救护队、医疗队,迅速下井抢救。
我们被抬到四道巷后停了下来,经过输液治疗,又被抬到二道巷,在那里停留一天,医务人员用毛巾蒙住我们眼睛,终于,我们被抬到地面。
五人被困井下15天仍能生还的消息像长了翅膀,成为震后一大奇闻。
《人民日报》记者来了,采写了专题报道《十五昼夜》;《河北日报》记者也来了,第二天,题为《身在井下八百米,日夜想念毛主席》的通讯见报。
两个月后,我们重返井下挖煤。
如今,我们五人中的陈树海、毛东俭、王树礼都已去世,听说王文友还在。
唐山大地震是我们国家的灾难,也是长在唐山这个城市身上的一道疤痕。
但无论怎样,它都牢牢刻印在我的生命里,我的记忆中,让我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注:本文根据李宝兴回忆资料整理,这个系列的第326篇文章,以第三人称视角对这一事件进行了描述。李宝兴,男,1959年出生,古冶区赵各庄人,开滦矿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