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记家藏日本写经

陆逊看历史 2023-07-05 15:10:02

其一

原本装直幅,其外先君题曰:“是经为日本弘法禅师所书。师名圣宝,天长时人,名列《高僧传》。观东国石刻,师之真迹,与此无毫发异。纸广一尺七寸,高七寸五分。尾钤‘圣宝’印。天长为淳和天皇建元之号,当中国唐穆宗、文宗长庆、太和间,历千余年墨采如新。光绪己丑(一八八九)陈君矩使日本归,携赠先祖于吴下。越三十年己未(一九一九),陛云重装于京师并记。”

谨按:此卷首尾并缺,无署名。左侧衬纸上有“圣宝”二大字楷体,朱色钤记似是木质。吾父前题盖据当日赠卷者陈君口述。卷之上方粘附小条,凡三行,文曰:

白纸墨字经“求是以请护”以下卅行

弘法大师古笔了仲(下有方印“笔迹阅”)

纸中圣宝之有藏印

首行牒经开首之文。次行明题弘法大师书,“了仲”,不详,更钤印鉴定之。三行说“圣宝”为收藏印记。此条未知来历,亦非近代物。

承友人周绍良君见告,弘法大师即空海和尚,于八○四——八○六间入唐。则在唐德宗、宪宗朝,其后留学十年归国(编者按:空海在唐留学首尾三年,此处所记或有误,下同)。题记所云长庆、太和者为时稍晚,其人固尚在也。大师是否手书此卷,难得具详。异日若访诸东瀛,或有所获,辨其真赝也。

此残卷失题,不知是何经论。其中两提“经云”,下有引文可检对,岂论《般若》者乎?其文理细密,一字不苟,试增标点,叹其精要。书法矜严,无涂改者,写经之正规也。即偶作别体字亦非汎汎,如叹之“”有庄敬意(按:“”系称字之别体),烦恼之“惚”与初唐名刻之“烦惚”亦相合。此从“惚”字变,上溯六朝碑碣,旁及日本藏卷(《书道》第十一卷,日藏古写绘本《过去现在因果经》“心生忧惚”,全同《塼塔铭》,与斯卷之“惚”·笔势微异)。源远流长,古代俗体,非后之浅人所能悬拟者,诚写经之上品也。

中国写经纸多用硬黄,此是白色纸,细乌丝阑,似尚坚致,不知有千年之寿否?宜待鉴古家考之。其高七寸五分,与一般硬黄纸合。宽度应二尺许,稍短数寸。卷之右下钤光绪时收藏者印:“贵阳陈榘”、“景文阁”。陈氏与吾家有葭莩谊,遂以之赠我曾祖,历九十五载而幸存,行将献纳寺中,附钤“春在堂藏”,以志先迹法缘云。

其二

此卷有两问题,一、写经人;二、写经之年代。欲解答之,亦甚简单。是否唐时人写经,可以纸质辨之;是否空海所书,可以大师真迹比较之。想日本所存必多,对勘并非难事,只我手边无有耳。

乃承叶圣陶兄以夙藏日本昭和六年《书道全集》第十一卷相假,其中载空海笔迹颇多,俾得谛观,善邻乞醯,曷胜感幸。以为容易,亦不尽然。书中各体俱陈,目迷五色,若大字、狂草、草篆自不易比看,即同是写经,如《金刚顶十八会指归》(本书一二九——一三五页)与今卷子,体格有挥洒缮钞之别,笔意有宽宏严紧之殊,窃谓似非出一手。其是否大师另有别体,犹待识者鉴真,其他杂论,并详后编。

关于“圣宝”,前有误释,亦宜略说,卷中字衬纸有此二字,未明何用。小条语亦不甚了了。是谓圣宝其人收藏斯卷,则“圣宝藏印”四字足矣,“之有”二字实为多余。但日本虽用汉字,文法却不尽同,其意或不如此。圣宝非人名,亦非收藏者,只是极意推崇此墨迹之可珍可贵而已。用法有似日本通行之“国宝”、“圣迹”(并见下注10)。四月六日黄君坦兄来书云:“圣宝者,或系‘永宝藏’之意,未必系人名。不知日本语法对此印文如何解释?”可谓片言解纷矣。提出日本语尤善,几许疑怀,一旦冰涣。东国人士观之,或不觉其有何问题也。

因此仍归上提的那一句,是否弘法所书?他虽言之凿凿,(若“了仲”臆测为决定之辞,“真迹矣”印为鉴定之符号),但我们是否信它?当去冬我初见时却不能不信,因它是开锁之匙,此外别无可依据也。及今对看《书道》不甚相似,遂引起疑惑,而未敢率尔否定。以书中所载大师笔迹虽多,终非其全,则其论定犹有待耳。

按弘法生当我国中唐,于东邦之宗教、文学、书艺久负盛名,成为显学。残卷失题,收藏题识者欲附骥攀龙高其声价,固亦人情之常,其实斯卷甚精,笔法类敦煌写经,无名墨妙固无碍其为真,傅会教宗反有似赝矣。

其三附记空海

空海和尚即弘法大师,空海其名,弘法其号也[1]。别署遍照或遍照金刚,其生当西历纪元七七四,唐代宗大历七年,距今一千二百余年;晚节当及文宗太和间[2]。其入唐也,据师自述,于延历廿三年衔命留学,问津万里,腊月得到长安[3]。其留唐也,有十载之久,《请归启》所谓“十年之功,贯之一志,白驹易逝,黄发何为”者是也[4]。

另一僧曰最澄,本书“解说”第十五页称其与空海同时入唐;又第十六页云:“天台宗开祖传教大师最澄,于桓武天皇延历二十三年入唐求法,翌年归朝。”是二僧同出不同归。此文所言与空海自述相合,其证最确。以合我国年号,据当时发给最澄之官吏文牒[5]:一、明州印(今宁波),于贞元廿年九月往天台山巡礼;二、台州印,廿一年二月(顺宗改元)却往明州,即折回宁波,准备放洋。其游踪至为明细。彼之延历廿三年即我之贞元二十年也。

合并观之,又即空海入唐之年。以居留十载计,其归国当在宪宗元和时(八○四——八一四)。去后未必再来,历长庆、太和,年六十矣(参看注[2])。闻有《弘法大师传》,固无待赘陈,惜不得见,爰志其概要,为尚友之一助云。

《书道》第十一卷中搜罗空海笔迹甚富,真、行、草、篆俱有。内藤称其于书法开新纪元[6],语或稍过,亦非无见。又日:“大师楷书极稀,如《金刚顶瑜伽十八会指归》是”[7]。其书雄浑圆转,颇多帖意,与今藏残卷不甚相似,前已言之。

行书如《风信帖》三札,见本书一○一——一一三页。“解说”称其神秀,为大师真迹之最优者,他书所不及[8]。章草有墨拓《急就章》,闻自中土临摹归胎友人,原迹以十四片彩帛合装一轴,可谓稀有珍奇[9]。狂草则有崔子玉《座右铭》,自开首以下残存二十六字,“解说”以为“是大师圣迹[10]无疑,运笔之术,尽善尽美”者也[11]。篆书有师五十二岁时所书《大和州益田池碑铭》,杂以草书,岂草篆欤?其开首两页(七○、七一)犹是篆体而笔势已怪。如曰“遍照金刚文”,常语也,而“文”字几不识。本只四笔,今却有垂直七道之多,一撇即化为四撇,阅之眼花撩乱。细思亦颇有理致,未反六书[12],但总是够怪的。虽似小节,可识大凡。

概观大师法书,雄奇恣肆,开合变化,以视所藏写经,便觉小巫神气。此狂猖之异,见诸翰墨者祗其形迹耳。予于弘法大师夙尟知闻,以近检对笔迹,昕夕繙寻,遂若新识。《书道》卷首载宇多天皇所题大师画像,瞻礼欢喜。以残经寸楮之微乃获纵观名贤胜迹,盈盈衣带水,邮驲古今情,借曰偶逢,亦云幸矣。

一九八三年五月四日,俞平伯于北京。

[1]《书道全集》卷十一载其手迹,无自署“弘法”者,弘法盖尊称也。

[2]本书附《解说》一八页,于《益田池碑》云:“淳和天皇天长二年西纪八二五建立,为大师五十二岁正之笔迹。”以之逆推生年如是。八二五唐敬宗纪元宝历,只二年。

则至文宗太和间,师当尚在。

[3]《解说》二三页载大同元年《请来目录》表文。

[4]其二一页载《与本国使请共归启》。

[5]本书第五六、五七页。

[6]《概说》二页,内藤湖南《空海之书法》。

[7]三页、同前。

[8]《解说》二○、二一页。又云相传为摹李邕笔。

[9]《解说》二四页。

[10]写经钤记之“圣宝”盖与此“圣迹”义同。

[11]《解说》一七页。

[12]风水连漪成文,何止千万,多划何妨。又有“”字,以彡并入,适得四撇。附会固不值一笑,聊为师解嘲。

前于是年四月廿二日,以此写经敬献中国佛教图书文物馆,在法源寺。朴初先生命将小文附卷同贮,以供众览,诚盛意也。即写呈教正,只益惭愧耳。平附记。

《法音》1984年第3期(总19期)

0 阅读:10

陆逊看历史

简介:感谢大家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