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人邀请，到西岔河镇彭家沟村的纯粮养殖户家参加今年的庖汤宴，我才恍然醒悟，又到年末岁尾了。
说起庖汤，在陕南一带就是个满口生香的词，原是过年杀猪时宴席必上的一道菜。用料是热的猪膛血，也就是猪胸膛里的余血，自然凝结后鲜红、柔嫩、无腥味。此菜的妙处就一个“鲜”字，火工是决定成败的关键，猪血不得冷透，这也是要诀。此时，膛血里的水分还没有全部分离出来，热乎软嫩。若是血冷，水分尽失，就没了滑溜的口感，这一点也就使它冠为每年难得的时令大菜。
做这道菜时，可用酸菜泡椒为底汤做成酸辣口味，解酒解腻；也常用花椒辣子大料加豆腐菜心熬成浓汤血块滑进锅里，旺火滚汤后下饭，麻辣鲜香，舒筋开胃。若稍慢些分秒，猪血老了，口感发柴、发硬、黏牙，连颜色也发灰、发黑，全然失去了此道菜的精髓和神韵。
刀把式是杀猪匠的尊称，他吃遍全村，是最有资格以此道菜评判哪家的主妇厨艺精湛。为着这道准备过年才有的大菜，吃庖汤也就成了杀年猪的代名词。
我小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养猪。有话说：“学生不离书，农民不离猪。”更有“猪多肥多““猪满圈，粮满仓”“槽头兴旺，五谷丰登”的口歌。每年一交冬陆续就有人家杀年猪。
那年月村里人是不兴买油买肉的，基本上自给自足。如果拿上钱去买自己可以种出来、养出来的，会被人骂不会过日子。一是为了节俭，二也是因为离街市远不方便。于是，每家每户就得有一头猪作为下一年一年到头的油肉保障。猪板油文火榨炼去渣装坛，猪肉腌制熏干成腊肉终年不坏。精明的主妇总是要算好这一年节日、收种、待客时要用的，而后才可以用作平日里解馋。
杀年猪是不亚于粮食的一种收成。主家会找先生掐算一下，拣个好日子，提前通知要好的亲友来吃庖汤。帮忙的人，也必是都能说到一块儿、喝到一块儿的人，只有这样也都才甘愿累着，尽情闹着、开心着。这几乎是属于各家自己的节日。等一头大肥猪开剥利落了，主妇也做好了酒菜，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热热闹闹就是一天。
杀年猪很是郑重讲究。主妇天不见亮就先烧起一大毛边锅水，再给猪一顿好吃。主畜一场不易，转眼便要就此别过。
刀把式一到，早等在那里的一干人打开猪栏，抓腿的抓腿，抓耳朵的抓耳朵，扯尾巴的扯尾巴，把嗷嗷嚎叫的肥猪按压在木长凳上。刀把式手起刀落，干净利索地就结束了它这一世的孽缘。是高手的把式还能在抽出刀时，看上面的血迹纹理预知主家来年吉凶运势。
好的刀把式极受人敬重。杀猪行当不单是力气活，更是技术活。“快、狠、准”是关键，只有一刀了之，才不至于猪有痛苦，也才是积德善举。也只有找准刀位、放尽血，才肉色粉嫩、肉质香浓。
再说，毕竟是杀生伤命的事。为了几个臭钱，有人替你背了锅，当然主人家是心存感激的。若遇到手艺欠火候的二把刀，一刀不行，还得补上一刀，多残忍！何谓“二把刀”，就是因为要再来一刀。更不用说，猪吃了痛，从长凳上蹿逃，那血流满地的场景，看着也不吉利，主人立马就气黑了脸。
一旦发生此等尴尬窘迫之事，主人会赶紧送上长香、表纸，点在长凳旁的泥地上。刀把式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拜上三拜，口中还念念有词地说：
一拜天，保佑主家开门大吉；
二拜地，保佑主家粮食丰裕；
三拜还没走远的魂神，告慰生灵，保佑主家事事随意。
接着会对猪说：兰子（猪的别称）呀，你生来总要挨这一刀，天命不得怨怪！主人千瓢食万把草地喂养你，就是尽今生相逢的缘分。你自快快好走，成神成仙都自便，只是愿你来世不再投胎糟糠氏（猪的别称），做什么长喙将军（猪的别称），让人伺候，自己还难逃一劫！
这是一年辛苦劳作的收尾，也是来年好日子的预兆。
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是要告诉我们：上苍无私无偏，对待万物就像对待用草扎成的狗，众生众物平等，一切顺其自然。
农人最能体味这一点。生在天地间，人是、庄稼是、草木是、牲畜是，连石头也是，各有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用途、不同的寿命。农人把六畜当做天地的恩赐，在生时尽量使它们少受饥寒，食受时用香火把它们像神一样恭送。人以杀生养生，杀是宿命，杀是不得已，而养又是为了养的付出、是为了杀的感恩。
我们和支书、驻村干部聊的最多的也是关于如何才能做到天人合一、保护环境、发展产业和开发原生态旅游。
吃丰盛的庖汤宴，尝老法新工的包谷酒，我们不难想象彭家沟的乡亲常年在山坡坡播撒包谷种子、顶着热辣辣的太阳薅草、把金黄的玉米一粒一粒掰下来碾成面、再拌了青青的构树叶起早睡晚喂猪的情景，也不难想象他们把猪喂得肥滚山大，而后又用柏树、松枝熏烤香喷喷腊肉的情景，更不难领悟民风的朴实、民俗的厚重和生命原有的生动与纯净。
我们知道土地有过滤水源的本能，树木有净化空气的天赋，而我们的村庄、我们的农人自有恪守自我的法则。——因为他们最懂得付出和回报的关系，他们挖掘着天地又伺弄着天地，有足够的韧性也饱蘸热情地对待生活！
庖汤宴，——一种祭天敬地、感山爱物的古老仪式！乡下人就是一年一年、百年千年地穿过它们，与天地融合，与山川共生共荣，感念诸神，主宰一方山野，延续着这无穷尽的岁月、无穷尽的阴阳轮回。
（文/张大丽）
欢迎走进“五色石文斋”。如果您喜欢，请点击关注，也欢迎您分享、评论。在这里随时有精彩的文章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