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里的女性角色,有相当一部分是负面形象,数得上名字的就有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等等,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读者间流传“施耐庵厌女”的说法。
细品水浒女性形象,施耐庵并非一味塑造负面女性形象,他笔下也有熠熠生光的正面女性,林娘子就是其中典型。
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林娘子是林冲的妻子,林冲是书中正人,读者具有阅读视野的偏向性,总会不自觉地把林娘子当成一个工具来看待,她仿佛成了林冲和高衙内之间产生冲突的砝码。
其实细读原著,林娘子身上的戏份很重,许多情节的展开,都是以她的“忠贞”为核心切入点,但凡林娘子有半点“贪嗔痴”的毛病,故事就无法进行下去了。
先来考虑一个问题:“干头鸟”富安的计划为什么会失败?
由于林冲的故事家喻户晓,缺乏文本陌生感,导致读者习惯性忽略当中的许多细节,比如富安这个人物。
评价富安其人,不红君只有两个字——阴毒。
阴毒二字,既是评其人品卑劣,也意在表明此人的冷静和理智,如果评价一个冒冒失失的人,是用不上阴毒二字的。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风雪山神庙”一节,陆谦、富安、差拨烧毁草料场,站在山神庙外看着远处一团火红,林冲则因大雪压垮草料场,侥幸躲在山神庙,一里一外,恰好听到庙外三人谋划的声音。
庙门响处,一声大喝,从那扇黑暗里走出了林冲,看着杀气腾腾的豹子头,庙外三人的反应是“惊得呆了”,最早反应过来要逃跑的人是谁?没错,就是富安。
三个人都急要走时,惊得呆了,正走不动,林冲举手,胳察的一枪,先搠倒差拨。陆虞候叫声“饶命,”吓的慌了手脚 ,走不动。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搠倒了。翻身回来,陆虞候却才行得三四步,林冲喝声道:“奸贼!你待那里去!”劈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胸膊,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便去陆谦脸上搁着。——第九回
施公刻画人物,擅用细节,此处就采用步数这个信息,展现人物性格特点。
三人看见林冲,富安最先反应过来,知道不是林冲的对手,转身就逃,等林冲上前搠倒差拨时,富安已经跑了十来步了,这就说明,林冲冲上来的时候,富安已经提前跑了。
反观陆谦,三人里林冲对他最后一个下手,可直到林冲杀完富安,回身来找陆虞侯时,他才刚走了三四步。
通过步数的对比,不难看出,论心理素质,富安远胜于陆谦。
林冲误入白虎堂
富安第一次出场,就是给高衙内出谋划策,在这之前,富安做了充足的功课,这从两人的对话中能明显看出来:
那富安走近前去,道:“衙内近日面色清减,心中少乐,必然有件不悦之事。”高衙内道:“你如何省得?”富安道:“小子一猜便著。”衙内道:“你猜我心中甚事不乐?”富安道:“衙内是思想那‘双木’的。这猜如何?”衙内笑道:“你猜得是。只没个道理得他。”富安道:“有何难哉!衙内怕林冲是个好汉,不敢欺他。这个无伤;他见在帐下听使唤,大请大受,怎敢恶了太尉?轻则便刺配了他,重则害了他性命。小闲寻思有一计,使衙内能彀得他。”
这段对话的信息量很大。
第一,岳庙之后,高衙内应该再也没有向众人诉说过林娘子的事,众多闲汉来找他闲聊,几天里都见他不乐,也都不明缘故,富安完全是凭借自己的经验猜出来的,所以他才会说“小子一猜”这个赌注,于此可见富安察言观色的能力。
第二,岳庙调戏林娘子的前事,富安一定打听清楚了。林冲娘子遭调戏,林冲见是高衙内便“手软”,没敢动手打人的事,他想必也知晓,也正因此,他才能得出“林冲见在帐下听唤,大请大受,怎敢恶了太尉”的结论。
也就是说,在岳庙门口,林冲犯了一个做人做事的大忌:一个人,如果暴露了自己的底线,那将会导致极其糟糕的后果。
妻子遭到调戏,丈夫却不敢动手,那就说明调戏还不是这个男人的底线,势必会导致加害者变本加厉的试探。
这个道理,大到国家利益,小到人情世故,只要人性没变,这个道理就千古不变。
柴进门招天下客
富安显然深通此道,这番话也暴露出他的卑鄙,林冲与他无冤无仇,仅仅为了讨好高衙内,就要毁掉别人的家庭,这种负罪感,但凡有点良心的普通人,都无法面对茫茫黑夜的质问,这种感觉富安恐怕是不会有的,此人的确是个恶人。
富安算准了所有人,陆谦为了自己的前途,一定会舍弃朋友情谊,林冲为了自己的事业,也不敢得罪高衙内,他只算错了一个人,就是林娘子。
富安长期盘旋在高衙内左右,四处帮闲,想必也领略过不少燕瘦环肥,他对女人的了解,局限于风尘女子,只要银钱到位,加上几句甜言蜜语,没有促不成的好事。
正是基于这样的经验主义,富安在给高衙内出主意时,把林娘子这个因素,当成了最稳定的因素,他告诉高衙内:妇人家水性,见衙内这般风流人物,再着些甜话儿调和他,不由他不肯。
林冲棒打洪教头
举一个不恰当的例子:富安是把《金瓶梅》里的女性认知,带入到《红楼梦》里来了,林娘子虽然不是像金陵十二钗那般,出身公侯富贵之家,到底经受过女德教育,不会践踏自己的尊严,堕落自己的人格。
之后的计划如期进行,陆虞侯先把林冲骗走,再由富安前往林家,赚骗林娘子。林娘子带着丫鬟锦儿赶到陆家,发现桌上酒撰齐整,不见林冲,只有高衙内,锦儿慌忙下楼报信,这才从樊楼找到林冲。
昔年初读水浒,总觉得锦儿这个丫鬟是个漏洞,富安带林娘子主仆赶到陆家,自己就离开了,难道他不担心发生突发情况吗?他为什么不守在门口,拦住即将报信的锦儿?
杨雄醉骂潘巧云
这个疑问,直到阅至水浒后文“病关索大闹翠屏山”一节,才终于得解。
潘巧云和裴如海私会,丫鬟迎儿作为贴身丫鬟,她知晓两人私会的整个过程,当杨雄逼问迎儿时,她和盘托出:如何僧房中吃酒、如何上楼看佛牙、如何看潘公酒醒、如何摆香桌儿说暗号、如何开后门放裴如海出去、如何娘子许我一副钏镯,一套衣裳......
再没有谁比迎儿更清楚其中内情了,这得益于她贴身丫鬟的先天优势。
富安显然把这种思路,也用在了林娘子和锦儿身上,他认为女人都是水性儿,只要给足利益,她们一定会选择服从,所以富安才会胸有成竹地离开,以免坏了高衙内的雅兴。
豹子头初遇花和尚
这种思路也适用于陆谦。
陆谦打一开始恐怕也认为林娘子会屈从,更没有料到锦儿会来报信,他的想法和富安完全一致。
他们预想中的结果是:林娘子从了高衙内,从此趁着林冲不在,两人便能偷偷幽会,他们只需要打打掩护,瞒住林冲就可以了,这是一个钓长线的地下工作。
林娘子的反抗,打乱了他们的节奏,居然会有女人不被高衙内的权势和金钱所诱惑,直到林冲赶到陆家,林娘子仍然在反抗,并没有被高衙内染指。
可叹的是,林冲进门之后,询问的第一件事却是“不曾被这厮点污了”,可见林冲不了解其妻,之后误入白虎堂,不幸遭刺配,留下休书一封,任凭林娘子改嫁,这等于宣告将妻子送给高衙内,之后林冲雪夜上梁山,林娘子自知相聚无望,自缢而死。
坊间评水浒,论及书中女性,总会提到施耐庵,他笔下的女性为何都是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这样的负面女子,殊不知林娘子才是书中第一位正人女性,在她之前,只有一个客场的金翠莲,形象也基本趋于正面,可见施公并非存有偏见,至此便有一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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