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对世人来说，医院是一个交织着希望与绝望的场所。人们带着医治病痛的希望走进它的大门，大部分时候希望变为现实，但也有些时刻，希望之光无声熄灭，代之以绝望降临。许多一线医务工作者常常是这种瞬间变化的见证者，但只有善于文字者会在忙碌之后将这样的瞬间进行记录。出于隐私保护，本系列以纪实散文体例完成，文中姓名等均做文学化处理。
作者简介：孟小芬，女，1968年10月生，副主任护师，陕西省蓝田县人。现供职于西安交通大学第二附属医院普通外科，从事外科护理工作。热爱生活，爱岗敬业，善于发现并记录身边感人之事。
诺言
从上午八点等到十二点，黄毛毛有点焦急了，可是，他必须耐心，再耐心！
这已是他第三次来医院了，前两次，阿翟不是在手术，就是去下乡，终未见上面。今日总算在上班，但不巧的是，昨天值班，今上午七点多，又陪着病人去做检查了。黄毛毛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等到他的救命恩人——阿翟。
十年了，那个曾经风华正茂的小翟医生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自己还认得出他吗？阿翟医生是否还记得自己呢？纵然自己已经从一米五长到了一米八，从一个浪迹天涯的少年，成为了让众多人尊敬的有志青年，但他一刻也没忘记过阿翟医生，因为自己当年是从医院逃走的！他苦笑了一下。
他在病区的宣传栏里看见了已是副主任医师的阿翟，他的头发已然稀少了好多，两鬓已开始白了，他苍老了不少。但从他的眉宇间还可清晰地看到当年的英气，依然和蔼可亲。是啊，十年了，黄毛毛已从当年那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变成了帅哥一枚，阿翟已是年近半百的大叔。
十年前那个大年三十晚上，黄毛毛因不愿再和一群小混混同流合污，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拒绝了和那帮人一起去偷东西，遭到他们毒打，腹部被捅了一刀。黄毛毛倒在了雪地里，那伙人却迅速逃离了。
他痛苦地呻吟着，呻吟着...除夕之夜，万家团圆，吃年夜饭，看春节晚会，路上的行人很少，又是风雪交加的黑夜，黄毛毛躺在人迹罕至的拐角处，动弹不得。但他不想死，他要活下去，他努力地向前爬着，爬着……他向有路灯的亮处爬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爬到了一条马路上，就昏过去了。恍惚间，看见自己和父母在家吃年夜饭，看春节晚会，一家人很幸福...
等他醒来时，已躺在医院的急诊室了，他周围有几个穿白衣服的医护人员紧张地忙碌着，他看见了一个瘦小的医生在认真给自己检查着身体，并询问其他医生有关他的情况，有人说是警察送来的，好像跟人打架了，身上有刀伤，还在出血。
瘦小的医生看过他后，说可能是肠破裂了，必须马上住院急诊手术。黄毛毛感到腹痛难忍，痛苦地扭动了一下身子，慢慢睁开眼，目光正好与那个瘦小的医生爱怜的眼神相遇，他说，叔叔，救救我吧！
有人悄悄地提醒，翟医生，这孩子连个陪的人都没有？翟医生说，住院费我来垫付，救人要紧！他很快替黄毛毛办理了住院手续，又借来平车，把黄毛毛被雪浸湿的外套脱下，把自己的外套给他穿上，和值班的小张医生推着黄毛毛做完了所有的术前检查，很快地安排了手术。手术当晚翟医生一直陪在黄毛毛的身边。这个父母双亡的少年感受到了久违的父爱。
十六岁的黄毛毛原本有个幸福的家，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一直成绩优异的他在中考那年的清明节，却永远地失去了父母，这使他沉浸在无比的悲痛之中，他没有参加中考，失学了。他的唯一的亲戚就是住在玉田县的一个小山村，家境贫寒的舅舅。父母离世后，舅舅就把毛毛接到自己家中，还到处托人找关系，想让他在当地继续上学，最后毛毛上学了，但舅舅的孩子却辍学了，
因为舅舅无力供给所有孩子上学，毛毛的表哥，那个比他大一岁的舅舅的大儿子，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县重点高中，极有希望考上大学，改变自己的人生，改变家里的现状，却被黄毛毛改变了轨迹。
黄毛毛听见舅妈与舅舅争吵，看见表哥红肿的眼眶，无助的眼神，但舅舅执意说他答应过妹妹，要照顾好毛毛，一定要说到做到，再说在自己困难的时候，妹妹也没少帮助过，做人要讲诚信，要有良心，要知恩图报！表哥无奈只好出去打工了。
黄毛毛是个懂事的孩子，他觉得对不起表哥，他便给舅舅留下了一张纸条，说自己回西安了，有个要好的同学给他来信，让跟着一个亲戚学做生意，边干活，边学习。他走了，他会给舅舅打电话的，让舅舅不要再担心。
此后，他隔三差五地给舅舅打电话，说他一切都好，让舅舅放心。起初，他在同学亲戚的小饭馆帮人家干活，但很快由于生意不好，就关门了。他没处去，由于不满十八岁，也没人敢用他，他就开始迷恋上了游戏，在网吧里跟一些年纪相仿的人混熟了，没钱的时候，经不住同伴的恐吓和诱惑，就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但每次干完，他都会后悔。
他时常想起父亲，那个因在火灾中救人而失去一条腿的残疾军人的父亲，那个一身正气，立过大功，转业后在一家国营企业上班的英雄父亲，对自己的期望和教导:人啊，要做一个正直的、对社会有用的人。
可回过头来看自己现在做的这叫什么事！经过多次反思，他终于决定告诉那些人，自己不干了！没想到那些人却恼羞成怒，穷凶极恶，对他拔刀相向。
黄毛毛清楚地记得，从自已遇到阿翟医生起，他就有了生的希望。黄毛毛被阿翟医生的那件外套温暖了许久。他小肠破裂，阿翟医生给他行了肠修补术，帮他擦干净了身上，脸上的血迹，洗干净了头发，又买了一套睡衣换上，使这个被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少年又焕发了神彩。
黄毛毛手术后，作为住院总医师的阿翟本可以两天值一次班，为了照顾黄毛毛，他与别人换了班，连续值班七天，每天都抽空照顾着毛毛，好在春节放假，病人不多，手术也不多，他从家里给黄毛毛带来吃的喝的。
黄毛毛的同病室住了个姓王的直肠癌患者，术后多次化疗，他对阿翟医生比较熟悉，就给黄毛毛讲，阿翟医生刚从华西医科大学博士毕业，本可以留校工作，却选择回家乡，这里有他多病需要照顾的父母，幼小的儿子，他是一个热心肠、正直的人，对病人非常负责任，经常帮助人，与同事相处和睦，大家亲切地称他阿翟。不要看他瘦小，却时常冲在前面，保护别人。
黄毛毛就亲眼看到了这样一幕：有一个病人因欠费没能及时输上液体，家属陪护情绪激动，对一名护士出口大骂，穿着便装的阿翟冲过去说，我是医生，有啥事给我说，这事与护士无关！
可那家属看了一眼阿翟，说，你是谁？不要在这逞能！阿翟说，我的确是这儿的医生，这时有几个病人围过来了，他们怕翟医生吃亏，说他就是这的医生，有啥话跟他说吧。那人就对阿翟说护士不给他爸输液，阿翟耐心地给他又讲了一遍原因，那个家属最终向护士道歉了。
在阿翟的精心照顾下，一周后，黄毛毛身体恢复良好，在他出院的前一天，阿翟给他买了一套棉衣，还和他聊了好长时间，说毛毛是个聪明的孩子，希望他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毛毛连连点头。晚上阿翟医生等着黄毛毛睡下，就回家给他准备日常用品，以备出院后用。
黄毛毛辗转反侧，一夜难眠。自己这一遭给阿翟医生带来了好多麻烦，他给自己垫付了医药费，管吃管喝管穿，明天就要正常上班了，自己绝不能再拖累阿翟医生了。
半夜里，他找到值班护士，看了自己住院总共花费八千余元，他向护士借了笔和纸，写下了留言条:感谢翟叔叔的照顾，自己一定会混出人样，一定会把住院费补上。也一定会好好学习，以叔叔为榜样，做个好人。他把留言条放在床上，早上七点，他出了病房，他决定回舅舅家了。因为先前那帮坏小子说初五以前是他们的收获季节，不准他回舅舅家。所以他告诉舅舅说初五以后就去看他。今天初七了，舅舅不知有多挂念。
出了医院大门，他一路向东而行，他要走到市体育场坐最早的那趟班车去舅舅家。路边的积雪还未化尽，马路上结着冰，黄毛毛捂着伤口，小心翼翼地走着，时不时地停停，好容易到了汽车站，才发现自己身上未带一分钱，他只好求司机说等到站了，让舅舅给钱，司机看着瘦小的，留着一头黄卷毛的这个孩子，觉得他实在有点不靠谱，本不想拉他，正在犹豫时，乘客中有一人恰是舅舅村上的，他说认识毛毛他舅，司机才同意拉上了他。
一路上，毛毛看着窗外，思绪万千。这条路他再熟悉不过了，从小就在舅舅家呆着，上学后寒暑假必去，和舅舅家的表哥，表妹及村里的大人小孩有很深的感情。小时候的他很顽皮，上树耍水逮老鼠，堆雪人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每当爸妈接他回家之时，他都会藏起来不愿回去。他对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恋恋不舍。
但这里太穷了，十几年过去了，还是老样子，他当年常对舅舅说长大后要改变这里的面貌，让这里的人过上好日子。从那时起，他更加努力地学习，他想上农业大学，帮助舅舅的家乡人脱贫致富。可是，那场车祸却夺走了父母的命，夺走了他的幸福，也使他的梦想破灭了。
车窗外，一树红色的梅花映入黄毛毛的眼帘，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像它一样，凌寒怒放，山崖上一片片黄色的迎春花向他招手，春天要来了，黄毛毛顿时有了一种冲动，他想重返校园，完成父母的遗愿，报答阿翟医生的恩情，实现自己的价值。
车终于到站了，人们陆续下了车，黄毛毛刚走到车门口，就见舅舅佝偻着背到处张望着，黄毛毛大声喊到：“舅舅，我在这儿呢！”舅舅向他走来，帮他付了车票钱。当舅舅看到昔日活蹦乱跳的毛毛，竟然弯着腰，捂着肚子，人也瘦了不少，就扶着他，追问毛毛发生了什么事，他打了几次电话，毛毛都未接，他很害怕出事，这两天天天到车站来看，如果今天再见不到毛毛，他就到西安去找毛毛。
毛毛泪流满面，他把实情告诉了舅舅，舅舅老泪纵横，他觉得对不住老妹，没有照顾好毛毛，他搂着毛毛哭起来。许久，他说：回来了就好，不要走了，咱想办法再上学，你一定得上大学，你是学习的料。毛毛连连点着头。他知道舅舅家很穷，八千块钱对他们来说一定是个天文数字，所以他隐瞒了欠住院费的事，说是有个好心人替他垫付了。舅舅说：等咱有钱了，一定要把钱还给人家，一定要记着人家的好呢。
黄毛毛在舅舅家住了一个月，舅舅给他多方联系，在政府的帮助下，他又重返学校了，他比以前更加用功，三年后，他以优异的成绩如愿考上了省内一所重点大学，大学期间，他各方面表现突出，多次获得奖学金、全国比赛奖项。四年后，他被推荐上研究生，但他却义无返顾地选择了回农村做村官，带领村民们脱贫致富。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农村工作远没他想象的那么好做，改变人们的观念，调动其积极性，着眼于长远利益，很难，但不是无法做到。黄毛毛走村串户，锲而不舍，一干就是三年，终于村子旧貌换新颜，人们富起来了，他受到了上级表扬，经常应邀讲经验。
十年了，他未曾忘过救命恩人阿翟，前两次岀差来省城，不巧的是未见到阿翟，遇到了以前同病房的那位王姓叔叔，叔叔告诉他，当年他从医院走后，阿翟医生还到处找过他，后来听人说他已上学了，为他高兴，还说那孩子一定会有出息的。
当年的阿翟收入很低，八千元对他来说，也得大半年省吃俭用才能攒下，因为给毛毛垫付了医药费，阿翟医生没钱贴补家用，不知实情的老婆还跟他呕气，好在她是个深明大义的知识女性，也很支持自己的丈夫，很快就谅解了他。
毛毛听后直怨自己，让阿翟医生受累了。他是昨日来省城领五一劳动奖的，他觉得这是向救命恩人交答卷的时候了。他必须见到恩人，把这十年来发生的一切告诉他。
十三时许，病房的电梯门开了，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推着一位老大爷向病房走去，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娘迎了上去说：太感谢你了，翟教授，多亏了你，俺家老头子才恢复得这么快。你昨天晚上忙了一夜，还帮着我们做检查，到现在还没吃饭，我们真不知道怎样感谢你呢。大妈，您不要客气，这都是应该做的。阿翟笑着说。
黄毛毛远远地看见了阿翟医生，他很兴奋，也有点难过，由于长期超负荷的工作，阿翟医生比宣传栏里的照片苍老，他的面容略显疲惫，但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热情和蔼的阿翟叔叔。黄毛毛快步向阿翟医生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