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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苦寒的蛮夷回大宁,我只带了一颗头颅和羊皮。
一个小兵的头颅。
时刻不离身,珍爱异常。
一张残破的羊皮。
是我曾经被当成畜生一样凌辱的过往。
我是大宁最尊贵的嫡长公主。
皎若天上月。
如今却是他们心中一道溃烂生疮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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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元十二年,贵妃的胞弟贪功冒进,主动攻打边境,遭到蛮族疯狂报复。
蛮人一举攻破边境,战火蔓延千里,百姓死伤无数,大宁只得割地赔款求和。
蛮人答应了,他们还有一个要求。
送大宁的太子殿下前去当质子。
为期十年。
父皇在勤政殿枯坐一宿,一夜白头。
这一宿的结果是,让我女扮男装,代替太子去当质子。
我今年十二,太子比我小三岁,他是男子,我是女子,我和他身量体格差不多。
父皇果然好思量。
我是已故原配皇后的嫡女,朝华长公主,太子是贵妃的儿子。
父皇许下母后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惜他们成婚后,只有我一个孩子,是个女儿。
贵妃进宫前,父皇说:「梓潼你信朕,她们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等生下男孩,朕便遣散后宫。只有你一个。」
父皇对着我叹气:「可惜咱们的朝华不是皇子。否则也不至于让朕打破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誓言。梓潼你要理解朕,朕不能无后,朝堂不稳,民心不安。」
父皇,你嫌弃我不是男儿,为何当用男儿时,想到的却是我这个女儿?
更何况,君主靠智谋稳固朝堂,而非子嗣,百姓只关心吃饱穿暖,不在乎坐在龙椅上的是男是女。
父皇为他的无能和变心找的借口。
贵妃进宫的第二年,挑唆父皇与母后离心,母后逐渐失宠。
她在朝华宫的梨树下,等呀,等呀,只有凄冷的风铃声,和墙外贵妃醉酒的娇笑。
不久,太子落水,父皇猩红着眼,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怒气冲冲地闯进朝华宫,扇了母后一巴掌,痛斥她为后不仁,竟让身边的宫女谋害太子。
母后百口莫辩,宫女早被父皇当场杖毙。
「朕不愿再见你,念发妻之情,你还是皇后。」
可是,他却夺走了皇后的权力,架空了母后。
贵妃掌六宫大权,无上荣宠,又生下了太子,一时间成为帝国最尊贵的女人。
没了权势,我和母后在朝华宫过得连最低等的太监宫女都不如。
六岁那年我高热惊厥,太医迟迟不到,太子骑马不小心蹭破了皮,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在贵妃宫里为太子治病。
瘦弱的母后抱着我,跪在贵妃的翊坤宫门前,贵妃才打发了一位太医为我看诊。
母后紧紧地抱着我,哭了一宿:「我的朝华,你一定要平安长大。」
贵妃想当皇后,她要让太子成为嫡子,这样日后无论哪位嫔妃再诞下孩子,她和太子的位置都牢不可破。
六岁那年,雪白的梨花,摇摇坠落,盖在母后的身上,她在梨树下没了气息。
她知道,她不死,我也没有活路。
我坐在小椅上,模仿母后咿咿呀呀童谣的声调,试图唤醒她。
我还小,以为她睡着了,守在她身边三天三夜,也唱了三天三夜。
母后的尸体开始腐烂,送饭的太监闻到酸腐的味道,我们才被人发现。
父皇像醒悟过来,悲痛不已,决定把我带在身边亲自养育,追思皇后。
那几日啼哭中坏了嗓子,在后宫中,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同太子一道进学,他资质愚钝,我却聪颖绝伦,过目不忘。
教我们的太傅捏着白须叹气:「朝华公主,天资卓绝,悟性通透,可惜了。」
可惜我不是男子吗?
母后因我不是男子而死,父皇因我不是男子,让我代太子去蛮夷送死。
受尽折辱回到故国,天下百姓不念我为国受辱,却希望我「牺牲」在蛮夷,保全女子的贞洁。
只有一个混血的小兵,偷偷潜入关我的羊圈,揣着热气腾腾的饼,嚼碎了喂我吃下去,一次次让我活下去。
你们要我死,我偏要活。
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2
回上京那日,街道不见炊烟。
太子下令,所有街道封禁三日,南北草市停市三日,不许有炊烟。他给出的理由很充分,长姐在蛮夷受苦,却有人把长公主在蛮夷的经历传得沸沸扬扬,说我不知道伺候过多少蛮夷贵族,身子早就脏了,怕有不长眼的百姓在公主回京的路上,污言秽语。
朝廷百官大赞太子仁孝,皇帝更是欣慰不已。
我知道,这是太子给我的下马威。关掉市坊,不许百姓上街,意味着他们生意停摆,影响收入,遇上寅吃卯粮的人家,这三天就要挨饿了,民怨沸腾,全赖长公主,百姓越发唾弃我。
太子继承了贵妃的毒辣和皇帝的伪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坐在九龙衔珠的帝王銮驾上,冰冷地打量着寂静无人的街道,心底冷笑。
皇帝用帝王銮驾接我入京,并命令百官在玄武门跪迎,给足了我体面。
他是在向我表达愧疚。
虽然不多。
但足够了。
我也要送太子一份大礼。
我抚摸着怀里酒器,人头骨做的,刷上金漆,镶上宝石,华丽又可怖。
「周寻燕,你要一直保护我的!」
我轻轻吻他的额头。
回上京前,蛮王玩味地问我,需要带哪些东西。
我恭顺地垂着头,退出营帐。
在薄凉的夜色中,走进住了十年的羊圈,从靴子里抽出一把生锈的匕首,一刀割断了那只老迈的领头羊的脖子,血液直挺挺地喷在我脸上,是温的。
从羊的脖子上切开一个口子,顺着后背慢慢剥,小心地避开经络,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有条不紊,剥出一张完整的羊皮,把周寻燕的头颅包上。
他是我在深渊中凝望的月亮,曾无数次救我性命。
周寻燕带我逃跑了十次,次次都被抓回来,蛮王也不杀他,却任由其他贵族把他折磨得半死。因为他是一个蛮夷贵族和一个大宁女人生的孩子,这种混血是两族都厌弃的存在。可,那蛮夷贵族对老蛮王有恩,而周寻燕是这个贵族唯一的儿子,自然不能让他死了。
至于为何只有周寻燕一个儿子。
「在我即将被他们打死的那晚,阿娘毒死那人所有的子嗣,也毒死了他。」
「阿娘抱着我,说只有这样,我才能活下来。」
我问:「那你阿娘呢?」
他苦笑:「阿娘自尽了。」
周寻燕又一次把跳进河里的我救回来,抱着僵硬的我坐在小河边,生起火,给我唱他阿娘唱过的大宁童谣。
和我母后唱的一模一样。
我被他唤起了求生的意志。
母后最大的心愿,是我平安长大。
可是母后,我不想长大,长大是地狱。
来蛮夷的第二年,我十四岁,初潮来临,大片大片的血从我腿间垮下来,我麻木地站在那里,女子的身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蛮王愤怒道:「大宁骗了我们。」
「卑鄙的中原人,狡猾低贱。」
他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快感:「不过,听说朝华长公主是大宁的明月。」
扭头对四周的贵族们大笑:「你们想不想尝尝明月的滋味?」
四周一阵阵来自地狱的笑声。
紧接着,一群人,又一群人,朝我扑过来,也不知是谁动的手,有人扒光了我的衣服,有人欺在我身上……我尖叫着,哀号着喊母后。
「母后,母后……」
救我!救我!
……
3
不知过了多久,天黑了,我才想起来母后不在了。
鲜血染红了羊圈,那段时间羊群身上都有红色,久久不褪。
蛮王不让我死,死了不好交代,派了巫医来救我。
但我记忆中有个温柔的女人,浑身散发着干净柔软的青草香,她一遍遍用温热的毛巾,给我擦拭身子。
我醒来后,又回到羊圈里,再也没见过她。
我在蛮夷活得就连最低贱的畜生都不如。
是周寻燕一次次把我从鬼门关救回来。
我绝食,他就把热乎乎的饼子嚼碎,喂给我。我跳河,他想也不想,也跟着跳进去,把我救上来……
人只要想死,总会有办法的。
也许是母后最后的遗愿,让我在最后关头又燃起苟活的念头。
心在地狱,身在人间。
周寻燕抱着我,自己冻得瑟瑟发抖,他执拗地说:「公主你别死,阿娘让我带你回家,她说你是大宁的明月,是最尊贵的公主殿下。」
听到这,我用仅残存的力气,发疯似地啃咬周寻燕。
「笑话,还大宁的明月。大宁早就抛弃我了,我比地沟里的虫子都不如。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周寻燕吃痛得拧紧眉头,反倒抱得更紧了。
「公主,我阿娘说,你不要把这些蛮子当人看,你就当被很多只狗咬了一口。」
「阿娘说,人跟畜生讲不了道理。人和畜生不同,人能制造工具,拔了畜生的牙齿,砍了他们的爪子,他们就再也不能害人了。您好好活着回到故国,制造属于您的武器,把这些畜生全杀了,岂不很有意义?」
周寻燕阿娘的这番话惊得我久久无法回神,身体仿佛有了一股生生不息的力量,驱使着我活下去。
至少在死之前,把咬过我的畜生全宰了。
「公主,我一定会保护您,送您回大宁。这是我母亲的心愿,请您一定要活下去。」
十八岁的周寻燕在月光下发誓。
父皇送我入蛮夷时,没想过我能活,我即将面临的遭遇,他大概心里有数。
贵妃和太子更是巴不得我死。
满朝文武自然希望长公主死在蛮夷,越凄惨越好,如此,在史书工笔上又能骂蛮夷几句,还能激发百姓痛恨蛮夷的情绪。
我活着对所有人都没好处。
可我偏回来。
我要活给世人看。
明月死去,则旭日高悬于大地。
4
太子带着满朝文武,在玄武门外迎接我。
日头正毒,臣工们各个汗流浃背,内心怨气冲天,却又不敢明说。
銮驾缓缓而来,太子扶我下车,痛哭流涕,表演着他的仁义:「皇姐在蛮夷受罪了,孤甚是心痛,一想到……受到的屈辱,弟恨不能亲手杀了那群畜生,为皇姐报仇。」
若不是早已千疮百孔,我肯定会被太子勾起非人折磨的记忆,失态疯癫。
我只是淡笑了一下。
又有言官出来高声道:「听说,蛮夷贵族日日凌辱长公主。您身上流淌着尊贵的皇室血脉,怎能伺候低贱的蛮夷,前朝端宁公主受到屈辱之时,毅然自裁,宁死不屈。同样是公主,您苟且偷生,辜负先皇后和陛下的谆谆教导,视为不孝。令我等臣工在烈日下跪迎,晕死好几位年迈的老臣,视为不仁,在蛮夷面前卑躬屈膝,视为不忠,我等今日必要参您一本。」
说罢,好几位言官纷纷附和。
原来,是在这等着我。
他们认为我再尊贵,也不过是一女子,听到这些话,会羞愧自抑。
他们在我的裙底下安享和平尊荣,却反过来指责我不该献身蛮夷。
因为,他们掌握着话语权!
我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眼,眼神冰凉如霜,落在太子身后的……宁远侯身上。
宁远侯是太子的亲舅舅,就是他贪功冒进,以至于边境沦陷,蛮夷入侵。
好啊,真是好,害我的人荣华富贵,居高庙堂。
我忽地从袖口抽出一个盒子,举过头顶,跪在玄武门前。
「诸位,这是本宫潜在蛮王身边,收集的宁远侯等人通敌叛国的证据,宁远侯亲笔书信和亲笔所绘的大宁边境军事布防图。」
「十年前,蛮夷俘虏了宁远侯等人。他为了保命,当着蛮王的面,杀了副帅镇远大将军,献上大宁的军事布防图,所以蛮夷才势如破竹,大宁节节溃败。此后,宁远侯每年都会把大宁的军事布防图送往蛮夷。」
一记惊雷劈下,臣工哗然。
「我是大宁的长公主,不敢忘父皇母后的谆谆教导。抓出内奸,拔除大宁的毒瘤,还我百姓边关安宁,比身体受辱更为重要。」
「我仰不愧天,俯不愧百姓。只是身体发肤受之于父皇母后,我愧对双亲。」
说罢,朝着勤政殿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宁远侯涨红了脸,气得直哆嗦,从靴子里抽出一柄刀,指着我:「你血口喷人……」
恨不得将我一刀割喉。
我跪地笔直,回过头,用一种轻蔑晦暗的眼神凝视他。
「怎么?通敌叛国的乱臣贼子。」
「你难道也想像杀镇远将军一样,杀了我?」
「一刀割喉啊!」
「蛮王醉酒后说起,镇远将军和你一起被蛮人俘虏的时候,身中数箭,剩下最后一口气,提着刀冲向砍向敌人的刹那,你反而从背后捂住他的嘴,一刀割喉,又干脆地割下他的头颅,跪求蛮王饶你一命。」
「铁骨铮铮的汉子,没死在敌人手里,反而被自己人下了黑手。还说镇远将军畏惧自杀,你还配做个人吗?」
宁远侯身后,一个青年武将双目通红,充满悲戚之色,他紧握双拳愤慨不已。
他是镇远将军的独生子李威,他站了出来。
「父亲绝不会畏惧自杀,他说男儿当马革裹尸至最后一刻,父亲就算是死,也会拉几个蛮子陪葬。」
太子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想阻止我。
「皇姐莫不是受辱疯了,患上臆症。」
我义正词严道:「我没疯。这些屈辱算什么。我若不忍受屈辱,谁来为死去的镇远将军讨回公道,谁来为大宁百姓叫屈?」
一时间,百官噤如寒蝉,他们先前对我的羞辱,是对一位女子的羞辱。而我从被羞辱的弱者,转变到了为国忍辱负重的人,就不再是具体的女子形象,而是抽象的英雄。
百官齐聚,庄严肃穆的玄武门,朗朗乾坤下。
要多谢皇弟,给了我宏大的舞台。
比起活得连畜生都不如的十年,我更想讲一个卧薪尝胆,为大宁牺牲一切的故事。
你看,同样一件事,叙述方式不同,得到的结果天差地别。
这是我送给太子的第一份大礼。
一道明黄色身影急忙赶来。
我的父皇来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也该出现了。
朝中有骨气的大臣,纷纷跪在地,请皇帝彻查宁远侯。
不用他们讲,皇帝也会根据我给的线索彻查。
父皇已经老了,他颤巍巍地打量着我。
「朕的朝华,受苦了。」
我扑进他怀里,乳燕投林,哇哇大哭:「父皇,儿臣不孝。儿臣好想您啊!」
「很多次,儿臣都不想活了。可是想起父皇,想起大宁,儿臣就算死也要把宁远侯通敌叛国的证据带回来。」
「儿臣怕他害死我的父皇。我已经没有母后,这个世界上我就只剩下您最疼爱我。」
这一刻,他不再打量我,而是流下真情的泪水。
我对着皇帝只讲亲情,讲我如何挂念他,隐晦地表明我不恨他。
身为皇帝,他不想要一个恨他的女儿。现在对我心存愧疚,心底也会有根刺。日后只会在银钱和待遇上给予优容。
而我想要他的信任。
怎样让他相信我并不恨他呢?
嘴上说没用,今日我做给他看。
「一切为了大宁。」
多好的理由!
父皇当众封我为镇国长公主,仿佛为了弥补愧疚,还给了我一块堪比亲王的封地,一切待遇犹如亲王。
按照大宁的规矩,公主有封地的税收权,但没有封地的府兵权,亲王却有税收和养府兵的权力,不过最多三千人,视为皇室的象征。
皇帝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太子。
拉着我,垂着泪,进了皇宫。
一路上絮絮叨叨,细数着过往。
我们都没提在蛮夷的那十年是如何过来的。
5
用完膳,结束了父女情深,接到无数金银细软的赏赐。
我来者不拒。
皇帝原打算让我住在朝华宫,我拒绝了,怕打扰母后安宁,只求平时能进宫看看他。
他就赐了一座上京城地段最好、最豪华的公主府,给了我随时入宫的腰牌。
这样一来,我能随时入宫,又能在外自由行走。
公主府,金箔做漆,雕梁画栋,气势恢宏,连门口的石狮子都奢华无比。
我躺在柔软的丝绢榻上,闭目养神。
门外响起夏荷姑姑敲门:「殿下,陛下赐了一件礼物。」
我懒洋洋道:「哦,拿进来吧。」
肯定又是奇珍异宝,我巴不得多些。
做任何事,都需要钱。
夏荷姑姑是伺候我母后的宫女,靠着和大总管韩盛的交情,加上谨小慎微,才活了下来,我向父皇讨要了她,做公主府的管事姑姑。
一双手,不,是两双手,给我捏肩捶腿。
我倏然睁眼,条件反射地从袖子里抽出匕首,捅过去,精准利落地插在了眼前的人心口。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直挺挺地倒下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
原来,父皇赐给我两个男子,作入幕之宾。
我瞅着躺地上的一个,和吓呆的另一个。
两人都面若敷粉,眉目英俊,身材健硕。
父皇果然疼我。
稍稍一想,便明白了,他这是在告诉我,我没法嫁人了。
满朝文武,达官显贵,要么碍于权势,强按着低头。
寒门子弟为了权势,攀龙附凤。
没有人愿意真心娶我。
总之,我不会有好归宿。
倒不如不嫁。
做个蓄养面首、逍遥自在的长公主。
这一刻,他用心在为我考虑。
可是,我的父皇总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
只要太子和贵妃在。
我怎么可能逍遥终老?
既然是好意,我可得笑纳。
想着想着,我蓦地笑出声来。
勾了勾手指,对站着的那个说。
「过来,不要怕。」
他跪在我的脚边,刻意不看同伴的尸体,强装镇定,却不由自主地微颤,出卖了惊惧的内心。
看来没受过训。
我放心了。
我猜测他们是父皇安插在我身边的锦衣卫,没想到只是花瓶。
我抬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
他的眼睛,湿漉漉,单纯得紧。
我很喜欢单纯的人。
我享受着他的伺候。
有段时间,蛮王率军抢夺大宁边境,却被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将军,杀得损失惨重。
回来就把憎恨发泄在我身上,日日夜夜折磨我。
我躺在羊圈里,没有衣服,只有一块羊皮虚虚地盖着。
身上全是淤血,青青紫紫,没一块好地方。
很疼,很疼。
我开始绝食,人不喝水,大约七天便死了,我这具身体祈祷三天死掉吧。
最后一刻,我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想是母后来接我了吧。
我愧疚道:「母后,对不起,实在熬不住了。」
睁开眼睛,不是母后,是周寻燕。
又是周寻燕救了我,他为了让我活下去,告诉了我宁远侯通敌叛国的秘密。
知道这件事后,我泛起浓烈的求生欲,爱是希望,我因母后的爱而苟延残喘。
而恨才能让我重新活下去。
我的身体已经很凉了,他赤裸着上身,抱着我,用最赤忱的温度温暖着我,不含一丝欲念。
他对我并无男女之情。
「我给殿下讲讲笑话吧。其实是我母亲讲的。她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在她们那,男女平等,没有皇帝,也没有阶级,人人都能吃饱穿暖。虽然有些人为富不仁,但也不敢伤天害理。人们不再用贞洁捆绑女人。一些有钱的女人,还可以拥有很多男人。她最喜欢的一个女明星,虽然我不知道女明星是什么意思,她的身体,被无耻之人偷偷画下来,威胁女明星给钱。你猜怎么着?」
我来了精神,回了一口气:「嗯。」
示意他继续说。
周寻燕抱着满身青紫的我,轻轻笑了一下:「女明星干脆自己请了最好的画师,画了身体,展露在所有人面前。」
我「啊」了一声!
周寻燕又笑了:「你猜又怎么着?」
没等我说话,他继续说:「女明星被官差带走教育了一顿,后来官差把画画像的小偷抓住了。」
「后来呢?」
「女明星事业越来越红火,那个国家的百姓都站在她这边,说,这不是她的错,是小偷卑劣无耻。」
「殿下,我母亲也是被俘虏来的。我从小就听她讲故事,她又哭又笑,有时候很悲伤,说再也回不去了,有时候又很乐观,说这不是她的错。」
「她说,永远不要把别人施加在你身上的伤害,认为是自己的错。身体屈服,是为了有朝一日,拿回一颗干净的心。」
「公主殿下的身份地位,肯定比女明星还要贵重。只要您活着,就有做一切事情的希望。」
那一瞬间,我对周寻燕的娘亲肃然起敬,我们素未谋面,她仿佛是一道照在我头顶的光,解开了束缚在我身上的枷锁。
这些枷锁,是隐性的,却深入骨髓。
我来蛮夷之后,有恨过父皇,有恨过太子,恨过很多人,可我似乎从未想过反抗,我生来就是公主,为太子牺牲,为了父皇的颜面,我就该被舍弃。
失去贞洁,被百般凌辱,我就该羞愤自裁。
所有人都抛弃我,我就该自怨自艾,在冰冷中死去。
太子、父皇、蛮夷、大宁、四面八方的鄙夷、流言蜚语、污言秽语……他们就像一座座压在心头的大山。
我没想过把这些大山全部掀翻,似乎从我一出生起,他们就存在着。
现在,我有一股强烈的不甘心的欲望,破土而出。
山崩了!
6
宁远侯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无从抵赖,念及太子母家,免诛九族,全家斩立决。
贵妃和太子跪在勤政殿,一天一夜,嗓子都哭哑了,没能换来皇帝的回心转意。
我带着亲手做的糕点,进宫探望父皇。
我站着,贵妃跪着,凉凉地俯视她们母子。
原来,看着最厌恶的人,像丧家之犬似的跪在面前,这样痛快啊!
当年,母后在她的宫门口跪了一天一夜,贵妃想必也很痛快吧。
现如今,风水轮流转,是时候到你还了。
我劝慰道:「贵妃娘娘,地上凉,您别跪坏了身子。父皇念及旧情,您还是贵妃娘娘,只是宁远侯叛国通敌,罪有应得,您应该拍手称庆。父皇日后的江山会传给太子,宁远侯卖国,就是出卖太子。这样的人就应该凌迟处死,以儆效尤。不如我向父皇讨一道圣旨,让太子亲自监斩。」
跪在一旁的太子,心神微动,我这个主意说到他心坎上了。
有一个通敌叛国的舅舅,太子之位岌岌可危,朝臣官员最近也在上书,请皇帝考虑废太子。这些年父皇的后宫百花争艳,所出的皇子公主不少,太子早就不是一枝独秀了。
老百姓也议论纷纷,太子受宁远侯牵连,尽失民心。
我又命人在青楼酒肆,推波助澜。
宁远侯本是蛮夷人,贵妃说不定也是,他们潜入大宁,就是为了混淆皇室血脉,培养太子,日后好覆灭大宁,让蛮夷入主中原……
这些流言经不起推敲,但乍一听非常有道理,极具传播性,于是在民间炸开锅……
太子最近焦头烂额,惶惶不可终日。
如果此刻他能亲自监斩宁远侯,换一个大义灭亲的名声,说不定能扭转局面。
贵妃似乎瞧出了太子的心思,睚眦欲裂地盯着他。
「你敢!」
太子犹豫了半晌,还是下定决心监斩宁远侯。
太子还求皇帝,改宁远侯的斩首为凌迟。
父皇沉默了一会,同意了。
我站在一旁,替父皇研墨,拟旨。
太子仿佛看到了生机和希望。
但,很快他就能体会希望破灭的滋味。
夏荷姑姑和我闲聊时提过,我在蛮夷的前两年,父皇打算用财帛和粮食换我回来。
然而,朝堂上,宁远侯和太子一党坚决反对。
宰相林抚之,也道不妥,大致意思是,把公主留在蛮夷,才能稳定局势,更何况,这些财帛和粮食够三个月军粮了。
父皇没有坚持到底。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父皇和朝臣们或许忘了,原本应该去蛮夷的人,是太子。
自古以来,从未有公主为质之说,即便远赴蛮夷,也是以和亲的名义,至少被当成人对待。
唯有战败国的俘虏,才披着羊皮,被当成畜生对待。
我堂堂一国嫡长公主,大宁国力鼎盛,未必没有一战之力,远不到亡国的地步。
哪怕是派使臣稍稍关注一下我,蛮夷也不敢如此折磨我。
是他们不能吗?是不愿!
十四岁那年,我曾经有机会爬出地狱。
他们轻而易举地毁了。
不过,现在我从地狱里爬出来了。
7
我派人把太子监斩宁远侯,一刀一刀凌迟处死的细节,绘声绘色讲给贵妃听。
交代,务必让贵妃身临其境。
贵妃当晚就疯了,逢人便讲,宁远侯不是罪人,没有通敌叛国。
倒也兄妹情深。
太子虽然挽回了民心,母家却倒了,宁远侯一派被清洗干净,在朝堂上孤立无援,无人为他做事,其他皇子野心渐涨,开始攻击他。
我无意间透露给三皇子,父皇每个月还会去看望贵妃。
他对贵妃有情,太子就还有希望。
三皇子当时神色凶狠。
等皇帝再去探望贵妃之时,贵妃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把剪刀,往皇帝身上扎,凶狠叫嚣:「你死了,本宫的儿子就是皇帝,到时候把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全杀了,全杀了。」
所幸,贵妃养尊处优,力气小,很快被皇帝制服。
当晚,皇帝秘密处死了贵妃,犹觉得不解恨,命人拖到乱葬岗喂狗。
昔日荣耀至极、宠冠后宫的贵妃,沦为野狗豺狼的食物,连具完整的尸体都没留下。
太子彻底慌了,一时间他失去了所有,强悍的母家、宠冠后宫的母妃、父皇的信任,犹如丧家之犬,把自己锁在房里,不再出门,惶惶不可终日。
一如我当年,失去母后的惊慌无助。
8
我知道,皇帝不打算废太子。
可架不住逐渐长大的皇子们对太子的围攻。
三皇子一党在朝堂上猛烈抨击太子党,弹劾这些年来太子门客,贪污受贿,欺压百姓。
我送糕点时,皇帝正大发雷霆,奏章扔得满地都是。
「这个逆子背着朕干了多少无法无天的事!堂堂一国太子,竟然连修缮皇宫的五千两,都要贪。朕怎么养出如此低劣的儿子。」
我闻言冷笑,太子像您。
从小伺候皇帝的韩盛,退到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出,像个隐形人,他还拼命朝我使眼色,让我不要靠近盛怒的皇帝,我露出淡然的微笑,谢绝了他的好意。
我向皇帝行了礼,径直捡起地上的奏章。
「父皇何必动怒,别气坏了身子。太子门客做的事,未必就是太子的意思,多半打着太子旗号。不如把这些人全部清理掉,给太子换一批门客。」
皇帝这段时间对我颇为信任,见我不计前嫌为太子说话,替他着想,脸上缓和了些。
「朝华,你说,给太子选哪些人好。」
我叹了口气,答道:「宰相林抚之。母妃去世,他又没个枕边人劝慰,不如把宰相林抚之的嫡长女嫁给太子。林相必定尽心尽力辅佐太子。」
皇帝大笑起来:「朕的朝华真是聪慧绝伦,把林相的女儿嫁给太子,妙啊!」
当然妙,皇帝不打算换太子,太子势力几乎全军覆没,在几位皇子的攻击下,毫无还手之力,朝堂已经失去平衡。掌权者最不愿看到这种情况。此时,把百官之首林相的女儿嫁给太子,让林相成为太子的助力,朝堂又能保持微妙的平衡。
皇帝望着我,目光慈爱:「朝华若是儿子,便好了。」
我孺慕地看着皇帝,撒娇道:「父皇,是女儿也很好呀。女儿为父皇分忧。」
皇帝解决了一桩头疼的事,心情变好,问我想要什么。
我向他讨要了一个人——锦衣卫副指挥使扬莫。
皇帝以为我看上了扬莫的人,要个男人而已,只要不沾染权势,都没有问题,一口答应。
他猜对了一半。
锦衣卫上监察百官,下监察百姓,天下事,都逃不过锦衣卫的眼睛。
锦衣卫行事暴戾血腥,副指挥使扬莫和指挥使庄天默有着抄家灭门的血海深仇。
扬莫原名周一扬。
庄天默以莫须有的罪名,借用锦衣卫的先斩后奏的权力,直接血洗扬莫一家,杀其父,夺其母。
年幼的扬莫被老管家藏起来,侥幸逃过一劫。
改名扬莫,为将庄天默挫骨扬灰之意。
当晚扬莫便进了公主府。
红烛帐暖,我开门见山:「周一扬,你效忠于我,我助你报灭门之仇。」
扬莫大惊失色,知晓他身份的人都死了,长公主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出了他的疑惑,缓缓道:「这个问题,若我成事之后,便回答你。若是不能成事,你知晓也无意义。不过你放心,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已不在人世。」
「庄天默深得父皇信任,在锦衣卫只手遮天,为人又警觉无比,旁人无法近身,现如今他又投靠了三皇子,等三皇子扳倒太子,你想报仇翻案,怕是无望了。」
扬莫眉头紧锁,沉吟了半响,并不信我:「那,长公主又如何替我报仇呢?」
我启唇轻笑:「自然是,我成为皇帝。」
扬莫一下愣住了,或许是这个想法过于惊世骇俗,他支支吾吾半天,放不出一句话。
「都是父皇的子嗣,我如何当不得皇帝。」
「可,世人都不会同意。」
「何须他们同意。」
我笑道:「不过,你若效忠于我,明日,我便替你杀了庄天默。」
「太子和三皇子,无论谁登上皇位,都不会为你报仇,更别提给周家莫须有的罪名翻案。唯有我成事,你便是肱骨之臣,站在权力的巅峰。」」
「殿下败了呢。」
我轻笑:「你也不亏呀。我有办法杀了庄天默,有些事情你做起来,难如登天,我做起来易如反掌。」
扬莫久久不语,我不急。
我勾了勾手,春宵一刻值千金,既然向皇帝讨要了他,不睡一下说不过去,反而惹皇帝怀疑。
长公主府像个筛子,不仅有皇帝的人,还有太子的,三皇子的,以及不知道是谁的。
不值得为扬莫的贞洁,耗费精力应付皇帝。
想来他也不介意。
9
次日,我揉着酸疼无比的腰,惹得念寻吃醋不已。
我给上次父皇赐的男子,取了个名字,念寻。
念寻给我揉着腰,哀怨道:「殿下莫要薄情,有了新人,也别忘旧人啊。」
他哀怨的模样让我很愉悦,赏了他一些金银珠宝,说我对扬莫只是新鲜感,最喜欢的还是他,日后生个一儿半女,想让他当我的驸马,念寻又欢天喜地起来。
我喜欢这样单纯好哄的人。
有一瞬间明白了男子的乐趣,他们非但不讨厌女子为他们争风吃醋,反而乐见其成,姬妾们斗得你死我活,内心隐秘的快感越强。
懂了。很爽。
庄天默早就投靠了三皇子,我争取无用,他活着反倒碍事,这些年仗着皇帝宠幸,手段严酷,残暴无比,他看上了扬莫的娘亲,想也不想就利用手中的权势,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人全家,强取豪夺,为三皇子排除异己,打压政敌,手段卑劣,无所不用其极,太子一党恨透了庄天默。
不过,我并不打算借太子的手杀了庄天默,这样太麻烦了。
我穿了一身素白,直接召庄天默入府,挥退了所有仆人,只留一个扬莫。
让扬莫给他上了一盏加料茶,庄天默与我寒暄了几句,想也没想地喝下,不出三息便昏倒在地。
我坐着没动,掏出一把生锈的折刀递给扬莫,淡淡道:「现在,去杀了他。」
扬莫愣住了,我再次开口提醒,他才接过刀,干脆利落地捅进庄天默的心脏,滚烫的鲜血喷到他不可置信的脸上,他不敢相信,庄天默就这么死了,这么容易。庄天默在他眼里,就像一座不可翻越的心魔大山,恐怖又强大,卧薪尝胆二十年不能得手。
现在,就被长公主一碗茶水撂倒……思及此,他的表情略显狰狞。
我起身,从他手里抽走折刀,进宫见皇帝,人死了,总得有个说法。
四处散播我在蛮夷遭受折辱的人,是庄天默,是三皇子授意,目的是嫁祸给太子,让我更恨太子,从而支持他。
我把证据交给皇帝,哭得肝肠寸断:「父皇,儿臣派人请庄指挥使来府里问询,没想到他不仅不承认,还折辱儿臣,说儿臣人尽可夫……还要欺负儿臣,儿臣害怕,不小心杀了他。」
「父皇,儿臣不是故意的,女儿是不是惹祸了。」
皇帝看着面前惊慌害怕的女儿,素白的衣服上血迹斑斑,在蛮夷她也是这般害怕吧!
罢了,左右不过是一条野心大了的狗。
皇帝心疼地扶着我起来,劝慰安抚:「别怕,这是大宁,再大的祸事,父皇给你善后。」
我呈上的证据是真的,庄天默的好色朝野皆知,他做的那些恶事,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皇帝并没有怀疑我说的真假,是真是假也不重要。
我对跪在地上的扬莫道:「我乃大宁镇国长公主,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之一。庄天默在外权势滔天,但说到底,不过是父皇的一条狗。父皇一定会选择我,女儿和狗的地位不一样。」
「我想让他死,不难。随便找些莫须有的罪名安插给他,正如他当年手握权势,对周家做的事一样。如今我才是手握权力的人。」
我提醒他:「这就是权势的好处。」
他深深叩首:「愿为长公主效忠,万死不辞。」
这就是丛林法则,人与人一出生就不平等。
我说得极为赤裸,却是世间至理。
我因血统坠入地狱,也因血统获得便利。
还算是公平吧。
皇帝把念寻召唤进宫问话,这段时间我对念寻宠爱有加,金银珠宝毫不吝啬,上位者的温柔体贴,念寻自然对我死心塌地,他什么也不知道,又维护我,皇帝问不出当日情况。
此事结了,扬莫成了新的锦衣卫正指挥使。
皇帝认为,扬莫是我的人也没事,因为我是女子嘛,对皇权没有威胁。
10
自扬莫成为锦衣卫指挥使,我主动避嫌,不再召他入公主府伺候我。
扬莫反倒不乐意了,私下见面时,颇有微词。
「臣这二十六年来,只有殿下一位女人,殿下要始乱终弃吗?」
我明白了,他二十年都没能扳倒庄天默是有原因的,觉悟太差。
我还是得劝,稳住他:「我这是保护你,要坐稳指挥使的位置,长公主的面首终究不好听。」
扬莫听了顿时来劲,顺杆爬:「面首不好听,殿下是要给臣一个名分吗?」
这就是周寻燕口中的「恋爱脑」吗?
可怕!
他是我得用之人,我还是耐着性子道:「待日后我得偿所愿,自然许卿名分。」
扬莫心满意足地走了。
三皇子没了庄天默,太子和林相联姻,两人势力又旗鼓相当,开始斗得你死我活,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
扬莫接管了锦衣卫,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开我的眼睛。
我让李威将军训练我三千府兵,他现在也是我的人。
我问他:「长驱破蛮贼,可否?」
他说:「可。」
他红了眼眶,这些年来,由于宁远侯的出卖,蛮人对大宁边军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像开了天眼,大宁毫无还击之力。
李威就是那年唯一一个击败过蛮夷的将领,即蛮王拿我泄愤的那年。
原本,他们能踏破蛮夷的营帐,接我回家的。
……
所创立战法,被蛮夷掌握,在一次进攻中,三万将士全军覆没,是几个亲卫从尸山血海里把重伤的李威抬出了包围圈。
英雄堪恨复堪怜。
怜他亦怜我。
我让李威自请去边境,忍耐蛰伏。
三年来,皇帝病得越来越重,我衣不解带服侍汤药,自学医理,亲尝秽物,令他感动不已。
直到有一天太医说,需要子女的血肉做药引,病情方能缓解。
太子和三皇子一开始自告奋勇,后来得知不是一小块,而是整整八碗血,相当于一个人身上一半的血量,他们退却了,我站了出来,为皇帝献了八碗血。
皇帝颤抖着喝下我的血熬的药,对我越发愧疚:「朝华,父皇愧对于你。」
我虚弱地垂坐在床边,守着他:「您是我的父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母后不在了,我孝敬您是应该的。」
父皇,我还您一身血肉,接下来您不要怪我。
皇帝的病,是我下的醉千引,无色无味,不是毒药,是凉药,长期服用,身体会慢慢衰败。
还是周寻燕的娘亲发现的,我在蛮夷服用此物避孕。
我隔山岔五给皇帝送吃食,偶尔我也吃一点,我年轻,不碍事。
皇帝本就老了,身体衰败不堪,长期服用,大限将至。
皇帝对我越发信任,他无力起身,清醒的时候很少,朝堂的奏章都由我批阅,给了我极大的权力,我把这些年培养的亲信,潜移默化地安插进朝廷,他们有些表面上是太子的人,或者是三皇子的人。
就为了有一天,等候我的命令。
是夜,三皇子的一位门客,把一件龙袍披在他身上,对他说:「殿下,陛下大限将至,却迟迟不废太子,若陛下龙驭宾天,太子名正言顺,你我该如何自处?」
是夜,三皇子举兵谋反,先攻入太子府,一剑杀了太子。
又包围皇宫,杀入勤政殿,在最后一刻,那位给他披上龙袍的门客,从背后将他一剑穿心。
后宫皇子们的居所失火,幼年皇子全部葬身火海。
这火应该是三皇子放的。
至于皇帝,我怕他听到这些消息备受折磨,用枕头捂着他通往极乐。
大宁皇室直系血脉唯有长公主我一人。
朝堂上,全部是我的人,有二心者,已经被扬莫除掉了。
玄武门揭发宁远侯谋反,使我在百姓心中声望颇高,加上这几年来,广施财帛,怜悯弱小,声势如虹。
先皇亲笔传位诏书,百官的臣服,百姓的拥戴,让我顺理成章登基。
明月死去之日,是太阳临空之时。
我成为千古未有的女帝。
只是。
心中还有一根刺。
蛮夷未破。
11
李威离京之时,我剖开周寻燕的头颅,里面藏着蛮夷的军事布防图,我郑重地交给李威,叮嘱道:「我已经为你铲除了奸佞,又给了蛮夷的军事布防图。三年之后,我还给你举国资源。」
「我要你踏平蛮夷的王帐,把他们从草原上抹去。可否?」
李威跪在地上,坚毅颔首:「可。」
称帝后,我兑现诺言,以举国上下之力支持李威,终于在第二年,踏平了蛮夷的王帐,将蛮夷贵族悉数押送至上京。
勤政殿灯火通明,我把玩着匕首,用脚挑起蛮王佝偻苍老的脸,他如今年过古稀,我叫李威特别留意,别让他死了。
他瑟缩着身子,眼神惊惧又惶恐,一如我当年的模样。
地位却调换了。
他挣扎道:「看在孩子的分上,你给我个痛快。」
是了,我忘了,还给他生过一个孩子。
当年能活下来,能拿到宁远侯通敌的证据,逃出蛮夷,靠的就是给他生了一个孩子。
我抱着孩子依偎在他怀里,撒娇道:「大王,贱妾想让咱们的孩子日后当天下的王。他拥有您和大宁最尊贵的血脉,有这个资格。」
我没费什么事,便说服了他,毕竟我和他有个孩子。
男人以为只要女人给他生了孩子,就驯服了这个女人。
可惜,我不是。
可惜,孩子也不是他的,我日日服用醉千引怎么可能有孕,生产之日,周寻燕找了一个混血弃儿。蛮夷烧杀奸淫,这样的混血儿总是会被丢弃,四处都是。
我在羊圈中生产,无人在意,也方便我们行事。
我笑了一声,给他安排了一个绝妙的死法。
把他关在虎豹房里,找了几只发情的猛兽,一如当年,让这些贵族围观着,送他进入地狱。
有些贵族,吓得失禁了。
没关系,一个个慢慢来。
哀号声如美妙的乐曲,我站在太阳下,叹江山如此多娇。
后记
周寻燕死在了我回京的那一夜。
他偷取布防图,被发现,逃走时身中数箭。
我们到了约好的地点汇合,然而追兵很快就赶来,他将一柄折刀塞进我手里,用尽力气握着我的手插入他的心脏。
他倒在我身上,温和地说:「殿下,活下去。」
这一刻,我无比冷静。
我割下他的头颅,又把布防图也交出,取信了蛮王。
蛮王用周寻燕的头颅做成酒器,他们喜欢把仇人的头砍下来,做成酒器皿。他这样的器皿有很多,没几天就失去兴趣。我撒娇说,我没有,让他赐我一个,他让我随便选。
我便拿回了周寻燕的头颅。
我自幼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只一眼,就能记住全貌。
我花费了好几天,终于复刻出布防图,藏在周寻燕的头颅里,又将头颅封死,日日放在身边。
我名宴宁,他叫寻燕。
我曾是最尊贵的长公主,也是最卑贱的奴隶。
他是蛮夷与大宁的混血,两国都厌恶排斥的存在。
我曾问周寻燕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他说:「每个人都能有尊严地活着。像阿娘的世界那样吧!」
完
幸好结局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