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柴总是这样,饱的时候赶路,饿的时候也得负重前行

五色石文斋 2021-12-17 11:45:30

记忆中的家乡山是长不住草的,草刚发出嫩芽来不及长高就被牛啃或人割光了。

每到冬天,山上仅有的狼牙刺根被人挖了当柴烧,有时,连草根都成了采集目标。植被生长周期远远跟不上人们的需求。

记得小时候家里总是缺柴烧,每年八月阴雨连绵,一下起来就是三四十天甚至更长,烧火做饭成了每家每户的大难题。该烧的柴草早烧完了,怎么办?父亲只能把家里凡能当作柴火烧的如木墩、木楔子、用不成的竹笼……都搜出来做饭了。实在没啥可烧时,他便披上蓑衣戴着雨帽,冒雨上山挖点红草、白草等湿草根慢慢烘焙着烧。

当时,邻村一家因烧床板导致夫妻吵架差点离婚。理由是:床板没了可以睡地下,吃不了饭饿死人就没办法了。

那时候,家家户户缺柴烧,所有农作物的根、茎、叶、草全都作为柴火烧了,如麦草、豆杆、棉花杆、豆壳、瓜蔓、玉米核,还有脱粒后的麦糠碎草、树上的枯枝败叶,都是被烧的对象。

从初冬到来年春末,去山里割柴的人总是络绎不绝,他们肩扛尖担,背背箩筐,腰别镰刀,从村前小河旁匆匆走过。队伍里各种年龄的人都有,青壮年居多,还有老人和半大孩子。下午回来时,每人就担着、背着、扛着一捆捆柴草,精疲力尽地又从村前走过。

每年冬、腊月和次年正、二月,父亲经常要去四十里外的雕南山、五山垭一带割柴。半夜三更起来做饭,还要等我们吃完将碗筷收拾了才出发。

也许是穷人家的孩子能吃苦吧,村子里十二三岁去山里割柴的男孩子比比皆是。其中有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族中长辈,我们称“瓜狗大大”或“瓜大”的少年,他的父亲腿脚不好,走路受限,他很小年纪的时候就能上山割柴了。他不但干活利索,乐于助人,还擅长讲故事,常把割柴路上的见闻加油添醋、绘声绘色地讲给我们听,讲得离奇古怪、妙趣横生,充满了童话色彩。我们听得也常常眉飞色舞,有滋有味,再苦再累就显得无所谓了。

他说什么每次割柴带去的干粮都放在一个叫石锅的必经地,那里住着石爷爷、石奶奶,屋里摆着石缸、石锅、石碗、石筷子、石桌、石凳等日常用品。他们无儿无女,对人极好,带去的干粮,石爷爷、石奶奶都会按时将饭热好,还在石锅里烧好热汤,专门为路过的割柴人服务,有时还将自己吃的点心送给孩子们。我虽不完全相信,却被他的故事吸引,恨不能长上翅膀,一下子飞到那里。

于是,我天天吵着嚷着要上山割柴,父亲只是说我还小,又是女娃家,太辛苦不能去。

第二年冬天,我就提前和瓜大约好,并请淑娃、兰娃同时来家约我一起割柴。

在他们的劝导下,又鉴于家里的情形,父亲才勉强答应了。见父亲同意了,我高兴地都跳起来了,手忙脚乱地上楼,翻出家里已闲置多年的小尖担,用湿布擦了又擦,扛在肩上试了又试,将镰刀磨得飞快,一晚上胡思乱想,兴奋得连觉都睡不着。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叫醒了我。

我吃过饭,父亲将剩余的饭装在一个干净的白布小口袋作为干粮,从门背后拿出镰刀和小尖担,送我出门。

冬天的下半夜,天寒地冻,寒气逼人,我不由打了个寒战,把头和手缩到衣领和袖子里,和来叫我的小伙伴一起,去瓜大家聚齐就出发了。

上山有两条路,一条在西北方向,从关垭梁下山后,经过王台、梁河、青垭等近二十个村庄,到雕南山一带的二台、王山、龙王庙等地。

另一条在东北方向,从关垭梁东转走陡沟下山后,经方河、程底梁、石锅等十几个地方到双庙沟,寨山湾,五山垭一带。

东西两条山路,近的单程三十多里,远的四十多里,来回得走七八十里山路才能到家。初冬因割柴人还较少,走的路会近点,越接近年关,近处的柴草割完后,每晚一天上山,就要多走更远的路。

为了能见到瓜大说的石爷,我们选择从东北方向进山。同行六人小心翼翼地走在高高低低的山路上,唯恐不小心摔一跤。我冷得瑟瑟发抖,手脚冰凉,嘴唇也像失去了知觉似的,话都说不清楚。我们跟在瓜大后面,只顾走路,谁也不说一句话,只有沙沙沙的脚步声。直到翻过了一座山,手脚才暖和起来。

后来,瓜大开始给我们讲景阳冈武松打虎的故事。直到这时,我们才提起兴趣来,边听故事边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起初听得人提心吊胆,为武松捏着两把汗,听到老虎被武松打死后,又都激动得欢呼起来。武松打虎讲完了,我们又起哄求瓜大讲鲁智深的故事。之后就不再央求他讲什么了,只怕错过了石爷。

天空依然黑漆漆的,模模糊糊的一弯月亮也不见了。山高沟深,除了偶然一两声狗吠外,万籁俱寂。我们翻山越岭,走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好奇心被石爷牵着,总是想着离石爷还有多远。

随后启明星升起来了,东边的天露出了鱼肚白,我们也走了一大半多路了。

“怎么还不到呢?”有人嘀咕着。

“快了,打起精神来,离石爷不远了!”瓜大说着作了个闭口的手势,我们一声不敢吭,生怕惊扰了石爷,只是加快了脚步。

天终于大亮了,苍茫的原野一片萧瑟,麦田里被霜打的麦苗蜷缩在冻结的土壤上,像马牙一样白森森的。河水结了一层冰,冷冷地闪着银光,我用一只脚试着一踩,咔嚓一声,冰裂成了几块。“哇!锦文的头发变成霜了!”兰娃指着我惊叫起来。我们互相瞅瞅,每个人额前的头发也都结了厚厚一层霜,一个个都变成小老头了,呼出的气也冒着白雾。

这时,勤劳的山民不畏严寒迎着晨曦走向山间田野,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几个中老年女子和二三个孩子,手拿工具,将松树林落下的松针、松塔聚拢,装进了背篓框。

又走了一阵,到了一个宽敞的河边。

“石锅到了!”瓜大轻声地说,我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屏声敛气地四下里张望。

“这就是石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河边一个周围凸起、中间凹陷像脸盆大小一样的一块黄褐色的石头。我们走近前,用手一摸倒是很光滑。

“这就是能热饭的石锅吗?”我们大失所望,“石爷在哪里,石碗、石筷子呢?”我们明知被骗,却还硬着头皮追问。

“哈哈哈……”瓜大有些狡黠却又不失诙谐地笑了起来。

我们沮丧得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跟在瓜大后面。

山越来越高,路也越走越窄,小道上的油沙、石子、草屑互相混杂冻结在一起,又陡又滑,瓜大教我们把尖担当作拄棍走,就能走得平稳。

大家气喘吁吁,汗都出来了。又走了很远,才到了目的地——五山垭。

一到五山垭,就找了一个稍稍平缓的地方,把冻硬的干粮集中起来,上面压上尖担。瓜大老练地嘱咐我们要注意安全,遇见蜂窝远远躲开,一个人不要走得太远,互相不要叫名字,随时喊号定位。然后我们向四周分散,开始割柴。

可能是平时割柴的人太多吧,柴草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样密集,一小片或分散混杂在荆棘、马桑等灌木丛,最易刺伤人的倒挂牛、刺梅,还有被称作“救命粮”的红果子树也夹绕其中。我们只能顺着柴草走向,随时砍断或拨开阻挡的刺条,不断在灌木丛中钻进绕出,将掺在里面的柴草尽可能割出来。

这一片割完了,再寻找另一处。

在割柴的过程中,瓜大教我们认识了厥草、葛藤、柴胡、橡树和各种蒿草。有一种硬朗挺拔、有点像芦苇的“刀草”,最受大家青睐。捆在柴草里鹤立鸡群,使整担柴都会显得“高大上”起来,也能使我们的虚荣心得到最大满足。我们不惜多跑路,千方百计或多或少都要割一些才肯罢休。

柴割够了,也备好了葛藤,接下来捆柴、扎担子的事就落在了瓜大一人身上。

我们六个人中,除大月、小月两个双胞胎自己会捆外,我们都没捆过柴。瓜大麻利地为淑娃、兰娃和我三人捆紧扎好柴,担在肩膀上左右试担后,为怕路上柴捆脱出,再用葛藤将柴梢系拢,分别放在我们肩上。

“试试吧!嗯,巧纤得很!”瓜大说。“巧纤”是我们那里的方言,意思是说“合适得很”。

紧接着,瓜大还要看大月、小月的担子捆得怎么样,最后才捆扎他自己的柴担子。

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将各自带的干粮吃一部分,留下的好在路上吃,就扛上担子下山了。

我们带的干粮其实就是早晨吃剩的只加盐的红苕蒸饭。

那时没油吃,我们家六口人一年才能分几斤棉花籽油,装在一个小瓷壶里要吃一年。为了能使蒸的米饭变得有味道,父母先将铁锅烧热后,把红苕切成片或把浆水菜在热锅里干炒一会,再蒸到饭里面。当时有不少人家根本没米吃,只能蒸点红苕当干粮。我们吃的红苕蒸饭算是很奢侈了。

回家的路上,霜冻开始融解,路变得湿滑。有的路段泥泞难走,油沙路尤其滑,稍不留心就会连人带柴滚下去。为防意外,瓜大给我们每人砍了一根青冈木当拄棍,我一只手扶着柴担,另一只手撑着拄棍,一步一步慢慢将脚横成“一”字踏稳后,再迈下一步。

最陡的一段路,我空着手都下不去,别说担着柴。这时候,已经有人呜呜呜地哭起来了。

“有我在,怕什么?看我的!”瓜大说。

只见瓜大左手扶着柴担,右手撑着木棍,慢慢斜着将左脚向下蹬稳,再将木棍移到下面撑牢,换下右脚横着踩到下一个点上,再将木棍朝下撑好,换左脚斜着朝下踩稳。就这样一步一撑,一步一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费了很大劲才下完陡坡路。瓜大将自己的柴担停放好后,脱下棉衣,再一次次上来分别给我们把柴担到平坦的地方。

我们走一阵歇一阵,越走担子越重,肩膀疼起来了,肚子也咕咕咕叫着凑热闹,大家只好停下来吃完最后一点干粮再走。

实际,带的干粮根本不够吃。饿得实在走不动了,就在河边捧几口凉水充饥,又打起精神往前走。就这样紧走慢赶,走走停停,越走越饿,越走越累,肩上似乎有千斤重担。这时不由却羡慕起路上扫松针的老人孩子。就想,还是住在山里好,有松针可拾,就不会小小年纪就起早摸黑赶几十里路上山割柴了。

割柴总是这样,饱的时候赶路,饿的时候也得负重前行。

可是,每次割柴,当我再也走不动的时候,父亲总会迎到村外很远的地方接我回家。

随着割柴次数增多,东西两条山路也就变得熟悉起来。比较而言,西路更险峻。鹰嘴山奇峰林立,怪石嶙峋,鹰嘴峰像俯冲的雄鹰,走在下面仰视,会吓得胆战心惊。

后来我们在割柴时,为了缩短时间,提高效率,针对几个女孩子力气小 、割柴快的特点,采取分工协作的办法。在女孩子的柴割够时,瓜大目估一下多少后,和帮手就开始捆柴、扎担子,等他把我们几个人的柴捆好扎好后,他的柴也基本割够了。

一个叫王山的地方住着一户老雍家,是闹饥荒时上山讨生活住下来的。每次我们担柴下山从他家经过时,他们都热情地请我们进屋坐,还能喝上老婆婆一小碗浓香甘甜的蒸饭米汤。

一次从科树底往上走,上梁后随娥娃一直走到了她小时候住在山里亢槽的父母家。当晚我们还住在了那里,第二天吃过饭才继续赶路。      

割柴的艰苦岁月,磨练了我的意志,也教我学会了吃苦耐劳、团结协作和助人为乐。

(文/ 王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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