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这日,赵家村热闹得像开了锅的粥。三十二岁的光棍汉赵大山要娶媳妇了,娶的还是邻村有名的巧手姑娘林秀儿。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妇人磕着瓜子议论纷纷。
"听说花了二十两银子聘礼呢!"
"大山种那几亩薄田,哪来这么多钱?"
"你没见他这两年农闲就往山里跑?采的药草都卖到县城去了..."
赵大山此刻正站在自家院门口,粗糙的手指不停绞着新褂子的衣角。这件靛蓝色的细布衣裳花了他三吊钱,是专门为今天置办的。他听着远处传来的唢呐声,心跳得比插秧时还快。
花轿转过村口的土坡时,大山的眼眶突然热了。他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天,他去邻村卖柴,在林家屋檐下躲雨时看见的那个绣花的姑娘。窗棂间偶尔抬起的侧脸,像一道光照进了他灰扑扑的人生。
"新郎官别愣着啊!"喜婆尖细的嗓音把他拉回现实。这个脸上扑着厚粉的妇人将红绸塞进他汗湿的手心,压低声音道:"林家要不是遭了难,这样的姑娘哪轮得到..."话没说完就被震天的鞭炮声淹没了。
拜天地的仪式很顺利,直到大山看见秀儿从红盖头下露出的鞋尖——那是一双崭新的绣花鞋,可右鞋帮上却沾着一点泥渍,像是走过远路。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灌了七八杯酒,眼前开始发花。
"该洞房啦!"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大山踉踉跄跄地推开新房的门。红烛高照下,新娘子端坐在贴满喜字的床沿,盖头纹丝不动。他咽了口唾沫,伸手想掀盖头——
"夫君先去灶房喝碗醒酒汤吧。"盖头下的声音柔得像三月里解冻的溪水,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大山憨笑着应了,心里却打了个突。灶台上的醒酒汤还冒着热气,像是早就备好的。他仰头喝下,酸苦的滋味让他皱了皱眉。再回到新房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浑身的血都冻住了——
房门紧闭,窗纸上映着两个人影!一个分明是秀儿的剪影,另一个却是戴着方巾的男子,正俯身凑近新娘。大山揉了揉眼睛,那影子还在。酒劲"噌"地冲上头顶,他一脚踹开房门——
红烛"噼啪"爆了个灯花。洞房里只有秀儿一人坐在床边,盖头已经掀开,露出张苍白如纸的脸。桌上合卺酒纹丝未动,床帐整齐地挂着,哪有什么男人?
"人呢?"大山掀开床帐,检查衣柜,连床底都看了。秀儿绞着染了凤仙花汁的手指:"夫君看花眼了吧?"她指了指交杯酒,"该..."
"我刚才明明看见..."大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也许真是自己喝多了?他讪讪地坐下,与秀儿共饮了合卺酒。三杯下肚,秀儿突然按住太阳穴:"妾身...身子不适..."她咬着唇,声音细如蚊蚋,"月事突然来了,怕冲撞了夫君..."
大山像被泼了盆冷水,但看着妻子苍白的脸色,还是抱着被子去了厢房。半夜他被尿憋醒,迷迷糊糊看见一个红影从主屋溜出来,闪进了柴房。他蹑手蹑脚跟过去,借着月光看见秀儿正从柴草堆深处掏出个包袱。
包袱散开的瞬间,大山倒吸一口凉气——里面是双男人的布鞋和一件青色长衫!更诡异的是,秀儿竟对着空荡荡的柴房说话:"...再忍几日...找到人了..."声音轻柔得像在哄孩子。
次日清晨,秀儿像没事人一样熬粥做饭。大山盯着她纤细的手腕——这么瘦弱的女子,半夜搬动柴堆竟没发出一点声响?他借口去地里,实则躲在村口老槐树下观察。日头偏西时,果然看见秀儿挎着个竹篮往北山走去。
北山有片乱葬岗。大山远远跟着,见秀儿停在一座无碑坟前,从篮子里取出香烛纸钱。点燃的纸钱打着旋儿上升时,她突然对着空气说:"...你放心,我找到合适的人了...阳气很足...再等七日..."
大山正想靠近,脚下"咔嚓"踩断根树枝。秀儿猛地回头,他慌忙蹲下,再抬头时坟前已空无一人,只有未燃尽的纸钱飘落在一双若隐若现的布鞋旁——正是昨夜柴房里那双!
"这是结阴亲啊!"镇上茶馆里,白胡子老道张玄龄听完大山的讲述,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你娘子前头肯定死过丈夫,现在亡魂找上门了!"
大山想起相亲时媒婆的话——秀儿原是邻县林家的女儿,因守孝耽误了婚事。他掏出五个铜钱求老道帮忙,老道掐指一算,脸色骤变:"七日后的子时,带上这符去坟地..."说着从褡裢里摸出张泛黄的符纸,"记住,无论看见什么都别出声!"
这七天里,秀儿表现得像个寻常新妇。白天洗衣做饭,晚上却总以各种理由让大山睡厢房。第四天夜里,大山假装睡着,听见主屋传来低语声。他舔破窗纸一看,险些叫出声——
秀儿对着一面铜镜梳头,镜中映出的却不是她的脸,而是一个面色青白的书生!那人嘴唇开合,秀儿不时点头,最后将一根红绳系在床柱上。系绳的手法很特别,打了七个复杂的结。
第七天夜里,大山攥着符纸蹲在乱葬岗的灌木丛中。子时刚到,阴风骤起,卷着纸灰打旋儿。秀儿提着白灯笼出现,身后跟着个模糊的人影。月光下,那人影没有脚,长衫下摆空荡荡地飘着。
"时辰到了。"人影开口,声音像隔着层纱,"你确定他生辰八字符合?"秀儿点头,从怀中掏出红绳开始绕坟走圈。人影突然转向大山藏身处:"既然来了,何必躲藏?"
大山腿一软,符纸飘落在地。人影瞬间飘到眼前,青白的脸上两个黑洞似的眼睛:"多谢你这些日的阳气供养..."骨节分明的手直取他咽喉!
"住手!"秀儿扑过来挡在大山前面,"我们说好的,只借阳气完成仪式,不伤人性命!"她转身泪如雨下:"夫君,这是我前夫周秀才,三年前赴考途中遇害..."
原来周秀才当年发现科场舞弊,欲要举报却被灭口。按他们家乡习俗,枉死者需借活人阳气完成冥婚才能平息怨气投胎。秀儿嫁人就是为了找八字相合的人选。
大山听完,突然想起什么:"害你的人,是不是额角有颗黑痣?"周秀才浑身一震:"你怎知道?"大山跺脚:"那是县太爷的师爷赵德全!上月他来村里催粮,还特意打听过这座坟..."
晨雾还未散尽,赵大山已经带着铁锹和麻绳来到北山乱葬岗。昨夜惊魂未定的记忆还在他脑海中翻腾,但更让他揪心的是秀儿哭诉时颤抖的肩膀。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腿,每走一步都发出"沙沙"的声响。
"就是这座。"大山停在那座无碑坟前。坟头上几株野草随风摇摆,根部泥土有被翻动过的痕迹。他深吸一口气,铁锹插入土中时发出沉闷的"噗"声。
挖到三尺深时,铁锹突然碰到硬物。大山跪下来用手拨开泥土,露出一截森白的指骨。他胃里一阵翻腾,但还是继续往下挖。当整具尸骨显露出来时,他倒吸一口凉气——
尸骨身上还套着破烂的青色长衫,正是那晚他在柴房见到的那件!更令人心惊的是,尸骨双手交叠在胸前,指骨间紧紧攥着块布片。大山小心翼翼地掰开指骨,布片上用暗褐色的液体写着几行字:
"庚子年科场,赵德全替考作弊,吾欲举报,反遭其害。尸埋此处,求仁人义士为我申冤。周明远绝笔。"
布片右下角画着个古怪的符号,像是某种印章的拓印。大山将布片贴身收好,重新掩埋了尸骨。下山时,他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回头却只看见晨雾中摇曳的野草。
县衙门口,鸣冤鼓上落满了灰。大山抡起鼓槌,沉闷的鼓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衙役打着哈欠出来,见他是个粗布衣裳的庄稼汉,顿时拉长了脸:"去去去,大人还没升堂呢!"
"我有科场舞弊的证据!"大山掏出那块血书。衙役脸色一变,转身就往里跑。不一会儿,大山被带进了二堂。
县太爷捻着胡须看完血书,眉头越皱越紧:"这事牵扯太大,你..."话音未落,屏风后转出个额角带痣的中年男子。大山瞳孔一缩——正是赵德全!
"大人明鉴,"赵德全拱手道,"这刁民分明是诬告!周明远三年前投河自尽,全县皆知。"他转向大山,眼中寒光闪烁,"你从哪弄来这伪造的血书?"
大山急中生智:"是周秀才托梦告诉我的!他还说..."话到一半突然顿住,因为他看见赵德全腰间挂着的玉佩——上面刻的正是血书上那个古怪符号!
县太爷拍案而起:"荒唐!来人,把这..."话未说完,堂外突然刮进一阵阴风,卷着纸灰直扑赵德全面门。赵德全惨叫一声,脸上凭空出现几道血痕,像是被无形的手抓过。
"有鬼!有鬼啊!"师爷捂着脸满地打滚。县太爷吓得跌坐在地,师爷腰间的玉佩"啪"地裂成两半,露出里面藏着的小纸条——正是三年前科场的考题!
事情急转直下。在确凿证据面前,赵德全终于招供:当年他受富商贿赂替考,被周秀才发现后,将人骗至河边杀害,又伪造了投河现场。而那座无碑坟,则是他买通仵作私下掩埋的。
退堂后,县太爷亲自将大山送到衙门口,擦着汗说:"多亏壮士揭发此事,否则本官也要被牵连..."大山刚要说话,忽觉背后一凉,回头看见秀儿站在街角槐树下,身边似乎还有个模糊的青影。
当夜,大山家堂屋里香烟缭绕。张道士设坛作法,周秀才的灵位前供着新刻的牌位。秀儿跪在蒲团上,泪珠不断滚落。子时将至,烛火突然无风自动,在地上投出三个摇晃的影子。
"多谢恩公。"空中有个声音轻轻道,"我怨气已消,今夜就要往生了。"秀儿突然对着空气说了几句话,又哭又笑。大山正疑惑,忽觉手背一凉,像是被无形的手拍了拍。
次日清晨,大山醒来时发现秀儿睡在自己身边——这是成亲以来头一遭。她眼角还带着泪痕,嘴角却挂着笑。窗外,一株并蒂莲不知何时开在了水缸里。
三个月后,秀儿有了身孕。临盆那夜,大山请来接生婆,自己在院里急得团团转。突然,他看见周秀才站在月光下,朝他拱手作揖,随即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与此同时,屋里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
"恭喜恭喜,是个大胖小子!"接生婆抱着孩子出来,"就是这胎记有点稀奇..."大山低头一看,婴儿眉心一点朱砂,红得像是用血点上去的。
光阴似箭,转眼十八年过去。赵家村的村民都知道,赵大山家那个眉心带朱砂记的小子是个神童。七岁能诵《论语》,十岁通晓《春秋》,今年正要赴京赶考。
"爹,我走了。"赵明理整了整背上的书箱。这孩子生得俊秀,举手投足间自带书卷气,完全不像庄稼汉的儿子。大山拍拍儿子肩膀,喉头有些发紧:"记住,无论中不中,都要做个清正的人。"
秀儿抹着眼泪往儿子怀里塞了个包袱:"这是娘绣的荷包,里面..."她压低声音,"有你生父留下的文章。"明理郑重地点头,转身走向等在村口的马车。
放榜那日,喜报传到赵家村——赵明理高中进士!消息传来时,大山正在地里除草。他扔下锄头就往家跑,远远看见家门口围满了人。秀儿站在台阶上,手里捧着朝廷的邸报,泪流满面。
明理回乡祭祖时,特意去了北山那座已经立碑的坟前。他跪在"先考周明远之墓"的碑前,焚化了自己中试的文章。青烟袅袅上升时,一阵清风拂过,将纸灰卷成个旋儿,久久不散。
又过了三年,新任监察御史赵明理翻查旧案卷,为三桩科场冤案平反。其中一案的卷宗里,夹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周秀才当年未完成的策论。结案奏折递上去那天,明理梦见个穿青衫的书生对他微笑颔首,醒来时发现枕边多了片干枯的荷叶。
这年清明,大山和秀儿去上坟。周秀才的坟前不知何时长出了两株野生的并蒂莲,在风中轻轻摇曳。秀儿摆好供品,轻声道:"你放心,孩子很好,我们...也很好。"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大山突然问:"当年,你为什么要选我?"秀儿抿嘴一笑:"因为那天在屋檐下躲雨,我看见你把最后一块饼给了路边的野狗。"
大山挠挠头,也跟着笑了。远处,他们家的炊烟正袅袅升起,融入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