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人占领下缅甸,清政府事后方知。而英人图占上缅甸,清政府先有警觉。较早意识到英国图占上缅甸的有唐炯、陈金钟、郑观应、曾纪泽等人。光绪十年(1884)三月,缅甸猛拱爆发民众起义,云南巡抚唐炯向光绪帝奏报:“缅甸猛拱夷官苛虐,激生民变,该国主派兵往剿失利,以致骂汤、瑞沽、海弄、新店、蛮幕(暮)等处夷匪乘乱蜂起,新街势甚危急...新街为自缅入滇大路,商贾聚集之区,英人垂涎已久,倘缅甸国不能将土匪即时扑灭,窃恐英人乘乱占据新街,勾结夷匪,则永昌、腾越、龙凌(陵)沿边一带均属可虞,亟须先事预防。”光绪帝闻奏,命署云南巡抚张凯嵩严饬沿边地方官督带兵勇实力防御,择要扼守,密速筹防。至五月,缅甸民变平息,光绪帝仍令沿边地方官组织民练,严加防范。
六月,郑观应到南洋考察,与新加坡招商局总办陈金钟谈论时事。陈金钟谈及缅甸被英国侵占之危险:“缅君无道,杀戮兄弟,前王子奔入印度,英人畜之,将欲效秦伯纳公子重耳故事,则缅全国皆归英辖矣。缅君深患之,近已召法人立约通商,藉以牵制英人。而条约所立,法人拟由河内开铁路直走阿瓦都城。夫一英在缅,缅已不支,再加之以法,缅之亡在旦夕矣。缅亡,则中国云南恐不可收拾矣。”对此郑观应表示同意。十二月,驻英公使曾纪泽致电总理衙门,言听闻有华人占据八募(按:即八莫),倘系云南地方官员派去,则应商诸英廷:倘系乱民,则应“招降该华人,用拓云界,据通海之江,以固圉而防患”。
对于曾纪泽的招降拓界建议,醇亲王奕還等认为,“无论人才财力现办不到,即使如愿,乘彼乱而拓我界,名亦不正。拙见似宜迅由云抚一面查复,一面备边”光绪帝遂一面命岑毓英、张凯嵩详查具奏,并督饬沿边地方文武严密筹防;一面令电告曾纪泽:朝廷不勤远略,并无派兵拓界之事,滇省亦未轻启边衅。十一年(1885)正月,张凯嵩奏查明缅甸民乱已被平定,光绪帝再次强调:“滇省至缅,道路遥远,中隔野人,自不应轻率进兵。该抚务当督饬镇厅,随时侦探严防,妥慎办理,以固边圉。”九月十四日(10月21日),曾纪泽再次致电总理衙门,提出英国图占上缅甸,清朝应在英国占领上缅甸之前,先与英国谈判取得八莫:“英久占南缅,今图其北,防法取也。泽意我宜自腾越西出数十里取八募,据怒江上游以通商,勿使英近我界。今英尚未取缅,倘能以口舌得八募尤佳。署意倘同,泽即开谈。”十七日(10月24日),光绪帝命电谕曾纪泽进行详查:“电奏已悉,英图北缅,有无规画进取显然布置情事,著将近所侦察详晰电闻,语勿太简。缅亦朝贡之邦,倘彼谋未定,遽与开谈,是启之也。所筹一节,候旨遵行,慎勿轻发。”
就在光绪帝命曾纪泽详查英国图占上缅甸计划的同一天,李鸿章电告总理衙门称,接到伦敦发来电报,英国从印度孟买招兵运往缅甸,“该处预备兵事甚严”。十八日(10月25日),光绪帝闻报,意识到问题的紧迫性和严重性,一面下令岑毓英、张凯嵩查探英缅纠纷与边界形势:“昨接曾纪泽电称,英久占南缅,今图其北。本日复据李鸿章电奏,印度出示招人,运军往缅各等语。缅甸为朝贡之邦,与云南接壤,英人图其北鄙,不独属国受患,尤虑逼近吾圉,不可不预筹布置,为未雨绸缪之计。著岑毓英、张凯嵩派委妥员,不动声色,密探英缅近日详细情形,赶紧驰奏,一面相机筹措,固我边陲,勿得稍涉张惶。至滇省与缅甸交界各要隘,系何地名,里数若干,暨八募究竟坐落何处,是否即系新街,并著该督抚先行确查奏闻,随即详晰绘图贴说呈览。”另一面又令电谕曾纪泽:“英之图缅,端倪已露。该大臣熟悉英国情势,务当竭力辨阻,抑或另筹办法,勿失机宜。”4是为清政府正式下令就英占缅甸问题同英国进行交涉。
这一时期中英两国围绕英占缅甸问题的交涉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驻英公使曾纪泽与以沙里士伯为部长的英外交部谈判阶段。九月二十一日(10月28日),曾纪泽电告总理衙门关于英缅构衅之原因,系“缅官判英木商歇业,否则罚洋百万元”,又问及“辨阻”时应否提及属国之事:“英于此事,各党同心,似难辨阻。辨时应否提明属国,乞示。缅之贡期疏于越,不提属国,我之进退裕如;提属国则须争,争不得而听客所为,似损国体,强争又蹈越辙,乞酌。”二十三日(10月30日),光绪帝命电告曾纪泽:“缅英衅端各情均悉。前因未悉起衅之由,自难空言劝阻。今知缅判英木商歇业,因此生隙,尚非不可解释之事。著曾纪泽向英外部告以缅系朝贡之国,中华与英友谊相关,尽可设法调处,令滇督等派员向缅开导,改判谢过,以息兵端。且看该外部若何答复,倘彼万难转圜,迅即电闻,另筹办法。”据此,曾纪泽向英外交部提出缅甸为清朝属国,希望能够由清朝出面调解解决英缅纠纷。
然而,英国要开战,清人奈若何。面对曾纪泽提出的属国问题和调解建议,英外交部迟至十月二十一日(11月27日)才回复:“缅之贡华,前此不知,华允调停,英甚感谢。然调停仅暂安,英现欲靖暴乱,俟办毕再与华商善后之政。”为何英外交部称不知道缅甸朝贡之事?因为英外交部依据的是早期英国人对缅中关系的记述,认为缅甸“向中国进贡并无记录,中国与缅甸于1769年12月13日所立条约,仅规定每隔十年得交换金字的亲善文书,见1837年亚洲文会会刊及安德森云南西部探险记”。然而,已在中国海关总税务司任职多年的赫德对此事更为清楚,他指出:“一世纪以来,缅甸每十年进贡,也是确凿事实,并有不容否认的公私记录”:缅甸“如继续进贡,中国将不出面干涉”,“不继续进贡,中国就将干涉”。显然,赫德是主张保留缅甸对中国“朝贡”的,因为保留缅甸“朝贡”,英国可以“取得实利,让出虚名,并保持中国的友谊。虚名无损于实利,而实利能左右虚名”。赫德还提出,因为缅甸“朝贡”清朝与英国“吞并”缅甸互相排斥,将来中英签订关于缅甸的条约时,“文内可不用‘吞并’、‘进贡’等字样,至进贡之事,可用其他足使中国满意而无碍于英国的词句”。事实证明,后来的中英缅甸谈判以及《缅甸条款》的内容基本是照此意见进行的,但在实践中英政府实施的是先军事占领上缅甸,再与清朝进行谈判。
十月二十六日(12月2日),英人占领缅都曼德勒的第四天,曾纪泽致电总理衙门,建议要求英国将八募(又作八幕,即八莫)让为中国商埠:“请英以八募为我之商埠,彼灭缅,我占八募,彼保护缅,我保八募。倘英不允,我即具牍,云英占我朝贡之邦,我甚惜之,但不欲失和,俟后再论云,即前数年函电所云普鲁太司特法也。彼平缅而我不认,不与议云南商务,彼惧有后患,或易就范。俟示乃开谈。”二十九日(12月5日),光绪帝命电告曾纪泽,谈判须以保存缅祀为第一要义:“此时宜先照会外部,云缅无礼已甚,伐之固当,但究系中国贡邦,此后英拟如何善全,看作何答复。至开谈,须以勿阻朝贡为第一要义,但使缅祀勿绝,朝贡如故,于中国便无失体。八募通商,宜作第二步办法。”十一月初七日,曾纪泽照会英外交部,要求就缅甸善后事宜“早定一日,以便彼此商议,各陈意见”。时英国提出由英印专使赴北京商议缅事,总理衙门拒绝,谈判遂在伦敦进行。为说明缅甸的朝贡地位,十一月十八日(12月23日),曾纪泽致电总理衙门,询问乾隆帝赐缅王金印之式样、年月、印文。二十日(12月25日),总理衙门电复:“缅王印,乾隆五十五年颁给,系清汉文尚方大篆,银质,饰金驼纽,平台方三寸五分,厚一寸,其文曰:阿瓦缅甸国王之印。”二十一日,曾纪泽电请总理衙门将缅甸朝贡之时间、贡使等多查确证,以便与英方代表辩论。二十四日(12月29日),曾纪泽又致电总理衙门,言英国代表提出,“缅事须谨慎,除废缅今王外,他事难速定。请华举出上邦证据,并陈华予缅之权利,以便熟商”。光绪帝命电告曾纪泽:“缅十年一贡,载在《会典》,光绪元年以前无爽期,此属国确据。缅以西南地让英,未告中国,近复文不提中国,实自外帡幪。目前阻英、责缅两难措手,英允商善后,是否意在八幕通商,宜及时预筹。”
二十七日(1886年1月1日),即英政府宣布上缅甸为其领地的当天,总理衙门致函英驻华公使欧格讷指出:“缅为中国藩属,内附有年,所有该国表文,及中国所颁上谕与印模等件,自应钞送阅看,并希转致贵国执政,详察一切,方可商办善后事宜。”次日(1月2日),曾纪泽咨文英外交部,“责其未与华议速灭缅甸为食言”。总理衙门又告诫欧格讷:“缅不可灭,应另立国王,照旧朝贡,即无损中国权利。”时英国忧虑法国生事,不同意存续缅王。曾纪泽力争良久,英首相兼外交大臣沙里士伯乃同意另立缅王,“管教不管政,照旧贡献中国。英管缅政,以防外患”,且希望“英徇华请而立王,华于商务宜宽待英”。十二月初九日(1月13日),曾纪泽电询总理衙门,倘允此办法,则以后专议界务商务,且以八莫事归界务办。初十日,总理衙门回电指示:“缅祀不绝,贡献如故,界务又可开拓,得旨照办。惟缅另立何人为王,宜先告中国,允后再定,尤为得体。摄政则听英、缅自定,我不与闻。彼云商务宜宽待,须防要挟地步。英括全缅,得利已厚,立王留贡,虚文不足抵,八募展界,正可借此立说,须坚持防他索。”经商议,沙里士伯同意选立缅王须先告中国允准后再定,并照前进献,又同意潞江以东地咸归中国,唯有册封入贡字样及八莫问题尚未定议。总的来看,这一阶段的交涉谈判较为顺利,中英双方除个别问题外基本达成一致意见。
然而,就在此时,沙里士伯内阁因选举失败辞职,谈判暂告中断。迨格兰斯顿上台组阁,谈判重启进入第二阶段,是为曾纪泽与以劳思伯里为部长的英新外交部谈判阶段。这一阶段,格式不但推翻沙氏所允,反而提出两点要求:“一、云督、缅督十年互送礼。一、清帝、英后十年遣使互送礼。”曾纪泽皆拒之,力争多次,英人不松口。光绪十二年二月初二日(1886年3月7日),曾纪泽拟刚、柔二策电奏总理衙门请示:“刚则咨云,英灭吾朝贡之国,又所商善后,不叶(协)吾意。吾以友谊为重,不欲失和,然当暂断商议界,姑照各国所绘中缅界图分管。如此是拒其陆路通商之请,故谓之刚。柔则允其两督互送礼之说,缅前贡华者,改由缅督送云转呈。华赐缅者,改交云督抚送缅督。界则潞江东仍归华,八莫有华租界,且可设税关。如此稍柔,然可即了。”初四日,总理衙门回电否定曾纪泽提出的策略,并指示暂时搁置朝贡之议而专议划界、通商二事:“所拟缅事刚柔两法,中缅自有定界,未可以洋图为据,致他处分界又开歧出之门。烟台旧约大理已有专条,安能拒其陆路通商。既无贡献之名,彼此送礼亦嫌蛇足。以上二策,均勿庸议。此时立王朝贡前议空言争执,恐徒费词,应暂置勿提,先与专议伊江划界、八莫通商两事。”初九日,曾纪泽再次电奏请示:“允论界务、商务,是认英灭缅之理。不于同时论贡务,则以后似难再论。倘办到缅督每十年照缅王旧例遣使呈仪,而我仍不遣使,可迁就了结否。”回初十日,总理衙门回电:“允论界务、商务既为认英灭缅,即办到遣使呈仪何独不然。况与缅督往来尤失国体,断不可行。前谕本以存缅为正办,而以该大臣八莫通商原议为第二步,此时仍宜坚守存祀前说,与之始终力争。纵争之不得,尚可留待异日也。”由此,清廷和曾纪泽达成一致意见:继续与英外交部谈判缅甸存祀问题。十一日,云贵总督岑毓英电告总理衙门,潞江在澜沧之西,云南腾越、龙陵各厅及八关、九隘、野人山均在潞江之西,所以曾纪泽前议潞江以东地咸归中国之事,断不可许。总理衙门立即将此电转告曾纪泽,并强调“现所争固不在此,然此节所关甚重,将来如议及,切勿误”。
二月十二日(3月17日),曾纪泽与英外交官克蕾议论缅甸存祀问题。克蕾怒云:“英据缅本可不商中国,中国不允缅督呈仪,一切事可停商。”曾纪泽将此电告总理衙门,并解释前电潞江以东地归中国,系指潞江下游已入缅境者,而非境内之潞江上游也。十三日,光绪帝令总理衙门电告曾纪泽:“英外部前与曾纪泽所议存缅立王各节,不特与中华字小之义吻合,即环海各国亦无訾议。现因外部换人,忽然翻复,殊出意外。中华所重,在乎不灭人国,贡与不贡,无足重轻。著曾纪泽再为辩论,详述恃德、恃力之道,并责义始利终之非。”是为光绪帝再次强调缅甸存祀问题之重要性。然而,至三月十五日(4月18日),英外交部仍坚持每十年由缅督备前缅王应贡之物,派缅员呈进;另外,八莫不允许归清朝,但答允于大盈江北割让一股。二十一日,新任出使英国俄国大臣刘瑞芬已到马赛,光绪帝命总理衙门电告曾纪泽回京,并以“存缅英既未允,所商分界各节,关系綦重,俟曾纪泽到京后面加垂询,再行定议”。随着曾纪泽奉调回国,谈判交涉第二阶段结束。
曾纪泽回国后,中英缅甸问题谈判也改在北京由总理衙门与英驻华公使继续进行,是为中英谈判交涉第三阶段。英驻华公使提出,缅甸前与法国立有条约,今若另立缅王,则法约不能废弃,诸多牵制,愿照缅甸旧例,每届十年由缅甸总督派员赴华,并请勘定滇缅边界,设关通商。时因缅甸全境已为英国所占,英人又据《烟台条约》另议专条关于英人可以前往游历甘肃、青海一带地方,或由内地四川等处入藏以抵印度,并由总理衙门发给护照之规定,要求派遣马科蕾入藏进行商务调查,并派马科蕾到北京申请办理护照。清廷认为,“英人方谋入藏,恐致别起事端,为患尤重,因就其来议缅事,先杜其入藏之请,两相抵制”。经反复辩论,英驻华公使乃同意停止入藏,只求在藏印边界通商。总理衙门又以缅甸总督派员赴华,并未明言“贡献”,语涉含糊。英驻华公使称“若言贡献,有失彼国之体”。经反复商议,乃添入“呈进方物,循例举行”之语。至于滇缅边境通商,英人谓《烟台条约》已有滇省边界与缅甸地方来往通商一节派员会同商定之文,总理衙门以“滇边通商终难拒绝”,乃表示同意。
就这样,从光绪十一年九月十八日清政府下令就英占缅甸问题同英国进行谈判开始,经过大半年的交涉,至十二年六月二十三日(1886年7月24日),庆亲王奕励与前英驻华公使欧格讷在北京签订《缅甸条款》。条约内容主要为:一、缅甸向例十年呈进方物,缅督派员循例举行;二、英在缅甸政权,悉听其便;三、中缅边界勘定,另立通商专章;四、英允停止入藏之图。察看藏印边界,如可通商,再议章程;倘多窒碍,英不催问:五、此约先在中国画押,候批准在英京互换。十三年八月二十五日(1887年10月11日),中英《缅甸条款》在伦敦交换批准。《缅甸条款》规定清朝承认英国在缅甸的政权,标志着清朝承认英国对缅甸的占领;规定缅甸每十年向清朝“派员呈进方物”,而不是“遣使朝贡”,标志着清朝与缅甸存续近百年的封贡关系告以终结;规定中英两国继续谈判决定滇缅边界、通商等问题,则开启了以后数年间的中英滇缅界务、商务等问题交涉。
从《缅甸条款》的签订过程看,清政府认为首要的是维护与缅甸的封贡关系,其次才是滇缅界务商务问题,英政府看重的则是已经寻求了半个多世纪的与中国西南地区的通商贸易。清政府虽然意识到缅甸存亡对中国西南边疆的严重影响,但在外交谈判时却将缅甸继续朝贡放在首位,这种只求虚名的策略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讽刺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