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金盏》
作者:玖拾陆
简介:
远嫁蜀地近二十年的定西侯府嫡女陆念回京了,还带回来了刚及笄的独女余如薇。
两地路远,消息难通,京中勋贵却也陆续听说过这对母女的状况,实在太过离奇。
陆念未出阁时就十分霸道,亲爹不好管、继母不敢管,侯府不得不在惹出祸前把人远远嫁出去。
哪成想生的女儿青出于蓝,克得余家上下几乎死绝,不得不回京依靠陆家。
公侯伯府的贵夫人们都打起了精神,断不能让这胜于蓝的余如薇霸上了自家的好儿郎!
生为三朝太师的小孙女,阿薇虽随父母兄长赴任地方,依旧是族中最受喜爱的小团子。
风云变,太师府卷入皇位之争,一朝倾覆。
阿薇侥幸逃出,艰难谋生,直至见到了险些发疯的陆念。
她成了余如薇,成了陆念的药,更成了陆念的刀。
她助陆念报仇,更替自己报仇。
一对假母女携手复仇的故事。
精彩节选:
永元二十二年,初秋。
昨夜起风,一扫夏末热气,晨起云低,阴沉沉的,眼瞅着要下雨。
一辆马车从南城门入京,不疾不徐往内城方向去。
车帘被掀开一角,露出车内人的半张脸庞。
静静看了会儿街景,陆念收了手,倚着车厢开口道:“还是这个地方,却好似同我印象里的完全不一样了。也是,我都走了快二十年了,自然是看什么都陌生。阿薇呢?阿薇离京多久?还有记得起来的景吗?”
闻声,坐在陆念对侧的少女抬起头来。
她长得很是白皙,一双杏眼乌黑明亮,五官将将长开,去了青涩,是个端正的美人胚子,偏笑起来露出淡淡梨涡,添了几分俏皮。
“母亲,”少女轻笑着道,“您说什么呢?我生在蜀地、长在蜀地,从前哪里来过京城?”
陆念一愣,复又乐得咯咯直笑:“闻嬷嬷你看,车上只我们三人,但阿薇就是阿薇,滴水不漏。”
闻嬷嬷垂眸,哪怕坐着,姿态亦是毕恭毕敬:“夫人,奴婢也不识得京师繁华。”
陆念笑得更高兴了,连连抚掌:“进了内城,沿着大街行至燕子胡同口,往西拐进去,再行不久至那最高最大的银杏树下,就是我们定西侯府了。”
说到这里,陆念笑容瞬间消失,伸手握住了阿薇的手,眼神里闪过恨意:“从今往后,我们母女两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阿薇回握住,指尖有些用力,甲盖儿都泛着红。
她自是来过京城的,或者说,她出生在这里,她本姓金。
祖父三朝太师,也曾权倾朝野,家中子弟不少,最受宠爱的却是她这个最最小的孙女儿。
说来不稀奇,寻常人家最护着宠着的都是长孙幼子,阿薇作为幼子的女儿,排前头的又只有三个长她七八岁的堂兄,生下来就是家里人的明珠。
四岁时,父亲外放中州任官,阿薇带着长辈们的不舍与牵挂,同母亲一起随父亲赴任。
变故发生在她六岁那年。
太子生了巫蛊祸事,祖父卷入其中,金氏一门无脱身之法。
京城风声鹤唳,太师府被围,唯有已经出嫁多年的姑母勉强让亲信嬷嬷逃了出来。
花嬷嬷日夜兼程,赶在官府抓人之前把讯息传到了中州。
父亲收讯后安排了不少事,身怀六甲的母亲激动下早产,兵荒马乱之中,花嬷嬷奉命带上阿薇继续南逃。
两人扮过祖孙、做过厨娘,原是再不敢叫人知道金家还有这么个小孙女偷偷活了下来,直到她们听说了陆念的消息。
陆念是定西侯府的嫡长女,是阿薇母亲的手帕交,早年远嫁蜀地世家余家,阿薇幼年与陆念有一面之缘,也记得余家那个比自己大了六个月的小姐姐、同样名唤阿薇。
余家的事在蜀地一带传得邪乎。
两三年间余氏几房人口陆续离世,或是疾病、或是意外,再有扛不住噩耗而倒下的老人,为此求过高僧,请过道士,依然没有法子,而余如薇先前就去了庄子上养病,虽然还未传出死讯,恐怕也很不乐观。
阿薇隐姓埋名求见了陆念,疲惫不堪、混混沌沌的陆念却如灵光乍现般、一下子认出了阿薇。
两人大哭一场,彼此说了这些年的经历。
阿薇这才知道,余家人的陆续死亡不是什么邪法,而是陆念的复仇。
余家内斗,陆念孕中便中过毒,所以余如薇生下来就是病秧子。
陆念报了仇,却救不了日渐衰弱的女儿,阿薇抵达翌日、余家如薇就咽气了,也熄灭了陆念的心火。
是阿薇激了陆念,将她从心如死灰、半疯半癫中拉了回来。
“如薇姐姐的仇报了,您自己的呢?”
“是谁不折手段,害您失去亲娘?”
“是谁鸠占鹊巢,让您与父亲胞弟离心?”
“是谁在京中坏您名声,迫使您远嫁蜀地?”
“您甘心让她在京中作威作福吗?”
陆念怎么可能甘心?她已经是手染鲜血的罗刹了,又怎么能坐视还有仇人逍遥?
她们又在庄子上住了小两年。
陆念治病养身,阿薇成了余如薇,花嬷嬷改成了闻嬷嬷,准备好了之后,三人启程回京。
料想到了路上辛苦,留足了时日,特特选择在今日踏入京城。
这一日正是定西侯原配夫人、陆念生母三十周年的忌日。
马车停在侯府外头。
阿薇踩着脚踏下车,看了眼侯府外的石狮子,又扭头向东边看去。
那是太师府的方向,是她真正的家。
祖父断不会生巫蛊祸端,金家上下皆是无辜。
阿薇再一次捏紧了收在袖中的手。
陆念给她正大光明的身份,她助陆念对付继母,然后,她也有她的复仇。
替祖父、替金家平反!
定西侯府置家祭,亦有不少熟悉人家前来添香添礼,因而府门大开,几位管事门房恭谨迎客。
新来的马车看不出身份,车上下来的主仆三人不递拜贴礼单、直直往里走,管事便拦了路。
“不知是何府贵客登门……”
话未说完,陆念一个眼刀子甩了过去:“客?我竟是客吗?哈!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回来上香还得备帖子了!”
几句话说得那管事脸上一阵白,再仔细一看说话的妇人面容,他的面色由白转青。
与记忆里对得上的五官,比当年还阴阳怪气的口吻,不是那位远嫁多年的大小姐又还能是谁?
“快、快……”管事丧着脸催促手下,“快去里头报一声,大小姐,不对,是姑奶奶……”
府里太久没有这么一号人物了,管事一时紧张得都掰不正称呼,最后憋出一声“姑夫人”应对。
小厮更是不敢多话,拔腿就跑,闷头冲进搭了灵堂的院子。
此处站满了人,僧众敲着木鱼念着经文,定西侯坐在一旁看子孙敬香,一切有条不紊。
突然间有小厮气喘吁吁闯进来,搅乱了端庄气氛,几乎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怎么回事?”世子夫人拧眉询问。
“姑夫人回来了。”
“谁?”
别说世子夫人没有反应过来,在场之人都面面相觑,这家里哪有什么姑夫人……
定西侯先回过神来:“是阿念回来了?”
一声“阿念”,立刻将那出嫁多年的人的音容带回了众人脑海里,一时间神色各异。
陆念竟然一声不吭地直接从蜀地回来了?
今日过府的姻亲客人不少,留在前头听吩咐的小厮、仆妇三五成群说着话,听说杀出了“程咬金”,纷纷探头探脑地嘀咕。
陆念根本不在乎旁人的目光,领着阿薇熟门熟路往里头走。
一面走,她还一面介绍起来。
“刚刚那道门上的对联是你外祖母写的,曾得过皇太后夸赞,所以才保留了下来。”
“至于这一进园子里、她从前最喜欢的花木呢,就没有那等好福气了,它们不曾入过贵人的眼,早在我小时候就被铲了换了,因为你那填房外祖母看不惯!”
“我那时也就五六岁,平素都在自己园子里,有一日来前头一看、挖得一片狼藉,我求他们不要再挖了、却摔在地上,手上脚上都破了皮,血糊糊的,一直哭到你外祖父回府。”
“结果,他凸着眼睛训斥我,为了几株花木要死要活像个什么样子!我才忽然明白过来,这家再不是我母亲在的那个家了。”
“阿薇啊,你说说,那是几株花木吗?”
引着路往前走的管事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姑夫人真情实感、声声如泣,讲的是丧母的幼女,控诉的是有了新人忘旧人、连女儿都不疼了的老爹,几句话下来,没见那些不远不近看热闹的丫鬟婆子都唏嘘上了吗?
要不是他老刘在定西侯府当差半辈子,他都要听得红眼眶。
可事实上,摔着了不让人近身看伤的是姑夫人;把继夫人与一众仆妇闹得没力气,自个儿却生龙活虎、嗷得比鞭炮都响的是姑夫人;侯爷急匆匆赶回来,好话说尽还哄不好的依旧是姑夫人。
折腾到最后,侯爷心累,说了重话。
那也是因为心疼女儿不顾伤口还不依不饶,结果好了,几十年一转头,从姑夫人口中说出来,意境全变了。
刘管事实在心梗,也不好同他府的人解释,只能加快脚步往前走。
当然,不用想也知道,待到了灵堂,这炸药还有得响呢!
果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就是不清楚跟着回来的表姑娘能不能稳住姑夫人了。
这么一想,刘管事又悄悄瞅余家表姑娘。
好家伙!
表姑娘杏眼含泪、楚楚可怜:“母亲,您幼年当真受苦了。那怎么会是几株花木呢?那是您对外祖母的思念,是您的寄托呀!外祖父真是……”
刘管事:……
龙生龙,凤生凤,姑夫人就生不出省油的灯!
陆念讲故事,阿薇给回应,一直走到那院子前,没让一句话掉在地上。
声音也越来越高,定西侯耳力依旧不错,还没看到女儿身影,就先听了三五句控诉,颇为没脸,心里也升起了几分不高兴。
可等陆念绕过院子里的人,牵着余如薇站在了他的面前,定西侯的那点儿火气又瞬间散了。
亲生的女儿,还能有仇吗?
嫁出去时不过十六七,再回来都三十过半了,隔了这些年,让女儿埋怨几句又有什么关系?
“阿念啊!”定西侯站起身来,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落在外孙女身上,“这是阿薇吧?都长这么大了。”
阿薇恭谨唤了声“外祖父”。
“唉!唉!好孩子!”定西侯喜悦地应着,还要说什么,就听陆念道了句“父亲您老了”,顿时悲喜交集。
孩子长大了,父母老了,这真是,感慨万千呐!
陆念没有给他继续感动的时机,嘴角一撇,满是讥讽:“不似我母亲、连个变老的机会都没有,她红颜薄命,含恨而终!”
定西侯脸色僵住:“阿念……”
陆念理都不理,转身走向供桌。
阿薇顺着陆念的视线,扫了一眼灵堂。
陈设布置、人员站位、贡品数量,全部合乎规制,挑不出任何错处。
偏就落在了陆念手里。
阿薇毫不怀疑,存心挑刺的陆念不可能空手而归。
果不其然,陆念偏过头,冷冰冰问道:“谁操办的?桂花酥呢?为何没有供奉母亲最喜欢的桂花酥?!”
世子夫人桑氏在心里连连叫苦。
她的丈夫陆骏和陆念一母同胞,都是定西侯的原配夫人所出。
桑氏出生淮南世家,嫁入京城时、陆念已经出阁,两人从未见过面,但她对大姑姐的“威名”如雷贯耳,那是出了名的难伺候。
原以为这辈子都打不了交道,没想到大姑姐忽然回来了。
桑氏讪讪道:“大姑姐,今日家祭是我操办的,我不晓得婆母从前爱吃桂花酥,是我疏忽了。”
陆念没有为难桑氏,只把苗头对准了陆骏:“弟妹不晓得的确情有可原,你呢?你难道也不晓得?你就是这么当孝子的?!”
“我怎么了?”陆骏挨训,下意识反驳,“母亲去世时,我才三岁!我哪里会记得?”
陆念抬手就往弟弟身上打:“你还有理了?!母亲十年忌日时、我催没催过桂花酥?你那时总是十三岁吧?你还记不住?!你就是根本没有把母亲记在心里!”
陆骏又气又急又臊。
想他堂堂侯府世子,过了而立之年,在外行走人模人样的,却被长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骂,他的脸往哪里放?
得亏手边没有够得着的鸡毛掸,不然他这位疯姐能拿起来抽他!
“你是来磕头的还是来闹事的?”陆骏边躲边喊阿薇,“外甥女、外甥女,赶紧把你娘拦住!”
阿薇怎么会拆陆念的台?
“舅舅不记得了,外祖父难道也不记得?”
问了后,阿薇也不等答案,目光落在场中那一直不曾开口、却能看出身份的老妇人身上:“您就是外祖父的继室夫人吧?我听说您同我那嫡亲的外祖母在闺中就有交情,难道也不记得她爱吃什么?便是都不记得了,这府中就没有伺候过我外祖母的老人了吗?人都去哪儿了?遣散了吗?”
陆念也不再打陆骏了,嘲弄之情溢于言表:“不然怎么叫鸠占鹊巢呢?人呐,还是得活得长久!”
定西侯的继夫人岑氏面色铁青。
她就知道!
陆念这一通唱念做打,最后都是冲着她来的。
不仅自己刺头,带回来的女儿也是伶牙俐齿得很!
有那么一瞬,岑氏恨不能一刀砍了陆念。
这个继女,天生就是来克她的!
从她进门第一天起,陆念就没给过她一张好脸、一句好话,小小年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防备心,无论她如何讨好都不见成效,还四处宣扬继母苛刻。
好在继母也是母,长幼有序,岑氏哄住了定西侯、收服了陆骏,单打独斗的陆念根本不足挂齿。
岑氏把陆念当成了棋子。
陆念越是横冲直撞,就越发衬托得岑氏不容易、忍让克制,也越发让定西侯与陆骏体谅她、信任她。
最后,把人嫁得远远的,一辈子都不用再碍眼了。
没想到,一晃小二十年,陆念竟然回来了。
岑氏暗暗咬牙。
她苦心经营了这么久,她的家业、岑家的未来,绝不能毁在陆念身上。
不过,观陆念这番做派,也能看出这些年毫无长进!
她能让陆念做哑巴、吃一回黄连,就能让这个只有蛮劲、不会动脑的继女吃第二回!
至于那小拖油瓶……
岑氏心生鄙夷。
陆念能养出什么聪明玩意儿?回头一并收拾了!
现在嘛,随陆念闹吧,越闹越无状。
思及此处,岑氏语重心长道:“阿念,你再有怨气也别在你母亲忌日灵堂里闹。”
陆念嗤地笑了声:“不当着母亲的面为她诉苦出头,她怕是以为自己活了二十余年到最后是个孤家寡人呢!”
说着,她抬起手指向定西侯。
“丈夫。”
手臂一斜,再指陆骏。
“儿子。”
陆骏白着脸想挥开她的手,被陆念躲开了,那指尖又落到了一少年郎身上。
“孙子,”陆念道,“是孙子吧?长得就跟阿骏一样没出息!”
没出息的金孙受不得激,话没有来得及出口就被桑氏抱住捂上了嘴,不让他掺和进这纷争里。
陆念又指向院子里另一队人:“兄长、娘家人。啧!这么多大活人,但凡有一个有良心的,我母亲能这么多年吃不上一口桂花酥?”
“你有完没完?”陆骏气道,“从老到少,但凡挨着点边的都被你骂了个遍!”
他太晓得长姐那臭脾气了。
从小就是这样,别人寻事起码讲究冤有头、债有主,陆念不同。
陆念就是个炮仗,炸起来不管不顾,谁从边上过都得沾两片碎红纸、染一身硝烟气。
前脚进门、后脚点炮,这一院子的谁也没有轮着好。
偏今儿不止舅舅家,也有其他姻亲与客人,亦有不少小辈,另请了十余僧人诵经,全在这儿杵着。
真是,丢人!
陆骏要脸,气归气,也搭了个梯子:“你和外甥女跋山涉水回京,路上辛苦了,我给你把香点上,你们先给母亲磕了头,再安顿着休息休息……”
陆念似笑非笑看着他,不搭话。
陆骏被她笑得脖颈发凉,只好又哄余如薇:“外甥女,外……”
话堵在嘴边,他眼睁睁看着外甥女走开了。
阿薇走到“娘家人”那一片,向站在最前头那位面容严肃的老人行了一礼:“舅公,今日贡品不能少了桂花酥。侯府厨房恐怕多年不曾做过了,不晓得京中哪家铺面的出品能合外祖母的口味?”
老人上下打量阿薇。
阿念本性难移,摆明了借题发挥,余家外孙女瞧着倒还懂事,是想要息事宁人的态度。
这般想着,被陆念一番闹腾生出来的烦心散了些,老人眼底情绪明显松快了,给身边的发妻递了个眼色。
“好孩子,舅婆若没有记错,从前曾同你外祖母一起吃过芳客来的桂花酥,她还是喜欢的,”舅婆握着阿薇的手说完,又去催人,“还不赶紧使人去买?”
刘管事麻溜儿应声去了。
阿薇微笑着与舅婆道了谢,抽出了手,背转身时抿了下唇。
果然是人死如灯灭。
夫家上下靠不住,娘家大嫂说胡话。
虽然只在京城长到四岁,阿薇都还记得那芳客来的桂花酥难吃得要命!
唯一的长处就是离定西侯府不算远,跑一趟来回用不上两刻钟。
好在,两刻钟够用了。
陆念不让继续祭拜,僧人请示了定西侯后、便退至一旁,等着桂花酥送达。
数十道视线落在身上,阿薇不慌不忙地冲闻嬷嬷示意,两人一前一后走向西侧偏厅,抬了一把太师椅出来。
陆骏看傻了眼:“什么意思?”
椅子直接摆到了供桌前头,阿薇拍了拍坐垫,扶陆念坐下。
而后,她回答道:“舅舅您先前说得极是,我们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母亲颇为辛苦,这会儿贡品未到,母亲坐着歇歇脚。”
陆骏嘴角抽动,一时分不清外甥女到底是耿直过头还是另一种的阴阳怪气。
“不成体统,”定西侯嘴上怪着,多少也心疼陆念,“要歇去偏厅里歇,有躺椅舒服些。你放心,桂花酥买来了就叫你起来。”
陆念支着扶手,闭目不答。
阿薇心领神会,张口就来:“外祖父,母亲睡着了,就不挪了吧。”
不止不挪,闻嬷嬷还抱了张薄毯出来、轻手轻脚给陆念盖上。
岑氏看在眼中,气在心里。
这就睡着了?
骗鬼呢!
“您消消气、消消气,”身边嬷嬷压着声儿劝道,“让她们唱戏,老奴不信她们能唱出花来。”
陆骏也不信,嘀嘀咕咕着:“说睡就睡,怎么可能?”
“舅舅,”似是怕吵着陆念,阿薇的声音不重,语气却十分坚定,“母亲吃了很多苦,很不容易。我们日夜兼程,路上不敢耽搁,就怕错过了外祖母的忌日。
您应当也晓得我们在蜀地过的是什么日子,若不是念着京中还有娘家人,母亲早就熬不下去了。”
陆骏道:“你怎么这么说自己家?”
“实话实说罢了,余家也不知道招惹了什么脏东西,我生下来身体就极弱,要不是母亲亲力亲为、仔细照顾,只怕早就夭折了,我侥幸活下来,家里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好命了,前两年陆陆续续出意外的出意外、病故的病故,一大家子就剩了个七零八落、日子艰难。”
阿薇说到这里顿了顿,视线从众人面上慢慢扫过,轻哼了声:“原想着京中知晓了状况,不说接母亲回京、也该有些支持帮助,没想到就一封单薄家书。”
话音一落,定西侯眉头倏地皱起,疑惑地看向岑氏。
余家事情,定西侯印象深刻。
陆念自从远嫁后与京中少有联系,一副与家里离心了的姿态。
侯府每年送年礼节礼过去,蜀地从未有礼送来。
定西侯早几年气过、恼过,有几次还愤愤说过“就当没这么个女儿”,但日子一长还是忍不住牵挂,盼着有一日父女之间还能有几分温情。
直到两年前,陆念突然送回来一封家书。
定西侯激动万分,打开来一看,心却坠入冰窖。
余家出事了。
里头数得着、数不着的亲戚,三张纸都不够写全,都没了。
他从信上看到了陆念的癫狂,那手临摹生母字帖得来的好字,在纸上张牙舞爪似凶兽,一看就晓得落笔时情绪有多么激动。
能不癫吗?
前月大姑上月伯娘前几天小侄、下个月还不晓得轮到谁出事,被这种不知缘由的黑云笼罩着,惊恐又无助,身处其中谁能不疯?
定西侯光看信都毛骨悚然,急着想把女儿和外孙女接回来。
事情最终没有定下。
岑氏劝住了定西侯。
“亲家出事,我们二话不说把人接回来,太凉薄了。”
“若阿念母女能平安抵京,便是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府里肯定也是认的,可我担心路途遥远。”
“信上写着,阿薇那孩子从小体弱,这几年养在庄子里吊命,万一路上颠簸受不住、越发伤了身子,那阿念如何接受得了?”
“余家遭此劫难,怕是库中药材消耗极大,上等药材难得,不如我们赶紧备些送过去,再多添些银两,有钱有药、让阿薇先养好身体,待吃得消长路了、再随阿念回来。”
这番话很有道理。
定西侯只能按下了立刻接人回来的念头,写了一封安慰女儿的书信,备好了三大箱笼的好药材、并五千两银票,让人送往蜀地。
之后有过复命,定西侯便当一切顺利。
虽再没有收过陆念家书,却也没往深处想过。
毕竟这个女儿着实不爱写信,不到救命之时没一个字送回来,之前十几年就是这样,他习惯了。
哪成想,送达蜀地的只有一封书信?
阿薇观定西侯神色变化,就猜到其中恐有故事。
她轻哼了声,抬起手来,先指向定西侯:“亲爹。”
又指陆骏。
“亲弟弟。”
一旁才被他母亲放开没多久的金孙来了劲,梗着脖子等阿薇像陆念一般指到他这里,却不想这位表姐看都不看他,手指直接指到了舅公那里。
“嫡嫡亲的娘舅,”阿薇啧着摇了摇头,咬牙道,“骨血相连的至亲,就一封家书打发,没管过我母亲死活!靠不住的,终究靠不住!”
陆骏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模一样。
这个外甥女,这个指手画脚的做派,和陆念真是一模一样!
而再次被冠上“靠不住”名头的舅公,脸色难看。
他怎么会认为余家外孙女想息事宁人呢?
这孩子,怕是骨子里也和陆念一个拧脾气。
看走眼了!
可再是脸上不好看,道理还得讲一讲。
“我若没有记错,当日送去蜀地的药材里,还有我们白家添的两支老人参吧?”舅公问道。
“听舅公的意思,京里往蜀地送过东西?”阿薇挑了挑眉,一副这时才晓得其中有误会的模样,“如此看来,倒与母亲说得大差不差。”
观她神色缓和,舅婆问:“你母亲如何说的?”
阿薇道:“母亲说过,她与亲人们的矛盾只在外祖母的身故上。
都说外祖母是生了舅舅后身体不好、元气尽了才走的,可母亲认为另有缘由,因此与家里人多有意见。
可毕竟是血亲,除却此事,并无旁的矛盾,她写信求救、京里不会见死不管。
因而京中只一封薄薄家书送来、再无旁物,母亲气得吐了一帕子的血。
我舍不得她伤心,不愿入京,她反复说‘恐是中间办事的人出错’,说什么也要让我养好了回来。
也是我不中用,路上病了几次,若不然也不会险些赶不上。”
几句话说完,众人皆是沉默。
白氏之死,明明确确,两家人都没有异议。
陆念幼时丧母,做长辈的也是关爱过,可这孩子执拗,作得要命,闹得家里昏天暗地,再多的可怜也渐渐化作了厌烦。
可要说谁会坐视陆念母女死在蜀地,那自家断然没有那等冷血冷心之人。
而陆念跟女儿说的掏心掏肺的话也证明了,执拗了三十年的人,内心清明,并不是油盐不进、浑然不知好赖。
当然,想到“出错”归想到,没有收到支持也是真的,设身处地想想,亦是艰难痛苦。
难怪陆念一回来就借题发挥、寻事发疯。
也不能全怪她!
还想能“靠得住”些的舅公表了态:“这些年你们母女吃苦了,早知道那两支人参、我另外托人送去蜀地,也不会路途中出了差池,那可是救命的好东西!”
阿薇口上道了声谢,转步看向桑氏:“舅娘,不知当日总共送出多少药材?”
桑氏也不隐瞒:“五千银票、三箱药材,具体品项都有单子存着,我回头让人寻出来。这么多的银钱东西、平白无故折在半路上,说什么也得仔细查一查。”
当初她经手操办过,这事不弄明白,不管是公爹丈夫舅家,还是来观礼的宾朋,怕是要怀疑到她这儿了。
她没沾过一两一药,她不怕查,查清楚了才好。
“您说得是,得查仔细了,不冤人清白,也不放过那贪心之人,证据确凿才好。”阿薇并不纠缠。
借桂花酥发难,原也不是奔着银子药材去的,这是意外收获。
既得了线索,之后层层抽丝剥茧,证据严丝合缝才能一锤定音。
没有足够的证据就动手,只会如幼时的陆念一般吃亏。
她们两人回京来,再不会吃那等哑巴亏。
而后,阿薇嘴唇一撇,委委屈屈地:“我就是心疼我母亲吐的那一帕子血……”
定西侯更是心疼,交代桑氏道:“快些使人把院子收拾出来,等下好让她们母女住进去,缺了什么就补上。”
一直闭着眼睛“睡觉”的陆念掀了眼皮:“我住春晖园。”
桑氏暗讶。
春晖园是白氏婆母曾经住的正院,岑氏进门后住了另一处,因此这些年一直空置着。
可再空置也是一府正院,从没有听过哪家归来的姑夫人住正院的。
父母在,兄弟在。
这不合规矩。
定西侯满脑子还是“一帕子血”,根本顾不上想规矩礼数,二话不说应下:“那就收拾春晖园。”
桑氏招呼了亲信嬷嬷,让她带人去收拾。
嬷嬷面露为难之色。
桑氏低声道:“父亲应允的,我们照办就是了。”
嬷嬷一听,也对,姑夫人讨要、侯爷点头,之后谁有意见、谁去掰扯,闹翻天了也是别人的事,她们世子夫人不用搅在其中。
左不过就是打扫个院子,出力气总比扯皮强。
再说,出的也不是她管事嬷嬷的力气。
陆念的眼睛又闭上了,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阿薇蹲下身子,一面替她整理薄毯,一面不动声色打量院子里众人的神色。
她们特特赶在忌日回府,自有目的,春晖园便是其中一项。
陆念从不相信生母死于意外,可惜没有证据。
当年寻不到,三十年后又谈何容易?
可要说这府里还有哪儿会留存了一丁点证据,最有可能的就是春晖园。
再者,人的记忆是极玄妙的东西。
陆念说过,凭空想象没有收获,但若就住在其中,日夜睁开眼就是熟悉的屋墙、梁柱,或许有一天她就心领神会,想起母亲“病故”之前发生过什么。
再不济,也就当个念想了。
阿薇轻轻握着陆念的手。
别看陆念现在有的放矢、有理有据,但只有阿薇和闻嬷嬷才知道,她的疯病被压在了骨髓里。
燃烧过、绝望过、放弃过,又咬着牙从血泊里爬起来的女人,她骨子里早就疯了,陆念还能留着这份清明,不过是为了早亡的女儿、以及生母的血仇。
阿薇代替了余如薇平和陆念的心神,但这世上绝不会有人能替代三十年前的白氏。
只有念想了。
便是那春晖园。
药材吊命、念想吊魂。
偏春晖园是正院,寻常不好讨,想要住进去只能一回府就定下,若等到她们已经在别的院子安置了,再想换想搬,就是事倍功半。
不如现在这样,刺激着定西侯心软,当众应了,人人都听见。
阿薇寻思着,抬头看了眼闻嬷嬷。
见闻嬷嬷面色透着几分疑惑古怪,阿薇压着声音问:“怎么了?”
闻嬷嬷的视线依旧落在宾朋那处:“没什么,姑娘先紧着眼前。”
主仆两人细语,陆骏看在眼中,也顺着闻嬷嬷的视线看了看。
祭拜暂停着,宾客们没有旁的事,都凑在一块说话。
说什么?
自是说这两代人、继母继女的恩怨,再说堪称灭门的余家,还没忘了嘀咕“五千两”和三箱药材究竟落了谁的袋子。
自矜身份的宾客都忍不住议论,院子外头各府的仆妇恐怕更不讲究用词、说得格外起劲吧?
等这些姻亲客人归家,定西侯府里这些事、又要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光是想像,陆骏一张脸臊得都红了,后脖颈上全是汗。
丢人!
丢死人了!
掏帕子抹了额头,陆骏与定西侯道:“父亲,天色暗下来了、等下应是要下雨。”
雨天行走不便,赶紧把事情办完、把看热闹的客人都打发了!
陆念那臭脾气要寻什么事,他们自家人关起门来慢慢闹。
不要再叫人看笑话了。
定西侯便问:“点心还没买回来?”
陆骏暗骂管事不得力,买个点心磨磨蹭蹭,又不想干等着,只好又一次去劝阿薇。
外甥女再不好劝,也比长姐好说话些。
“已经起风了,再不赶紧就下雨了,不好办事。”
阿薇佯装不解:“下雨?搭了棚子还怕下雨?舅舅,还是舅娘办事可靠,棚子够大,亲朋好友都站得下,不会淋着的。”
陆骏:……
怪天怪地,怪不了妻子把棚子搭大了。
“话不是这么说……”陆骏想找补,不等他编出几句像样的,就见陆念不知何时睁了眼盯着他、冷冰冰的,他吓了一跳,“你吓人呢?”
陆念问:“你怕棚子塌下来?”
“你别胡说八道!”陆骏气结,“好好的棚子,塌什么塌?你孝顺母亲,你别咒啊!”
陆念却丝毫不觉得不吉利:“我见过,余家治丧,塌过好几次。
说来也稀奇,不管怎么塌都没有压到过供桌牌位,都是活人站着的地方塌了。
余家三房一妇人、算起来是阿薇隔房的叔祖父的妾,就是被塌下来的杆子架子砸了脑袋过世的,余家上下稀奇古怪的死法,我能给你讲一天呢。”
陆骏那张臊红的脸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这是人话?
早知陆念不可理喻,现在更上一层楼。
“桂花酥来了,桂花酥买来了!”
刘管事抱着食盒飞快跑进来,救陆骏于水火。
陆骏接过来,打开盒子,见其中桂花酥整齐、没有磕碰,总算松了一口气,瓮声瓮气问陆念:“换哪一碟?”
陆念指了指:“阿薇,换枣泥糕。”
祭祀贡品,连碟子都是成套的,不能突兀。
桑氏见状,让嬷嬷奉上筷子,由她们母女经手去,好坏都不要推给别人。
阿薇接过来,先把枣泥糕夹开,又将桂花酥一一摆放好。
她的手十分稳,挪了一回碟、却连酥皮都没有碰掉。
待将碟子重新放在供桌上,陆骏问道:“这下满意了吧?能上香了吗?”
陆念掀了薄毯,缓缓站起身。
闻嬷嬷见状要把太师椅挪开,刘管事眼疾手快、抱起椅子立刻走,就怕姑夫人一行又生出新花样来找麻烦。
僧人开始诵经,照着先前的仪程继续。
风大了,不知不觉间雨点落下,砸在篷布上哗啦啦地作响。
陆骏领头,带着一众孝子贤孙就要跪拜,见陆念没有动,他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陆念道:“我单独上香,与母亲说几句。”
陆骏随她,只要陆念别再生事,她要和母亲说上几天几夜都随她。
陆念不着急,陆骏便按着规矩,自家磕头,姻亲祭拜,友朋惦念,院中人多却不乱,有条不紊。
陆骏看在眼里,舒坦不少。
是了。
没有陆念杀出来,今日本就该这么平顺、有序。
最后,他才把供桌前的位子让给陆念。
阿薇走上前,取香点火。
轰——
身后突然一声巨响,而后又是噼里啪啦一连串,连带着高高低低的哎呦声、惊呼声。
竟是棚子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