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尽》作者:戴安娜·阿西尔
上一节,我们讲了阿西尔回忆晚年时照顾患病老友巴里的往事。人至暮年,疾病、苦痛、衰老和无力渐渐充斥了越来越小的生活空间。那么,还有什么事能让心情变得愉悦一些,平静一些,能对抗灵魂的虚无呢?阿西尔认为,你需要找到自己的爱好,并且沉湎其中。这一节,就让我们来看看,是哪些爱好陪伴着阿西尔,驱散了她常年独居的孤独?
写文学评论
首先是写作。阿西尔说,她读了珍妮·厄格洛写的盖斯凯尔夫人的传记,发现如果谁能在写作方面拥有很高的水平,就相当于获得了十个人的精力。
盖斯凯尔夫人既是妻子也是母亲,她自愿甚至是愉快地接受了婚姻和教育孩子的义务,从不抱怨丈夫或女儿。即便生活非常忙碌,她也能找到一块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用来全神贯注地写作,无论这样的空间多么有限。
在很多人看来,这样的生活很单调,然而,在阿西尔看来,盖斯凯尔夫人充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生命力,这是很多人根本不具备的一种能力。
阿西尔自己也是这样,她经常给《文学评论》写文章,虽然赚不了多少稿费,但她觉得很有意思,因为在面对一本书时,人往往会真正打开心扉。而且,写文学评论还有个特别的好处,就是会促使你去读那些平时可能不会读的书,发现另一个自己原来接触不到的新鲜世界。
读书
阿西尔的另一大爱好是读书。年轻时,阿西尔几乎只读小说,在她五十多年的工作生涯中,作为一名资深的文学编辑,她最感兴趣的也是小说。
可是,在迈入老年之后,她基本上不读小说了。她说,小说的吸引力更多取决于作家的想象力,也需要出色的才华。或许是年纪渐老的原因,她觉得自己变得挑剔了,就像一个食欲减退的人,只会被特别罕见的美味诱惑。
而且,走过了大半生的风雨,此时的她也不需要再像年轻时那般,总在思考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尤其是情爱关系,她更希望在非小说领域游弋,获得让自己兴趣扩展的素材。
比如,关于对工业革命早期阶段的理解,她通过四本书大开眼界:
第一本是《万魔殿》,汉弗莱·詹宁斯花费了多年时间收集了素材提纲,由他的女儿玛丽·卢在查尔斯·马奇的帮助下辛勤整理才得以完成。书的副标题是“当代观察家眼里机器时代的来临,1660—1886”。这本书有着极其丰富的内容,高质量的文字表达和写作方式,从中可以看到理想主义大厦是如何倾覆,变得贪婪和肮脏的。
第二本书是一本传记,布莱恩·多兰写的,工业革命领袖之一:英国陶瓷之父乔赛亚·韦奇伍德的生平,见证了人类历史上一个伟大的时刻。
第三本书也是一本传记,是查尔斯·达尔文的书信。这些书信记录了人们到处敲打岩石、收集贝壳、解剖植物、观察鸟类等活动,展示出通过科学实践来学习的热情。
第四本书是珍妮·厄格洛讲述的,英国版画家和插图画家托马斯·比伊克一生的故事。
阿西尔阅读了很多非虚构作品,这四本书是她认为其中最卓尔不群的。
除了这些,让阿西尔着迷的还有一类书,就是她年轻时候曾经喜欢过的作品。当然,只是纯粹娱乐而已,比如《BJ单身日记》,或是更早时期流行过的历史浪漫小说,有时候她会拿出一本翻翻,只为回忆往事。
晚年最大的幸事
写作、读书,对于一位文化人来说,似乎是最常见的活动。阿西尔说,也许因为自己老了,这些活动才变得越来越有价值,沉湎其中的享受感也越来越强烈。她认为自己晚年最好的部分,就是有幸发现了自己的写作能力,并为此充满感激。
在之前的大半人生岁月里,阿西尔从未料到自己会成为一名作家。她是在76岁退休后才开始进行文学创作的,撰写了小说和多部回忆录。在写这本《暮色将尽》时,她还不知道,这本书之后会为她摘得科斯塔传记奖,让自己声名远扬。
大部分作家可能在生命早期就发现自己对写作颇有兴趣,而阿西尔小时候只喜欢读书,并没有立志写书,在她年轻时,“书”几乎等同于“小说”,她觉得自己缺乏成为小说家所需要的想象力。因为喜欢读别人写的东西,她后来走上了编辑之路。也正因为做了编辑,多年来她慢慢积累起自己的创造力。
这种力量一开始只是以很小的形式表现出来,就像火山岩地带的小温泉会偶然冒出一些泡泡。起初,阿西尔写了九个小故事,都是没做什么计划,突然写出来的,其中一个故事获得了《观察家》短篇小说奖,这让她感到一种醉酒般的兴奋。
不过,阿西尔也不是能一直文思泉涌的,在写第十个故事时,她才写了两页,就颓然中止了,大概一年都没写出什么。直到有一天,阿西尔在翻找东西时,无意间看到了这两页纸的开头,于是又捡起来重新写,慢慢写出了第一本书《长书当诉》。
这次写作的过程,对阿西尔而言,不仅仅是给积累的故事找到一个出口,还有着疗愈的功效。她曾有过一次心碎的经历,在那之后,她慢慢学着接受,帮助自己安静舒适地生活,那本书记录了那次悲伤的经历,也让她接受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曾经活得非常失败的事实。
那本书写完后,阿西尔心里一直存有的失败感消失了,她觉得自己来到了生命里最开心快乐的阶段,并且确信写作是她最喜欢的事,希望接下来能写更多。
从一开始写作里带着“疗伤”的需求,到后来,她发现自己仅仅因为对某个主题感兴趣就能开心地写作,于是在八十岁那年,她创作了另一部作品《未经删节》。这本书带给她几乎所有写作经验中最好的体验,书一写完,就被她所尊敬的出版社接受,上市后,又广受好评。
接下来的两年,阿西尔又写了一部《昨日清晨》,同样备受认可,这让她充满感恩,非常快乐。
年纪带来的收获
阿西尔说,伴随着老去,她得到了三个意外的收获。一个是能在高龄写出被大众认可的作品,她自己也始料未及。
第二份收获,是她的作品没有哪本涉及很深的层次,所有的书都能轻松阅读。
人年轻时,很大一部分“自我”是源于别人怎么看待你而创造出来的,这个特点常常会持续到中年。阿西尔说,她自己在长大成人的早期,经常因为他人的看法感到自尊心受伤。但是,随着年华老去,“自我”不再以别人的评价为标准,过往禁锢精神世界的枷锁,开始一点点脱落直至消亡。
四十多岁时,人们觉得阿西尔能出版书,会写作,这些正面的回应给予她不少自信。到了八十多岁时,她发现,外界怎么看待她,对她而言早已不再重要,这是一种更加平静开阔的解放之感。在她的一生中,从未像现在这样舒服而长久地享受自己,享受自己就是这个样子,不需要强求自己去满足旁人的期待。
年老还带来了第三份收获,那就是,阿西尔发现自己不再因为害羞而感到窘迫了。
过去,作为编辑,工作需要她偶尔出现在公众面前讲话,她总是特别害怕自己会紧张冷场,所以每次都会提前准备,把要说的东西写好打印好,到时候读出来。
有一次现场活动,是在一个气势宏伟的高档酒店,要给一群衣着贵气闪闪发光的女士们介绍一些关于烹调的书,这些女士的丈夫们都是做餐具生意的商人,正在当地开会。
阿西尔的演讲被安排在一个比较小也比较暗的房间,她进入房间后,闻到房间里有很重的味道,更加剧了内心的紧张。没想到,最后没有一个人来,阿西尔大大地松了口气,但同时,这种解脱里又混合了一丝羞耻感,因为自己缺乏从容地在公众面前演讲的能力。
但是逃过这次还有下次,编辑不可能永远躲在幕后,所以,当又一次要公开演讲,出版社把阿西尔推到文学节上时,她紧张得要命。而且,这次活动她根本无法提前准备,因为社里给她安排的是一出三人访谈,三个写自传的作者在一起,讨论彼此写书的动因,这中间可能会有很多不可预期的话题,对编辑的现场应变和引导能力是很强的考验,对于能否做成一场成功的访谈,阿西尔完全没有信心。
但是非常幸运,一来,这次访谈活动在海伊镇举行,海伊镇是个热情的地方,活动现场气氛会很热闹。二来,这三名作者里有个叫安德烈娅的女士,阿西尔对她的作品比较熟悉,两人还曾有过书信交流。基于这样的渊源,当两人在酒店见面时,安德烈娅热情地拥抱了阿西尔,带着她走进访谈的帐篷,这个亲密的开头冲淡了阿西尔内心的焦虑和恐惧,大家畅聊起来,很快就被亲密有趣的谈话淹没了。
那是非常美好的一次访谈,阿西尔和作者们彼此交换着人生经验,当她向帐篷外看去时,在拥挤的人们的脸上,看到的是喜气洋洋,是对好时光的期待,这让她更加放松,并且发现自己真的很想和大家交流。那天晚上,她展示出内心深藏很久的东西,让大家频频爆发出笑声。她意外地发现,在面对人群时,原来自己有很多想表达的,而且可以聊得很尽兴。
从那之后,站在公众面前就不再是一件困难的事了,反而变得很愉快,阿西尔后来再上节目时,总能轻松地建立谈话的氛围。这让她觉得,在岁月里积累的成长,自我的发现和肯定,能让人做到以前做不到的事。
在变老的旅途中,人们一边迎来收获,一边审视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