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
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唐)王建《寄蜀中薛涛校书》
富庶大唐,十步芳草,济济文豪之中,不乏名垂青史的女诗人,其中最为著名的要数女冠三杰一鱼玄机、李冶以及薛涛,三人皆从暗香疏影中来,腹有诗书气自华。而最令人动容的,是怒放时若牡丹,娴静时如淡菊,一生追求自由与梦想,凡事拿得起、放得下,即使一蓑烟雨也任平生的蜀中才女薛涛。
薛涛一生交友甚广,与诸多文豪大家惺惺相惜,有着伯牙子期般的情感,杜牧曾作诗赠薛涛曰:
山鸟飞红带,亭薇拆紫花。
溪光初透彻,秋色正清华。
静处知生乐,喧中见死夸。
无多挂组累,终不负烟霞。
——《题白蘋洲》杜牧
此时杜牧已值晚年,看透世态炎凉的他厌倦了官场,故作诗向自己的红颜知己倾诉。
而薛涛则回赠:
双鱼底事到侬家,扑手新诗片片霞。
唱到白蘋洲畔曲,芙蓉空老蜀江花。
——《酬杜舍人》
前两句惟妙惟肖地展现了收到新诗时的欣喜,情感真挚,犹如少女般美好的兴奋之情跃然纸上,后两句回忆了两人白蘋洲的过往,叹息年华已逝,徒留思念。
而说到与薛涛一唱一和以诗酬情的典故,不能不说的便是元稹。
薛涛影视图
锦江滑腻峨嵋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辞客皆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寄赠薛涛》元稹
这是薛涛后半生最为挚爱之人一唐代诗人元稹与其分离十年后所著。两人相见相识相爱相离短短数月间,彼时美人虽已不惑,但风情犹在,才情满誉。她大概无法料想,此经别离,两人便再无机会相见。若换作他人,必定会为如此的情愁断肠,但薛涛岂是普通女子,胸怀天下、云淡风轻的她不嗔不怒不悲不哀,安之若素,独自过起自己洒脱宁静的时光。
薛涛的晚年可敬可叹,你无法将一个孤独终老的美人的一生称之为幸福,大概命运在最初之时就为渺小的人们填好了注脚,再美的红颜也无法逃脱,一生所过之桥、所踏山河不过是沿着早已埋好的伏笔步步走过罢了,唯有用超然物外的姿态来维护自己最后的尊严。
然而能如此平静地对待壮阔波澜人生的又有几人?更何况是在女子极易受到轻视的封建年代,由此足见薛涛人格的珍贵,不枉后世对她“天遣此女增人间一段奇耳”之评价。
皓齿蛾眉,芳泽无加,论相貌,薛涛无与伦比;淑质英才,操翰成章,论才望,薛涛有口皆碑;玉叶金柯,大家闺范,博古通今,无论出身还是学识,薛涛皆为上品;宛丘淑媛,秀外慧中,论情商,薛涛不急不躁、温和尔雅的风度令人折服。
公元768年,薛涛出生于长安城中,父亲薛郧在朝廷任职,学识渊博,将薛涛视为掌上明珠,颇为疼爱。老人家无法预料爱女之后的道路颇为崎岖,但令人欣慰的是,薛涛的一生皆未辜负世人的评价。
无论世态冷暖如何演变,八街九陌的长安城依旧车水马龙、华灯璀璨。
有关薛涛的父亲薛郧为何举家迁往成都一事颇有争议,一说是因薛郧性格耿直上谏得罪了当朝权贵;二说是他在“安史之乱”后看透了名利场,于是自主迁徙到边远却相对平静的四川。
无论如何,对薛涛一家而言,远离京城未必是坏事,虽说离开了那里熙攘繁华的环境,但也离开了明刀暗箭与勾心斗角。
不过命运刚刚露出其残酷的爪牙,本以为就此安稳,过上平淡的生活,父亲却奉命出使南诏国。唐宋年间,南诏地区因闭塞恶劣的自然环境,被朝廷看作蛮荒之地,那里蚊蝇群舞、瘴气四溢,使得恶性疟疾肆虐,而薛涛的父亲终因不幸染疾而过世。
一个自小便受到父亲宠爱、尚未及笄、仍处于舞勺之年的娉婷女子就这样失去了父亲,家里也失去了一家之主。薛涛母女的生活顿时陷入困顿之中,家道落败不过是几年的光景,令人嗟叹。于是,刚满十六岁的薛涛迫于生计,凭借如画的眉目与“通音律,善辩慧,工诗赋”的修养,加入了乐籍。
薛涛影视形象
由于年代久远,薛涛人乐籍之前留下的可供考据的作品大概只有那首著名的《井梧吟》了。
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传说中这是某日薛涛随父亲在庭院中乘凉时,随口读出的一首诗,然而其“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的对答也普遍被人理解为“诗谶”,预示了她寄人篱下无所依、满心酸的一生,令人唏嘘。
薛涛的才情很快引起了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的注意,这是她生命中尤为重要的一个人。薛涛凭借酒宴氛围即兴作出的《谒巫山庙》而一举成名。逐渐地,她成为韦皋尤为看重与喜爱之人。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虽然薛涛是一名以“事人”为生的营姬,但她的诗句中向来透露着不卑不亢的态度,且“无雌声”,作为女子有此修为难能可贵。
薛涛和元稹分离
韦皋虽长薛涛二十余岁,却是她唯一可依靠之人,在多年镇蜀期间给了她诸多提携,某种程度上也改变了她的命运,两人情感不可谓不真挚。
在韦皋身边时,薛涛有幸凭借过人才智与诸多幕僚将相文人骚客推杯换盏、诗酒唱和,声誉益隆。韦皋也举亲不避嫌,命薛涛参与案牍工作书写公文,爱才之心可见一斑。
在韦皋之后,武元衡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之时,甚至提出举荐薛涛为向来只有进士出身才有资格担当的“校书郎”一职,虽因传统礼教,薛涛未能成为真正的校书郎,却也凭此赢得了“女校书”的赞谓。
然而此等好景并不长久,生性狂逸的薛涛却在“政治问题”上犯了错。相关史料记载如下:
应衔命使者每届蜀,求见涛者甚众,而涛性亦狂逸,不顾嫌疑,所遗金帛,往往上纳。
——何光远《鉴戒录》卷十
如此举动令韦皋大为震怒,一气之下将薛涛遣派到了位于西南边陲的松州,这成为她生命中另一个转折点。
风潇雨晦中,薛涛回想起五年以来种种过往光景,看似繁华的生活并不能拯救她心底的悲凉与忧愁,身为营姬却有一身傲骨,人生无奈中仍不肯屈就,虽拥绝色却不以色事人,始终孤傲高洁不流于俗媚,亏得韦皋庇护方能最大限度地保持自己的人格与本色,守得尊严,赢得名望。
大唐红颜 薛涛
前往松州的路上,景色随声声马蹄越发萧条,百感交集间,万千情绪一触即发,薛涛真挚地写下《十离诗》,离别之情动人心扉,现摘其中数首如下:
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
无端咬著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犬离主》
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
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里擎。
——《笔离手》
陇西独自一孤身,飞去飞来上锦茵。
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再唤人。
——《鹦鹉离笼》
出入朱门未忍抛,主人常爱语交交。
衔泥秽污珊瑚枕,不得梁间更垒巢。
——《燕离巢》
目睹《十离诗》,纵豪杰也难忍肝胆柔肠。手持薛涛传来的信纸,上面是美人亲笔写下的百结愁肠十离诗。韦皋睹物思人,往昔的快乐光景历历在目,不消片刻便怒意全无,进而回心转意,于是立刻遣人传话,将薛涛召回了成都。
此时刚至桃李年华的薛涛已身为营姬五年,云卷云舒花开花落都已看尽,经历此番磨难更是令她看清了自己身为营姬,永无可能真正自由追求自己的人生。磨难使她彻悟人生,从而萌生退意。归来不久,她便脱去乐籍,退居浣花溪边。
西陆行终令,东篱始再阳。
绿英初濯露,金蕊半含霜。
自有兼材用,那同众草芳。
献酬樽俎外,宁有惧豺狼
——薛涛《浣花亭陪川主王播相公暨僚同赋早菊》
从多年之后薛涛所著的这首诗歌也可看出她对于自己营姬的身份非常不满,若非迫于生计,她绝无可能堕入乐籍,故而也不难理解她脱去乐籍时的决绝与清高。
命运仿佛给薛涛的生活按下了“快进键”,前二十年的生活太过丰富,有颠沛,有恩宠,有锋芒,也有悲凉;随后的二十年,薛涛终于过上了平凡却恬淡的生活,时间仿佛静止一般,只需在静好的岁月中发现美、欣赏美、交流美就可享受快意人生。
当然,尽管生活平淡,在韦皋去世后的历任西川节度使都与她有着诗酒往来。薛涛虽隐退江湖,却凭借过人才华留下种种传说。
元和四年(809年),薛涛一生中最为刻骨铭心的爱情不期而至。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第一次同诗人元稹见面时,怕是也逃不过如此场景吧。虽已年过不惑,但薛涛从未有机会向外展露的少女心思仿佛感受到了归属感一般,毫无掩饰地表露于元稹之前。
时值元稹仕途高升、平步青云之刻,但吸引薛涛的,显然不是这些官爵之物,元稹文采四溢的才情与倜傥风流的外表令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爱情。过往的种种相处大都比不上此刻的相见,因身处卑位而禁锢良久的浪漫终于脱离了束缚逃出干渴的心,鸢飞鱼跃化作浓浓情意。
元稹的出现点燃了薛涛不肯屈服于命运、不臣服于世俗的心,种种世俗的所谓差距在她眼里不值一文,生性浪漫而洒脱的她仿佛看到了幸福的远方,使她大胆追求、迎难而上。翌日,薛涛作了一首《池上双凫》,大表寄望比翼双飞之情。
双栖绿池上,朝去暮飞还。
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
同元稹琴瑟和鸣的那段时间大概是薛涛最为心醉神往的时光,湖光山色、水木清华间满是两人相依相偎的身影,浓情化作段段佳句广为传唱。然而快乐的时光着实短暂,很快,元稹被召职于洛阳,不得不离开薛涛。
其实早有家室、视仕途为重,又恰逢妻子病逝的元稹在离开之时便已知道了自己不会再回来,否则怎么可能不敢直面薛涛道别离,只留篇章寄托思情呢?
也许女人就是如此吧,尤其对于年幼便失去父亲、饱尝人间疾苦的薛涛而言,与名望之辈推杯换盏又如何?被达官显贵刮目赞叹又如何?志在四方壮志凌云都比不过眼前得一心上人。遇到爱情,无论经历过怎样复杂的事态,早已平静的心依旧会悸动,满腔的爱恋也终无法自持。
元稹终于离去,留薛涛独自相思,满腔热恋化作字字珠玑。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
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薛涛《春望词四首》
此时薛涛也制作出了著名的“薛涛笺”,桃红色的信纸精巧细致,满载少女相思,广为流传。
薛涛于蜀中对元稹思念无度,然而元稹妻亡后,虽作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千古名句,却再次重启了自己潇洒风流的生活,接连与数位女子情投意合共度良宵。元稹的好友、诗人白居易曾著《与薛涛》一诗暗示莫要再等自己这位风流成性的挚友:
峨眉山势接云霓,
欲逐刘郎此路迷。
若似剡中容易到,
春风犹隔武陵溪。
向来活得真实的薛涛在辗转得知了元稹在外依旧快活的情事之后,没有歇斯底里寻死觅活,也没有任何追问。她不争不抢不嗔不怒,反倒作下一首《柳絮》以自嘲。
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
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
离别十余年之后,经过贬谪之日的元稹再复风流才子本色,此时的他方想起薛涛,于是挥笔作下开篇那首《寄赠薛涛》
但细细品味这诗,却发现字里行间并非再续前缘,而是将彼时你侬我侬之情谊撇得干干净净毫无干系。
“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看似由衷赞赏却客气而疏离,“纷纷辞客皆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终于写到了思念然而却平淡无奇。就好像在说:你蕙质兰心、才华横溢,以至众人赞叹,我同他们一样敬仰你;你我曾为旧识,多年不见,我也思念着你。
只有这些吗?只能这样吗?
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呢?那些执手相顾的场景呢?那些绵绵不绝的相思呢?那些数年如一日的坚贞等待呢?
元稹绝口不提,却并非不知。
世人皆知我钟情于你、等待着你,难道唯独你无法知晓?聪颖的薛涛怎能看不出这诗中深意,她执笔挥洒以诗回复。
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
月下咏花怜暗澹,雨朝题柳为欹垂。
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
老大不能收拾得,与君开似教男儿。
——薛涛《寄旧诗与元微之》
薛涛下笔毫不留情,直截了当点明了元稹的惺惺作态,月下咏花、雨朝题柳,你不打算提起,我却都还记得。既然你只怀念友情,不如你我就似两个大男人般相处吧。
这段情缘就此了断,世界观凌驾于众女子之上、人格独立的薛涛人得了世,也脱得了俗,终于,她为自己的后半生选择了出家的道路,成为一名女冠。
徜徉红尘间时,薛涛酷爱红裙朱衣,浣花溪边,即使偶尔自怜悲忧,尚有闲情作诗以表心迹,纵使外表淡然,内心依旧炽热:
前溪独立后溪行,鹭识朱衣自不惊。
借问人间愁寂意,伯牙弦绝已无声。
——薛涛《寄张元夫》
但成为女冠之后的薛涛,怕是当真心如止水了吧。人生总是太匆匆,很少有人会停下来回头看走过的路,从营姬到女冠,薛涛的心境经历了怎样的变化呢?
此时美人已迟暮,薛涛迁居于城西的碧鸡坊,首次配穿女冠服装之时,也曾留有诗句:
长裾本是上清仪,曾逐群仙把玉芝。
每到宫中歌舞会,折腰齐唱步虚词
——薛涛《试新服裁制初成》
自此,薛涛在碧鸡坊的吟诗楼中独自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时光。大和六年(832年)夏,美人终逝。
曾与薛涛交好的刘禹锡闻此,异常悲痛,写下诗歌祭奠,权当人生最后时刻的别言:
玉儿已逐金环藏,翠羽先随秋草萎。
唯见芙蓉含晓露,数行红泪滴清池。
——《和西川李尚书伤孔雀及薛涛之什》刘禹锡
至交好友杜牧也作下诗句,缅怀一代女杰。
屏风周昉画纤腰,岁久丹青色半销。
斜倚玉窗鸾发女,拂尘犹自妒娇娆。
——《屏风绝句》杜牧
翌年,也曾担任剑南节度使的段文昌亲手为她题写了墓志铭,墓碑上刻下了“西川女校书薛涛洪度之墓”。
校书一名,方得始终。
薛涛的一生不可谓不辛酸坎坷,自幼丧父,堕入乐籍,磨难诸多,看透红尘间的悲欢离合,却凭借非凡的气度与才情将人生活出了绮丽之姿。文人应相轻,何况出身营姬之洪度?然同朝者却以爱慕之心相倾。
囿于乐籍心却洒脱,身为营姬却自求高洁,游走于红尘间的薛涛不只有对真情与自由的热烈追逐,还有忧国忧民之思,具有大见识,“非寻常裙屐所及”,不枉元代辛文房在《唐才子传》卷八中评日:殊不意裙裾之下,出此异物,岂得匪其人而弃其学哉!
当初薛涛被韦皋贬谪至松州时,在路上目睹边塞荒凉物景,想到戍边将士,作出了“闻道边城苦,今来到始知。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的千古绝唱,而《筹边楼》更是将这种忧国警切之思跃然纸上:
平临云鸟八窗秋,
壮压西川四十州。
诸将莫贪羌族马,
最高层处见边头。
本就作诗“无雌声”的薛涛在此诗中寄寓了深沉的悲叹,被后人评为“一代之雄也”。
古语言:红颜多薄命。有时,薄命反倒是一种“幸”,无须在凡世中历尽苦楚徒增烦恼。芳华年间便堕于乐籍的倾城美人薛涛一生度过六十三载,最终在孑然中离开尘世。
回首韶华,大概只有父亲在世的那十四年是无忧无虑、当真快乐的吧。挣脱了囿于花柳的宿命,身怀凌霄之志,脱俗之心,即使人生之海浪以万般不幸的姿态袭来,依旧一身铮铮傲骨、誓不低头。如果命运会说话,定会为薛涛的毕生姿态感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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