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父亲把瘫痪的女人娶进门,
母亲就日日对着镜子梳头,
直到白发缠满簪头的并蒂莲。
葡萄藤绞断晾衣绳的那个黄昏,我蹲在腌菜缸边数盐粒。陶罐里浮着去年泡烂的柿蒂,像极了王金凤眼角摘不下来的泪痂。她男人在县城洗脚城养了个四川姑娘,全村都知道,除了她手里那根挑猪草的扁担。
蝉蜕卡在纱窗破洞里摇晃。我望着自己映在搪瓷盆底的脸,波纹将左脸的胎记揉成团暗红色毛线。十年前张木匠掀开盖头时,就是被这团毛线噎住了喉咙。他摔门而去的脚步声惊醒了后院老驴,畜牲嚼着干草冷笑,嚼碎了本该属于我的初夜。
井台边的蚂蚁在搬运白糖——是李寡妇偷偷撒的。她男人在工地上摔断腰那年,白糖就成了勾搭村支书的饵料。昨夜我亲眼看见她撩起的确良衬衫,腰间的褶子比腌菜缸里的酸黄瓜还皱巴。村支书皮带扣的反光刺进我瞳孔,像根拔不出去的鱼刺。
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银簪子正在抽屉生锈。那年她攥着它插进父亲情妇的大腿,血珠溅在供销社的玻璃柜台,和摔碎的雪花膏瓶子一样亮。后来父亲把瘫痪的女人娶进门,母亲就日日对着镜子梳头,直到白发缠满簪头的并蒂莲。
张木匠昨晚又没回来。摩托车尾气混着廉价香水味,在他枕头上腌出个粉红色人形。我掀开褥子,发现十五年前缝的百子图被老鼠啃出洞,那些胖娃娃缺胳膊少腿地笑着,像极了王金凤家被公公踢流产的双胞胎。
村口算命瞎子突然敲响铜锣。他说今夜有血月,晾在外头的衣裳都得收进屋。刘婶却把儿媳的蕾丝内衣故意留在晾衣绳上,任夜风灌满那些空洞的花边。她儿子在东莞养的男人寄来过西装,袖扣亮得像两颗不会流泪的眼珠子。
我在灶膛添柴时,看见火舌舔舐着十年前的全家福。塑料相框熔成黑色黏液,顺着毛主席像的边框往下淌。张木匠搂着我的姿势像在扶一捆稻草,他的婚戒早被典当成游戏厅的代币,换来满屋子按键音效的惨叫。
王金凤突然闯进来,手里的农药瓶泛着绿光。"给我作个见证。"她指甲缝里的百草枯味道让我想起流产那天,赤脚医生用的生锈器械。我夺下瓶子时,她腕骨硌得我掌心生疼,像攥着把被岁月磨尖的猪骨刀。
后半夜果然升起血月。李寡妇的尖叫撕开村子上空的蜘蛛网,她家菜窖里蜷着村支书青紫色的尸体。警察来的时候,刘婶正给儿媳的蕾丝内衣喷花露水:"野猫钻进来弄脏的。"她的谎言和内衣一样千疮百孔,却足够裹住全村人的眼睛。
张木匠破天荒带回来半只烧鸡。油渍渗透草纸,在八仙桌上印出个暧昧的唇印。我嚼着鸡骨头,听见他手机在裤兜里震动,像怀揣着只垂死挣扎的蝉。窗外丝瓜藤正在月光下交媾,新结的果实表面布满丑陋的肉刺。
母亲坟头的野蓟又长高了。我用生锈的银簪子划开茎秆,乳白色汁液滴进搪瓷茶缸。十年前那个四川女人瘫痪前,也爱喝我泡的野蓟茶。她总说苦味能冲淡记忆,却忘了苦到极致会催生幻觉——就像父亲临终时,错把输液管当成母亲当年的长辫子。
王金凤开始去教堂唱诗。她男人在忏悔室给四川姑娘发红包,十字架的阴影正好盖住手机屏幕。神父的教袍下露出半截豹纹袜腰,和他在洗头房相好的纹身一模一样。圣水钵里浮着三粒避孕药,被烛光烤得微微发胀。
我在地窖发现张木匠藏的避孕套,过期橡胶的味道像腐烂的南瓜花。二十年前相亲时,媒婆说我胎记的位置旺夫,却没说旺的是第几个"夫人"。腌菜缸突然裂了道缝,酸水渗进地砖拼出个歪扭的"忍"字,和结婚证上的公章同样鲜红。
昨夜血月又至。李寡妇穿着村支书的寿衣在晒谷场跳舞,的确良布料裹着松垮的皮肉,像条蜕到一半的蛇皮。全镇男人都在窗户后窥视,他们的妻子数着米缸里的陈粮,假装听不见自己骨头里的裂响。
今晨我在井台打水,桶里浮着张木匠的婚戒。铜质戒圈长满绿锈,内侧还刻着"百年好合"——只是"百"字早被游戏厅的烟头烫去上半截,剩下个孤零零的"白"字,在井底泛着幽光。